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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边有棵老柿树(连载之四]

王华文
2007-07-17 00:53   收藏:0 回复:2 点击:3109

    批斗会结束后,杨学文老俩口蹒跚着步子,慢慢向家里走去。刚回到大门口,一股恶臭的味儿就扑鼻而来。原来大门口泼满了大粪,汤汤水水,粘粘糊糊的,一只只白色的蛆虫,拖着长长的 尾巴,居然还顽强地活着,在踽踽蠕动。
  杨学文心里清楚,这肯定也是他的那些学生们搞的恶作剧。他心里难受极了,实在无法理解,他平时把一片爱心全部奉献给了他的学生们,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报应。本来就很冷的天气,又看见眼前这种景象,更是如雪上加霜,浑身上下象灌了一桶冷水。他的心在发抖,脑子里一片荒漠,两条腿已站立不住。
  家还是要回的,他强打精神,拾了几块断砖放在通往门口的粪水上,然后他扶着老伴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大门。
  院里屋里被搞得更不象个样子,到处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家具横三竖四地歪倒着,书本之类的物件,扔得遍地都是。老伴一走进院子,没顾得多瞅这些,屁股往门槛上一蹾,身子靠着门框就呜呜地哭起来了。老伴这一哭,杨学文反倒冷静了许多,他告诫自己,这时候一定要挺住,困难总是暂时的,冤枉也不能持久。他一边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件,一边说:“ 哭啥呀?还不快收拾收拾做饭去,不饿啊?”
  老伴抬起头来,抹着泪说:“你倒想得开,还有心思吃饭!”
  杨学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为了使老伴迅速摆脱心理上的压力,就苦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幽默地说:“那你说咋办?不 活了?那咱们一齐上吊去。”
  “上吊就上吊,我就是不想活了,死了倒省心,活着也难过。长这么大,谁受过这种侮辱。我也是苦人家出身,凭什么斗我?你看春儿那凶劲,还是以前的春儿吗?象跟咱家有深仇大恨以的,真愧心白疼了她这么多年!”
  老伴叨叨着,杨学文脑子中立即又重现出春儿推搡着老伴出门的那一幕。
  老伴发疯似地喊叫着:“我又不是富农,我也是穷人家出身,凭什么批斗我,我犯了什么王法?”
  春儿说:“你是富农婆,富农婆也是阶级敌人,革命的对象,造反就是造你们这些人的反!”
  春儿一边推搡着,一边和她们同伙按着老伴的头,把一块写着富农婆的硬木牌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老伴挣扎着喊叫着:“春儿你个白眼狼,你个没良心的,你恩将仇报,你不得好死。”
  “啪,啪”老伴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两记耳光。竟然是春儿打的。
  这孩子真下得了手 啊!
  杨老师心上象针 刺了一下 ,随之就腾起了一阵愧疚,这都是受了我的连累啊!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定了定神,宽慰地说:“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咱能和她一个孩子计较这些吗?这也是大势所迫,大气候变了。哪个人不是这样?一个个心态都变了,要能想得开,人要学会自己解脱自己,千万不敢钻牛角尖。只要自己心里无愧,别人是拿你没有办法的。胡来的人只能逞狂一时,总不能持久。人间自有公道在,还有的是好人。就说公社那位副主任,不就站出来替 咱们说公道话吗?可他也陪着咱们游了一晌,你说冤枉吗?”
  杨学文象平时给学生讲课一样,有板有眼地给老伴开导着,这时他的心情平静了很多。
  他的老伴可不会这样想,她是一个非常刚烈的女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人啊为什么这样难琢磨,说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为啥就不能人心换人心?春儿一家土改分到房子以后,虽然不在一块儿住了,可是,多少年来两家仍然亲如一家,来来往往,只要有好吃的自己总攒着给春儿送去 ,比待亲闺女还要亲,每年冬来春往,哪一年不给春儿送几身好衣服。咋她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呢?就是一块生铁疙瘩也该融化了,就是一颗石头蛋也该暖热了。咋她咋能说变脸就变脸,咋她就能把手打到我的脸上呢?她想到 这里脸上还火辣辣地痛,岂止是 脸上痛,她的心也在痛,在滴血!自己是什么剥削阶级,长这么大享受过什么剥削?从小就离了娘,父亲是个穷教书匠,每年挣不下几斗粮食,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因为两家老人关系好,才把自己嫁给了杨家,嫁过来没几个年头就分了家,自己算什么富农婆,这不是活活冤枉人吗?未过门的儿媳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叫和儿子退婚。顶着这么一顶富农帽子,这以后谁还愿嫁到自己家来,谁还敢嫁给一个富农?可怜的德儿不是一辈子要打光棍吗?那死丫头在游斗结束的时候,还喊叫说,今天批斗不算完,还要求把高帽子收拾好,随时准备接受批斗。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没法再活下去。她瞅着正忙着收拾东西的杨学文,心里说:您愿活就活吧,反正我是不活了。把两眼泪抹了抹,恨了恨心,从院里拣了根绳子就奔出去了。
  杨学文从家里出来,不见老伴在那里哭了,看了看天上飘起了雪花,地上已经下白了,他心里很纳闷,这还下着雪,她能跑到哪里去?他朝着厕所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他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莫非她是……他想起了她说的 上吊的事,他狠狠在自己头上擂了一拳,责备自己不该说那样的话,也不看是什么时候。他太了解自己女人的性子了,平时是那样要强,哪里能经受得起今天这奇耻大辱?他不敢再想下去了,立即从大门闯出去。正好碰见隔壁山山,山山是刚从城里回来,还不知道杨学文两口挨斗的事儿。他是结婚的日子订下来了。因置办结婚用品还缺几个钱,来向杨学文借钱的。要在平常杨学文会立即掏出钱来借给他,可是今天碰得太不是时候了。杨学文心急火燎地说了声:“回头再说,你婶婶不见了,我怕她一时想不开,我得赶快找去。”山山一听愣怔了一下,很快就悟出来了,肯定是要出大事,要不杨叔咋能这样慌张。他也不再提借钱的事了。急切地说:“叔,你一个人哪里行,我再叫几个人去。”
  夜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雪越下越紧,原野上已经到处镶上了一片银白色,没有狗叫,没有鸟鸣,一片萧杀之气。
  此时,应该是家家户户围在火炉旁吃晚饭的时候,而杨学文却正跌跌撞撞地行走在乡间小道上。他想立即见到她,他想从死亡 的边沿把她拖回来。可这又是多么茫然,这么大的天地该到哪里去找啊?迟到一步也许就永远失去了她。多好的一个人啊,这时候他更是意识到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太重要了,与自己朝夕为伴,甘苦共尝,风风雨雨几十年都过来了,为什么就迈不过这个坎啊?
  杨学文心急如焚,越急两条腿越不听使唤,地下已经滑起来了,几乎是走一步滑一下,他完全没有目标地跑着,盲人瞎马懵懵懂懂地,他象一只无头的苍蝇,他象一只离群的孤雁,在这空旷的天地中,不知该往哪里飞,不知该往哪里找。远处不时地传来狼嚎的声音,象女人的哭声,他的心都要被撕碎了。
  “杨老师——”
  “杨叔——”
  有人在喊叫自己。夜间的旷野上,喊声显得那么响亮,那么凄厉,那么震惊人心。
  杨老师停住了脚步,定了定神,向周围望了望,在距离他并不远的地方,他望见了一片火光。
  在茫茫的夜色中,无边的雪在泛着白光,他矇矇眬眬的可以看见在那一片火光映照下,那棵庞大的老柿树。他一下子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她一定是 上吊了,一定是。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她还能活着吗?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棵老柿树呢?太糊涂了!太马虎了!他恨得自己心痛。
  这棵老柿树长在村子的西北方,离村子并不远。树身粗大合抱,高过丈余,枝枝桠桠,葳蕤繁茂,树冠大得可以遮掩二分地的面积。树根祼露部分象盘卧着的黑色蟒蛇,虬根盘节,犬牙交错,足有一米多高。人常说露根柿树埋根枣,这棵柿树在丰收年,果实累累,沉甸甸地压弯枝头,可以收获二十多担柿子。老人们说在光绪三年,天闹饥荒,地里庄稼颗粒无收,多少人因饥饿毙命。这棵柿树上的柿子却丰收了,摘下的柿子,晒了几大缸柿饼,就凭着这几大缸柿饼帮助它的主人度过了荒年。后来柿树归了公。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全民搞大炼钢铁,把村子里的大树小木都砍伐光了。就在一帮人扛着大锯条、大斧头来砍伐这棵老柿树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树下横刀立马挡住了。只见这个人两个胳肢窝下拄着一双拐杖,身材高大,怒目圆睁,气势逼人。这个人不是别人 ,他是一位在抗日战争中立过大功的老英雄。战火夺去了他的双腿,虽然身已残疾,但他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可是个重量级人物。 他得知要砍伐树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管不了很多,就拄着双拐直奔这棵老柿树,日夜守候在下面。这不他们说来就来了。他喝斥着来伐树的人说:你们要是敢伐这棵老柿树,就先把我的这颗脑袋砍掉,否则就别想动树上的一根枝条,一片叶子,伐 树的人被他的气势震住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知道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们惹不起。只好偃旗息鼓,灰溜溜地走了。他们把这事汇报到公社,公社几位领导咂咂嘴也没有办法。这棵老柿树才幸免一劫,保全了生命,成了前河镇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棵老柿树。
  大跃进过后接下来的三年,连遭大饥荒,人称三年自然灾害。村里人可沾了这棵大柿树的光,每年都有二十多担柿子供饥困中的村民们享用。当人们吃到这甜滋滋、软绵绵的大柿子时,都会情不自禁地念叨起保住这棵大柿树的那位老英雄。可惜那位老人就在那年大饥荒中谢世了,不知他临终前可吃到了这棵老柿树上结下的柿子。
  老柿树呀,老柿树,你曾经救过多少人的命,你不会是杀死是我妻子的帮凶吧?杨学文痛苦地这样想。
  他终于走近了,一群人围在树下,有的人提着马灯,有的人拿着手电。
  黑天的柿树上披满了雪片,和白茫茫的大地融为一体。天起风了,吹得老柿树上的枝枝桠桠晃来晃去,树上残留的叶子抖掉了裹在身上的雪片,落在人们的头上身上,发出呱呱难听的声音。
  杨学文颤抖着双腿,拨开人群,只见老伴背倚着这棵老柿树,屁股蹾在湿漉漉的地下,两条泥腿分成了八字,腰蜷曲成了“O”形。披散的头发几乎挨着了地,她已没有气力哭号,她们在低声呜咽,尽管声音很微弱,但是杨学文听着了。她还活着,她没有死,杨学文有点大喜过望。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象一块石头一样落下来了。然而身子骨却象散了架的泥胎,一下子瘫软地倒在了老伴身上。
  “杨老师,杨老师,你这是咋了,大婶不是好好的吗?”邻居们急切地喊叫着,马上就有几双手伸上去扶起了倒下去的杨学文。
  杨学文那张本来清瞿苍白的面孔,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黄蜡蜡的,眼窝塌陷,额头上又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眼框里滚动着混浊的泪珠。看上去一下子衰老了很多。
  “这成什么世道了,好好一家人就是不让活下去,天理何在!”
  “都是老刘家那个疯丫头害的,凭白无故作践人!”
  “杨老师一家算瞎眼了,亲了一回亲了一个狼崽子。”
  邻居们愤愤不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甚至骂了起来,连春儿爸妈都骂上了。
  杨学文老伴一气出去,本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但她却意外地没有死掉。她使尽浑身解数,却无论如何爬不上树,雪花飘落在树杆上,镶钳上了薄薄一层冰,她使着性儿往上爬了几次都被滑了下来。她又试图把绳子扔上去,树太高,扔了几次都不能成功,她已浑身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只好气得倚着老柿树哭起来了:这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老天爷你就眼看着叫我活活在人间受罪吗?!
  她在哭号着,她在诅咒着。后来就有人找到了这里。
  杨学文老伴这一劫是免了,可是她回到家后,不到一年光景就发现生了病,吃不进饭,吃一口吐一口。老杨和亲戚邻居都劝她到城里去检查,她就是不去,谁说也不行。后来还是儿子彦德回来硬逼着她到省城医院作了一次检查,发现是食道癌晚期,已无法挽救。只好拿了一提兜药,回家疗养,没出二年就离开了人世。这已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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