(一)
　　
　　 走出凄清的武昌火车站，烦嚣在夜里都沉淀了。有人说，下雨了。卓尔抬头，毛毛雨在灯火下纷纷飘坠。砚真撑开伞，挡在两人头上。
　　
　　 又是墨玉般的春夜，春风沉醉的晚上。
　　
　　 砚真侧过头去看身边的卓尔，那双棕色的眸子还是温润如玉，充满了迷离，却又颇带些孩子般的稚气。这个女人，仍保留着一份纯真。当年就是她的温良与纯真触动了他的心，使他的心里常常涌动近乎疼痛的感觉。
　　
　　 卓尔觉着了春寒，揽紧了双臂，抱在胸前。砚真低下头来问：“叫辆车好么？”卓尔低着脸不答话，只点了点头。
　　
　　 坐在车上，雨渐渐下得大了，这儿一点，那儿一滴，聚在一起，汇成了一条一条小溪，从窗玻璃上蜿蜒而下。卓尔记得砚真几年前毕业北上的那天，雨下得比这还大，好多人送十几个人到站台，她跟在人群里躲躲藏藏，惟恐人看见了来问。
　　
　　 砚真被几个同学拥着跑进雨中，她也跟着跑去。他跳上了火车，她蓦地在车窗下站住了，她总不能跟他一齐走。他在车中，她在雨中，就隔着一块玻璃，他们从此就永远被隔开了。
　　
　　 她原以为离别的情绪是悲痛的，但在那一刻，她只感到麻木。
　　
　　 一道道的雨水，在玻璃窗上流下去，在他脸上流下去，她跑回人群中，不回头，火车开走了。
　　
　　 （二）
　　
　　 送走了砚真，她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在市郊的一所学校教书。曾几何时，她也梦想着和他共同拥有一个家，有音乐在房子里流动，有小孩子在地上爬，他在看报纸或者看新闻，自己则在厨房里准备着一家人的晚饭，然而……
　　
　　 起初，砚真给她写来很多很长的信，但，他的那个世界离她太远了……
　　
　　 砚真侧了侧身子，看看卓尔，轻声地：“还冷吗？”卓尔望向他，摇摇头。砚真给他一个微笑，仍是清朗的面容，眉宇间透着青草的湿气。司机扭开了车上的收音机，转动着频道，直到传出来一阵熟悉的旋律，就停在了那里。卓尔分辨着歌词，似乎是多年前的一首老歌：“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行遍千山和万水，一路行来不能回……”
　　
　　 ……无边的黑暗，听收音机里缓缓流泻的声音，往事象一些小虫一样苏醒过来，痛痛地咬着卓尔的心，深深的恐惧，又在心里起潮，就象昨晚在火车上见到砚真向自己走来的那一瞬间。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马上，她就要从梦中醒来了。热热的泪从心底涌出来，大把大把的。
　　
　　 砚真感觉到，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抬起去为她拭泪，她抓住他的手，任泪自面颊淌过。司机自顾自地听着歌，开着车。窗外的华灯一盏接一盏的向车后退去了。
　　
　　 砚真不知道卓尔这些年的生活，从两人火车上偶遇，一直只在谈当年都认识的一些人或者事，淡淡的，平平静静的。他几乎都以为忘记了过去，只属于他和她的日子。然而他现在看到了她的泪，心里被怜惜满塞着，他握紧了卓尔的手。
　　
　　 说起来，他这几年过得蛮好，如眉温顺娇柔，恪尽妻子的本份，把一家老小照顾得倒也周到。事实上，如眉的酷似卓尔之处经常带给他一份幻觉，在幻觉中他载浮载沉，但也飘然。卓尔呢？他不知道她是否也会有个如眉。
　　
　　 卓尔望着前方，眼里波光涟涟的都是泪，当年她就是这样，睁大了眼睛流泪，无声无息的，常常要滴到他的手背他才知觉。后来每当她郁郁沉默时，他也常不自觉地伸手去轻触她的面颊，惟恐她又暗自流泪。只有一次，他听到她说了一句话：“流过泪以后，心会被洗得晴朗些，仿佛可以释下一些负担似的，就是这样。”砚真当时还想到了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说给她听，把她逗笑了……
　　
　　 （三）
　　
　　 离酒店还有一站多路，卓尔就叫了停车，两人很默契地走在行人稀少的夜街。迷离的雨，迷离的灯火，湿漉漉的目光，听见他和她的脚步声，令人想起张爱玲小说中下雨的篇章，鬼魅一般的。
　　
　　 砚真和卓尔是恋人的时候，也在暗处并肩散步过，觉得身边有团热气，他经常有冲动，想怀抱住这团热。卓尔常玩笑说他应该再长高两公分，那样，她的头正好可以靠着他的肩，走路就不会感到累了。
　　
　　 砚真注视着身边的女子，当年红润的嘴唇如今透着一层苍白，孤立无援似的走着，他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腰，她轻轻地靠向他，依着他的肩胛，熟悉的高度、气息以及方式。
　　
　　 卓尔仿佛又成了中文系二年级的女学生，下雨的周末，就和男友相依着在寂静的马路上走。低着头，沉默着，仿佛会那么走一辈子，在那一泓蓝色的水中，外面的世界是个蓝色的影子，连他们自己也是蓝色的影子了。那情景很容易让人生出感动，觉得爱情真是美丽动人。
　　
　　 砚真良久无言，沉默容易将人推向某个境地，卓尔终于饮泣出声，压抑不住的抽搐、颤动。砚真拥她更紧。
　　
　　 卓尔年轻时被抱住后的肢体僵硬，他每爱这样相拥之间没有空隙，胸口震荡着卓尔的心跳。起初，卓尔的心跳在紧抱时会加速，他便轻贴着她的脸颊，让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于是卓尔知道是他，是他抱着她，于是很放心，于是很坦然。
　　
　　 虽然砚真没有提起起过他的家庭，卓尔却明白地感觉到那个女人的存在，她的脸庞，他的发型，她的动作以及她说话的声音。
　　
　　 卓尔不认为自己会给那个女人带来威胁，她深信砚真的选择，她只想靠近年轻时曾那么熟悉的怀抱——他环着她，轻轻拨弄她的长发。不说话，却又都觉得是敞开了一整颗心交给对方，又把对方整个的容纳在自己的心里。那时，脚边是东湖，水面映着星光。
　　
　　 砚真以前舍不得她走的时候，往往更沉默，眼睛里全是话，想说，手指一迳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卓尔必须去赶最后一班公交车回校时，心里总是涨满了酸痛。她想，若有一天，他们离别的时候，他也这般的待他，她会否舍得径自去了，不再回头？
　　
　　 然而，砚真最终还是离开了她，他害怕不能给她最幸福的生活，始终认为卓尔会嫁给一个比自己优秀太多的男人。他不信卓尔要的真的仅只是凡夫凡妇的日子，他对自己和卓尔都没有足够的信心，他甚至连一个尝试一下的机会都没有给她，独自一人回到了北方那个寒冷的城市。
　　
　　 爱可以有千万种结局，而那个夏天甚至这结局的选择，都已不由他们。
　　
　　 （四）
　　
　　 卓尔爱雨，她曾经对他说过，为了伞下两个人的偎依，该感谢了雨，让两个相爱的人走得那么近。砚真独喜晴朗的天空，为了这句话，却也肯陪她绕着校园一圈一圈地兜雨。
　　
　　 送走了砚真，在郊区的校园里行走的时候，没有人与她共一把伞，下雨的傍晚，她常走进教室，坐在放学后的教室里发呆。
　　
　　 她不放过任何出差外地的机会，每逢假期就出外行走，她觉得一定会有某个时候，某个地点在未来等着她，等着砚真，等待着他们的重逢。唯有重逢，她才能把自己从心茧里释放出来。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什么话要说给她听，说了，心才可以休息了。
　　
　　 砚真收起伞，说：“我们到了。要不要我送你到房间？”卓尔发觉自己已站在大堂的中央，四周灯火耀眼，金碧辉煌，就像当年两人从电影院出来，艳阳高照，一时间分不清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墙上的镜子映出两人的身像，两个不再年轻的男人和女人。
　　
　　 她抬头望住砚真，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我明天回家去。”
　　
　　 显然，他想不到卓尔会这样跟他说再见，她又看见了他眼中的不舍得，但她真高兴自己还能微笑，她还能微笑着对着他。……沉默之中，他送了她回房间……“早点睡吧……明早见……”他的表情他的说话，全是省略号。
　　
　　 “嗯。”
　　 …………
　　
　　 酒店，紧挨着东湖，夜，充斥着熟悉的湖水的气息，还带着些许的鱼腥味。和衣倚在床头，低垂着眼看着电话，电视开着，但她听不到里面的人表情夸张地在说些什么……换上睡衣，仰天躺下来，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电视关掉，四周沉默得可怕，也听不到敲门声……侧身，脸颊贴住枕头，睡成子宫里的样子，夜，渐渐深了……还是睡不着……
　　
　　 …………
　　
　　 （五）
　　　
　　 她醒时，天在将明未明之间。而雨，仿佛已经停了好一会。
　　
　　 不知从何处传出来的歌声幽怨地流过窗扉，散在大马路上。喇叭与车轮声，是这个城市历史悠久的二重奏，曾经为临别的人演奏依依，曾经为旷夜里的人演奏寂寞。现在，车声正在刺探她的心绪。
　　
　　 起身，很平静的，她开始收拾行李。该提前结束自己的这一趟旅程了，她已经在路上漂泊了太久……
　　
　　 有一首老歌说：离别是再见的开始。不知道卓尔和砚真还会不会再相逢。
　　
　　 窗外，滴着春天最后的眼泪。
　　
　　 －－－－－－－－－－－－－－－－－－－－－－－－－－－－－－－－－－－－－－－－－－－－－－－－－－－－－－－－
　　
　　 后记：
　　
　　 很久以前写的了，那时候我们对未来都没有把握，于是就开始胡乱想然后胡乱写，把它翻出来，然后把结尾做了小小的改动，写的时候，心底流动着那首老歌……
　　
　　
　　『原创』
　　
　　附： 　世间情歌
　　 曲：陈升 　演唱：陈升、刘若英
　　
　　怎么能够这样走开，让我独自面对未来
　　今天这样算是分别吗？
　　
　　不必再说彼此的错，却也不必如此沉默
　　你我这样算是相爱吗？
　　
　　其实我也不常要求，你有难以理解的藉口
　　为何要我负担分别的伤疼
　　
　　你有男人无谓的洒脱，我不喜欢爱情的左右
　　你说我们这样相爱吗
　　
　　爱情总是叫人心中充满疑惑，它是斜雨不断忧愁的晚春
　　凡人总不知晓只谓情难了，一朝醒来发觉已是秋
　　
　　朦胧的眼，朦胧的你，隔着眼泪看不清你
　　原来你早已经不是你
　　
　　为何你不明白只谓情难了，有天醒来早已不是我
　　秋天醒来我已不是，那个春天的我
　　
　　走在晚春，风中有个我；朦胧的眼，朦胧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