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旧中国四十年代初的人，三岁丧母，十岁葬父，吃了不少苦。在新中国的仳护下才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父亲一辈子生下五个孩子也算阳光普照、风和日丽了。但是我们这五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一位不视他为仇敌的，说句“恨父入骨”也不为过。
　　 在我的回忆中，父亲一直都是在外头工作不回家的，半年请假一次，从来想不到为我们捎块糖果或别的小东西。他总离小孩远远的，那神情恐怕我们的脏鼻涕弄脏了他那雪白的锦帕似的。为这事，我也曾问过母亲，得到的答案只所以不买礼物是为了省钱，养活五个孩子容易么？母亲是爱我们的，因为这，我们也就把对父亲的不满给扔到九宵云外去了。但是矛盾积赞到一定程度，会很自然地暴发的。
　　 父亲虽然读书不多，但却希望他的孩子个个成龙成凤。那一次我记得父亲突然回家，把个正在树上捉鸟的大哥提起来狠揍。“你算老几？”十五岁的大哥心里除了母亲根本就没有父亲的存在，“我高兴考‘零蛋’管你屁事？”他说着便把父亲手中的鞭子夺过给扔了。父亲气坏了，开始大骂母亲，说吃他的喝他的还把孩子给教坏了；又说花钱雇保姆也比这个女人强，骂着骂着还想脚手并用……大哥平时不怕挨打，就怕别人骂、骂母亲——他冲上去，一下子把父亲推搡到旁边的粪池里，然后咬牙切齿，扬扬手中借来的鸟枪，“骂——？骂——？再骂老子就毙了你！！”
　　 大哥少年气盛，完全能够做出这样狂妄的事来。只是做父亲的恐怕承受不了这侮辱，那时我想父亲肯定以后不会回来了——他恨母亲生下了这群不孝子。这话并不虚，后来的四位在长到大哥这个叛逆年龄时，也果然和父亲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不同的是,四位中的我是唯一的不因为学习而挨揍的，而且我也没和那四个狂妄小子一样敢和老子反抗。正因为这，想想那挨在身上结实的几棍子，我觉得父亲把对儿子的仇恨全给了他这唯一的女儿——很冤。
　　 也许自以为是家中的“凤”吧，再加上哥哥对我从小的宠爱，不可避免地养成了目空一切的娇纵性情。就因为那一次病中,我使小性子把盛药的瓶瓶罐罐给砸了，看护我的父亲便抄起门后的棍子……那时候哥哥和母亲都没在家，我从床上滚下爬出门去——发誓：除非母亲与这个混蛋男人离婚，否则我决不再进入这个家！那时我真是恨透了父亲，总感觉自己不是他的孩子。
　　 现在想想，真是辛酸又可笑——其实在做父亲的看来，打骂自己的孩子是在情理之中，自己生养的有权力处置；当然我们那些带有侮辱性的反抗，父亲从来就不计较。他用他的方式来管教他的孩子，父与子之间还有什么“礼貌”可讲么？但对于少年的我来说，确实心理上承受不了这样的伤害。如今父亲的晚年过得还算充实，每天种花养草娱乐，过十天八天必会接到出门在外,儿子们的真诚祝福。“棍棒之下出孝子”，在父亲看来，当年的管教还是有效的——但是他却不知道，他那已“为人父母”的儿子们，正强烈地把自己当年缺失的“父爱”来加倍地补尝给他的孙子。可是本来痛恨父亲“管教”的我，有一天看到十二岁的小侄子，去离家很近的学校却要哥哥接送时，我又感到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