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他全不明白。总之，他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
　　
　　听到几声乌老鸦叫，接着一阵猫头鹰哀鸣。空气不差，湿潮的雾，大约正当黎明时候。他想睁开眼睛，它却丝毫不动，简直不象是他的眼睛，想抬手，也一样。
　　
　　恐惧的利镞扭着水蛇腰从脚心穿引过五腑六脏直捣天灵盖。在他生存时，曾经设想过死的千百种方案，万变不离其宗：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毛皮腐朽，血肉神经溃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魂飞魄散更可怕。谁知道他的预想真得中了，他自己现在就在证实这预想。
　　
　　一辆卡车从他的头边开过，大约是重载的，轰隆隆吵得人心烦，还有些好闻的青草味。一只毛毛虫大模大样贴着脊背爬到后脑勺，斜刺刺钻进鼻孔，稍微停顿再原路退出鼓鼓软软的肚皮紧贴嘴唇，这使他非常想打喷嚏，但终于没打，仅有想打的想法。那肚子还是一下一下的悸动，节奏不太平稳，他想到摩托车熄火的时候，他自己腿就是这么一下一下的蹬，通常右手夹根烟，嘴里鼻孔里冒着，嘬着牙花一次次发狠。
　　
　　卜沓沓的足音，看热闹的。他们的脚蹭着地面，扬起的灰尘飞到他鼻孔，使他又想打喷嚏了，但终于还是没有打，还是仅有想打的心。 忽然满眼红光，一定是太阳。那么，他的头是朝东的。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接二连三地又是脚步声，都到周围就停下，一片低语声。他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他生存时说的什么人要走自己的路，旁人看法不值一哂的话，大概是自欺欺人吧。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恩。这……”
　　“惨！……”
　　“啧。……唉！……”
　　
　　他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者要使他们遗憾；或者要使他们惦念一段日子，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他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的生活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有欣慰的理由！
　　
　　但是，大约是一蚂蚁，在他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他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抖，就能让它跌落。并且，大腿上又慢悠悠爬上来一只哩！你们想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苍蝇停在他的额头上，走了几步，又一飞，肆意舐他的耳垂。他懊恼地想：足下，我还没有腐烂，你无须到我身上寻食……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又飞跑到面颊上来，用阴冷的舌头来舐他的嘴唇了。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他的毛根就一痒。实在使他烦恼不堪。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味道一般得很！……”他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一袭布落在身体上的凉柔，使他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布面的粗细。但那布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
　　
　　“怎么就死在野外的地里？……”
　　
　　这声音离他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他先前以为人生于尘土也归于尘土虽碌碌一生却带不去一针一线。
　　
　　权利，是啊，权利。那庸俗的尘世人有太多无奈，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其实并不然，太多事情难合人们的心意。可惜他说不出话，就算说了也没有几个人听得懂。只好就这样抛开。
　　
　　有人来抬他，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快门声，还有警察在这里罢，在他所不应该“死在这里”的这里。他被翻了几个转身，有人戴着塑胶手套翻他的眼皮，撑开嘴巴拿器械往里伸探，深重的消毒液的味道呛得他想作呕，也只能想想罢了。还有肢体几次三番让人随意摆弄，这些都使他愤怒。一个人，生存的时候，自称为万物之尊，但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洞里爬的，只要可以吃，都往餐桌上摆。它们成为食物以前，人的手可以如此翻动，挑选，被看作是东西、货物。可是人呢，自己死掉以后，也让同类如此折腾。即便不必往嘴里喂，显见的，他们眼里，你和那些东西一样不能说话不能瞪视，也就无所顾忌。难道是法医么，是要验定他的死因么？一个人都死了，验来验去有什么趣？至少对死去的人来说，当真不重要了。
　　
　　身体悬空而起，被扔到一块担架上，几个人抬着放到另一个地方，接蹱而来的有人吆喝着让快点都上车。一只足踩着他的左手，脚底上粘乎乎的，好像是哪里沾得粪便。车终于启动了。他想：这回不知道要挪到哪里去。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无趣！……”他又想。不如一直呆在原来的地方，至少有青草味道，还有暖暖的阳光。可是，那些人怎能容忍一具尸体污染环境呢？
　　
　　事实上，他比先前已经宁静了很多，虽然不知道还要在这车上摇晃多久。面颊触得到布面的条纹，觉得这布料作工倒也不错，棉的，而非化纤。但是，可恶，收敛的人们！他背后的衬衫的一角皱起，腰里撮成一堆，他们并不给拉平，现在抵得他很难受。人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
　　
　　他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两个人喘着粗气一路抬着最后气恼地用力扔到一个长方形的刚好容得下一个人的箱子里，所以压着衣皱并同身下垫的乌七八糟便更加的不舒服。但他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人死了一般不会再有什么大麻烦。索性就静静地躺在这里罢。
　　
　　“胡云大哥？您也死了么？怎么是你？”
　　
　　颇为耳熟的声音。眼睛依旧不能睁开，却可以看得到她，这不是传说客栈店老板娘么？前些日子跑外收帐被人抢了钱财被杀害了的抛尸荒野给恶狼啃食得只剩枯骨的悲惨女子。怎么就在这里碰上了？原来死人可以看得见死人的，活着的人却怎样也看不见。
　　
　　倒还是一副老样子。他忽然晓得自己在哪里了，这里是火葬场的熔尸炉。看看六面的壁，厚钝的金属，委实太粗糙，黑乎乎的脏简直没有细细擦拭过，边角处还有旁人遗留下的骨灰。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她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是《孙子兵法》，线装版的，给你送来了，路上打发无聊吧。我最喜欢抛砖引玉、金蝉脱壳这两招……”
　　
　　“你！”他诧异地看她，说，“人死了难不成思维也混乱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书？……”
　　
　　“说差了不是？书是悟的又不是读的。”
　　
　　他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她的不可理喻。停了一会，没有声息，她大约走了。但是身体渐次烤得难受，四周的热浪把他紧紧包裹。
　　
　　那么，是在火化自己么？原来思想，是死去之后依然存在依然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他的安宁冲破；同时，尘世中经历过的片段依次从眼前掠过。亲人朋友祝你开心，仇人冤家咒你晦气。人却总也不能始终安乐，也不能始终灭亡地夹杂其中矛盾地生存着，自始至终，不能了却任何一面的期望。自已现在就影一般死掉了，连死因也不知道……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已经死了啊？
　　
　　他于是想到，尘世里的人，所以碌碌终生却不能如那天上的云儿般逍遥快意，皆因万恶的思想。人就是因为有了它，才会有无止境的欲望，在行走的过程里，不断争取也不断为自己的同类掠夺，亦因此有了数不清的欢笑，流不尽的泪水。直到死去，安稳地永久地倒下，只剩有思想了，却再没有了欲望。不过是思想告诉人，你已经没了，死了，曾经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以及，万般爱恋---皆罢休……
　　
　　忽然快意得想要哭，释然后的喜极而泣。这是他死后第一次最想做的事情，也是一种迫切想要达到的愿望。然而终于没有眼泪流下，他只来得及在彻底泯灭之前最后看一眼自己身体：没有了血肉，没有骨骼，没有了形状，只是，一把灰。
　　
　　
　　本贴替浅言报仇 贴杀胡云==且看浮云==行云（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