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情
　　
　　1.荆轲
　　
　　是第几圈了？我看着前面几步之距的仓皇背影，他还在拔剑，91厘米的青铜剑，套在狭长紧密的剑鞘里，是不可能那么容易一下子拔出来的，追逐着这个不停做着拔剑动作的男人，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也许在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我就该将手里这淬毒的匕首送到他的胸膛里，电光火石间我却生出一瞬间的迟疑。
　　
　　抽出匕首，执住他衣袖的一刹那，是什么分去了我坚定的心神？呵，是这执袖的感觉么？这样的牵执多年前，少年的丹也做过吧。白衣的丹与这青衣的政，在赵国同为人质的朝朝暮暮，是谁先执了谁的衣袖，是谁依了谁的肩？
　　
　　士为知己者死，我原不该去揣测于己有知遇之恩的太子丹与秦赢政之间有什么隐情。这个问题，多么愚蠢，我却忍不住探询。
　　
　　有个叫聂政的剑客好象说过，一个有好奇心的剑客，下场不会好。
　　
　　机会真的只在一瞬间，仅仅一个心思的恍惚，他撕裂了衣袖挣脱了我的手，衣帛断裂的声音在乱成一团的秦大殿里细微如尘埃委地，但我还是清晰的听见。他跳起，跑开，拔剑。
　　
　　我在他身后紧紧追逐，手里握着那把淬了毒的匕首。他很聪明，屡次拔不出剑来便开始绕着殿里粗大的铜柱绕圈子，手里仍在不停拔剑，91厘米的青铜剑，太长，以他奔跑中的姿势，根本拔不出来。一切皆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我预料不了自己那瞬突横生的迟疑。
　　
　　秦国的大殿真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粗大的柱子，还有这么多豪华的灯。明亮的灯火里两个成年男人绕着柱子追逐，看起来一定很滑稽。可惜，那些吓得面无人色的秦国大臣们看着这场景是笑不出来的吧。他们的大王正被一个燕国的使者追杀，他们手无寸铁。武士们在远离大殿的地方，他们赶不过来。追逐间，我瞥见铜柱上灯光映出的大殿上光怪陆离的影象，想，这个世界可真是有意思极了。谁能想到震慑六国，不可一世的秦王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刺客追逐得袍袖断裂，狼狈不堪呢。呵，太子丹，你也不敢想象这个局面吧？
　　
　　又绕了几圈了？不能等待了，那个问题就让它藏在我心里吧，或者，杀了他，跟他一起到黄泉路上再问。抬起右手，对着近在眼前的他的头颅投出匕首，雪亮的匕首在满殿的灯光里象一只白鸟啄向他的头颅，这不可一世的头颅只要沾上这匕首上的一点毒汁，便会永远低在六国的脚下。
　　
　　秦王赢政，拿命来。
　　
　　2.秦舞阳
　　
　　太子，我害怕，我要回家。
　　
　　我没有想到秦国的大殿这么大，这么深，这么金碧辉煌，这么咄咄逼人。我没有想到秦国的大殿上这么多凌厉的眼神，我没有想到守卫的士兵手里的武器那么寒那么锐利。我手里捧着的，却只有一柄短短的轻薄的匕首。这轻薄怎么与这气势恢弘的秦抗衡？
　　
　　太子，舞阳知道自己的任性与虚妄了。当街杀人，我的勇气膨胀于那沉默懦弱的市井，这宏伟压迫的秦国大殿，吸走了我血液里的那点勇气，血在冷却……每一双眼睛似乎都在警惕地盯着我手里捧着的匣子，我感觉那匕首的寒气沁过紫檀木沉郁的纹理，窜进我的血管里了，好冷……我的手开始发抖，我的神色开始张皇，匣子里樊于期发须戟张的首级渐渐沉重如坠。
　　
　　亲眼看到这个人挥剑割下自己的头颅，亲眼看着这颗头颅眼睛里最后一丝光泽消失。生命，原来不是一场幻觉，如果你经历这样一场死亡，你会突然害怕消失，害怕死亡。
　　
　　太子，太子，你现在在做什么？在燕国阴郁的殿堂里辗转徘徊，在颓败的庭园里怔怔望天，还是对着滴泪的牛油烛想着你永远实现不了的心事？你任我轻抚过的高贵的额头上，那些细密的皱纹一定袒露在明亮的烛光下展示你心里纠结经年的那些忧愁吧？也许，你唇角有一丝浅的笑，那笑象情人眼里的柔波，隐着只有你我才解的柔情。
　　
　　荆柯的背影笔直，似一杆挺立的戟，在秦国的大殿上坚定地向着目标移去。而我，虚软的脚步迷离，竟然，一步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他没有回头，我却感觉得到他背影里对我的失望与怨毒：秦舞阳，你这个懦夫。
　　
　　是，我从来就未曾勇敢过，当街杀人，那只是一次被流言哄传得走了样的误伤人命。乱世里哪来那么多英雄？不过竖子被披上了皇袍罢了。当我被带到他面前，接触到那样的一道眼神，我血液里所有的勇气一瞬间如火山喷薄前的炙热，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柔弱如女子，眼神忧郁的人，就是燕国人民念茈在茈的那个矢志兴国的太子？丹，他的名字寓意鲜红的血，第一次见面，这血的光便深深渗透我苍白的灵魂，为他浸润，为他丰满，为他不惜赴汤蹈火。
　　
　　我能，我愿，我求，我望，为你杀人，杀任何人，我想看看春天柔风拂过易水的波光落在你眼睛里的星光。
　　
　　而，你看着我的眼神一直忧郁，不动笑纹，我常常听到你身体里一声声低低叹息。
　　
　　舞阳，我多么羡慕你有这么强壮的身体，太子丹的手在我身体上游走，纤柔冰凉，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眼神里的忧郁，他心底的寒冷却透过指尖似一枚枚无形的银针封了我全身的穴道。太子，舞阳要怎么做，你这冰凉才会化为我鬓发间的微温？
　　
　　替我杀了秦赢政。太子双唇轻吻着我的耳垂，如梦呓语，指着铜镜里我模糊的背影，你跟他真象啊，尤其这背影。
　　
　　我恍然，原来我只是一个替身。
　　
　　秦王政！怨恨油然而生。
　　
　　3.秦王赢政
　　
　　我的目光越过所有灯光，所有人影，落在那个微微垂首的少年身上。燕使，秦舞阳，主使者荆柯的副手。
　　
　　这少年垂首的样子依稀是当年赵国邯郸城里那个佻达的少年政，高大粗壮，好勇斗狠。呵，难为你找到一个这样的替身。虽然只是一个垂首的姿势，我已经感受到那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怨恨，应该是你的怨恨吧。
　　
　　太子丹，你没有变，依旧是那个任情任性的质子丹。一个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多年前赵国邯郸的那条时间的河流里我们年轻的时光不可能重回了。我已是隔岸的观者，你却一直徘徊在那些逝去的流光里不想自拔，也许是不能自拔。我不觉得奇怪，性格如女子般幽柔执情的你，酷烈如斯，寻常男子怎经受得你诸般缠缱。你让我看清楚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真理，于是，我从此不近女色。
　　
　　邯郸城为质的混沌时光，我尖锐，因尖锐而孤独地遇见同样孤独却柔和的你，展开一段同病相怜的相伴。而你，是否一开始就动了真情，才有这数十年的怨恨？你应该知道，怨恨于我，如同咸阳城外飞扬着的成千上万尘埃中的一粒，我甚至懒得去判断是哪一粒。六国的土地将踏在我脚下，我将成为始皇帝。创造历史者，杀戮万里，白骨罄书，我选择爱的是高倨在天下人之上的权力。这，是你不可能理解的。
　　
　　我会将当年握过你的手最后抚过燕国的版图，算是顾念你当年的情。让你献图割城，这是我做给秦国臣民看的一场戏：燕国主动献城于秦，秦灭燕国宜权宜。
　　
　　秦灭六国，燕国最后殇，这不是谋略，是你我之间必然的命运。
　　
　　再次凝注那远远走过来的少年，他在轻微颤抖，脚步迟滞，他害怕了吧。如果是你，一样会摄于秦国的威严。丹，你的目的没能达到，借着酷似当年我的秦舞阳，我并未能因此怜悯于你。我，秦王政，已经不是当年的质子政了，有些改变是我自己也无能为力的。为什么你偏要固执地试图挽住逝去的时光呢？
　　
　　荆柯衣服上的折皱在我眼帘里放大，他近了，近了。我凝目注视他，谦卑的笑蔓延在整张脸上，眼睛却暴露了他的秘密，他探询？探询，奇怪的表情，燕国的主使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表情？我再注视他的眼，那里空洞茫然，似乎我刚才看到的那探询只是错觉。
　　
　　
　　大王——主使跪下，举手上捧着的燕国地图过头顶。我的目光落在那地图上，有瞬间的柔软，丹的手可抚触过这地图？
　　
　　
　　4.太子丹
　　
　　一千年后，一定会有人记得这场刺秦盛事吧。
　　
　　我想，这是一定的。舞阳的背影真象你啊，政，看到他，你会有那么一点对邯郸城里那两个少年的温暖回忆么？我是走不出那些回忆了，你永远是强悍的政啊，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你总嫌我在你面前一味表现出软弱，我的软弱并不是因为邯郸城为质的惶恐，是害怕与你的分离。
　　
　　秦舞阳，秦无恙，你会懂我的深情么？不懂也不要紧，时间会揭开一切秘密。
　　
　　包括这刺情的秘密——我要让天下知道你是强悍不可侵犯的秦王政。荆柯一死，天下侠士必寒，六国再不敢派刺客入秦。
　　
　　看，我并不是一直任性软弱的，在血液里我有与你一样的野心，只是你的野心是天下.我的，却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