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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什么(第一章)

江洲死马
2007-06-17 00:34   收藏:0 回复:5 点击:3947

    死亡
  
   1980年的春天是个很奇怪的春天。它和一个老人的风湿有关。老人的膝盖是一个准确的晴雨计,装着四个季节,但无论哪个季节他都搬个凳子坐在青色阴暗的瓦房下,从凌晨坐到黑夜再从黑夜坐到凌晨。但那一年它失灵了,二月便开始隐隐作痛,老人便由此预言蒲镇将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老人眯着眼很神秘地告诉一个孩子:喂,你知道吗,有人要死了。老人脸上盛满了兴奋,灰色的老脸像一朵盛开在秋风里的鸡冠花。孩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只蚂蚁无所事是,死亡是一个没有概念的概念,所以他的反应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第二天,立春,老人死了。没什么过程,只是要求把他的凳子捎上。孩子在这个时候显得比往常更为活跃,他一直向往那个带红点的白色帽子。一整天他都在大人的两腿间穿来穿去让别人注意他的白色帽子,兴奋使他暂时忘记了那个每天晚上坐在凳子上给他讲薛仁贵和樊梨花故事的老人。
  
  直到有一天,在一群大人充满饱嗝的吆喝和麻将声里忽然响起了孩子死了亲爹般的哭声:还我爷爷,你们把爷爷藏到哪里去了。。。啊。。。。。。呜啊,呜啊。
  
  那个孩子就是我。在那个春天陡峭寒冷的野外,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离别。
  
   但是我很快又忘记了死亡和那条凳子,因为在他送葬的路上我认识了王小明。
  
  我认识王小明的时候他正干着和我一样的勾当:手里拿着砖头,两眼贪婪地望着正在冒烟的鞭炮,碰到哑炮或旁边聚多了同样虎视眈眈小孩的时候,便勇敢地冲过去,先扔砖头,再跳着边喊边用脚踩。由于他的无畏和无赖,他那天收获颇丰,因此看上去得意洋洋。而我则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让别人注意我的白色帽子上。
  
  我的小小自尊于是很受伤害。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是这个领域的佼佼者,而王小明,按我当时的想法是只不过是个流鼻涕的小孩。于是我茫然地决定要充当一回薛仁贵——去抢他的鞭炮。我暗暗和他比了一下个 头,差不多,顶多就高我半头。
  
  我设计了很多抢劫过程。最成功的一种是我忽然从城墙上跳下来大喝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鞭炮来。然后王小明哭着大叫大王饶命,我没收了他的鞭炮,顺便还拿走了他藏在左裤袋第二个缝里的玻璃球。我想着想着就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笑得那些穿孝服的人一样莫名其妙。
  
   我第一次发现想象其实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我在巷口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看着王小明大摇大摆走过来的时候,忽然有些胆怯。我发现我当初的估计出现了差错,事实上王小明高出我足足有一个头,而且他的鼻涕也异常壮观,像两条流动的瀑布。
  
  我在王小明临近的时候终于装出了一副路过的样子并正好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王小明以响亮的回收瀑布的声音回答了我一个背影,于是我又开始了想象,这使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又获得了勇气。我对着王小明很激动地喊:
  
  “喂,小孩,干嘛抢我家的鞭炮。”
  
  我心里充满了澎湃的想象,甚至做好了同他辩论的准备。但王小明转过身只是奇怪地看了我一下,便给了我一拳。我“哇”地一声哭了,鼻涕流到了嘴里,身体一颤一颤地边哭边对他说:
  
  “你等着,我哥哥马上会找你报仇的。”
  
  王小明不屑一顾地又给了我一拳,我“哇哇”地又哭了,声音响亮而有弹性。
  
   事实上我没有哥哥。
  
  这哭声使记忆一直延续到1986年的夏天。我被拖进蒲河小学的时候,一个正在修指甲的男老师很温柔地笑着把我领到一张桌子前。我“哇”地一声又哭了。因为我的同桌就是王小明。
  
   后来秋天来了。再后来夏天又来了。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和王小明。
  
  我发现王小明是很他妈的一个人。他的父亲是一个讨厌的鞋匠,蒲镇的人都叫他王破鞋,他经常拿着补鞋的搓子在古城破旧的黄昏里追着王小明满街巷跑,边跑边喊:
  
  “他妈的王小明,追不到你老子跟你姓。”
  
   王小明把鞋提在手里,在古老的城墙洞里很生动地钻来钻去,跑过了南门,跑过了水门巷,在城隍庙前摆茶的赵氏娘里猛灌一气水,趁鞋匠停下来喘气的时候对他喊:
  
  “他妈的王破鞋,抓到我老子叫你爹。”
  
  那时候街上总是摆满了各式的藤椅和宽大的竹床,老人摇着蒲扇纳凉,小孩互相追逐玩叫不出名字的游戏,妇女拖着长长的呵乞召唤着归笼的鸡鸭,空气里荡漾着吵杂的土话和竹床翻身的吱呀声,朴素而温馨。
  
  这个时候,阿九就特别活跃。阿九初中毕业,是蒲镇第一个念完中学的女人,她有一项绝活,就是能用蒲镇地道的土话说唱温州唱词,属明间艺人之类且离了婚,那时候离了婚的女人就是众人唾沫里游泳的鱼,是一部变相的野史。蒲镇的人在吃饭倒马桶闲步乘凉碰到她的时候总是想到和自己正在做的事做比较:
  
  “阿九,昨晚和谁吃饭呢?”
  “阿九,王破鞋又给你补鞋了啊”
  “阿九,昨晚倒马桶的是谁家的男人啊?”
  
   ……
  
   我知道阿九从不生气,总是唱着温州唱词做着夸张的手势。人们便哈哈笑着哈哈哈笑着说,好,好啊。
  
   所以黄昏的时候在水门巷狭窄的巷口响起了胡琴咿呀咿呀的声音,在一大群人中阿九又唱起了唱词:
  
  “正月里头去走亲啊~啊~小媳妇独自回娘家,走到村坳头才想起个小白菜是怎样走归啊~~”
  
   夜了,夜了,
  明朝早个儿起
  门关牢了,凳搬过了
  王破鞋,又让你儿给跑了?
  
   ……
  
   夜色凉如水。水门巷在蒲镇平淡的梦里,静了,困了,睡了。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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