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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开庭

戈壁红柳912
2007-06-03 09:41   收藏:2 回复:11 点击:5284

   
   (一)
  
  大西北河西走廊的初冬,天碧蓝,但很冷。
  清泉县法院组成巡回法庭去沙湾乡审理一个案子。随同的还有下来采风的某报社副总编林方璧。
  一行五人各骑一只骆驼,穿过通往沙湾乡有十几里地的一段沙漠。
  前面由何法官骑着白驼打头,驼峰一侧是临时法庭开庭时必备悬挂的一枚国徽,红光闪闪,在沙漠里,醒目如一团火。
  驼铃叮咚叮咚,打破旷野的寂静。
  一丛丛干枯的红柳、芨芨草随风摇曳,骆驼刺和野蒿子根部残留着薄薄的积雪。
  骆驼一起一伏,步履稳健,很有韵律。如果不是天太冷,没准儿就能把谁忽悠得打瞌睡。
  林方璧骑着的骆驼相跟着,走在最后。
  林方璧年轻插队时没少骑骆驼,但多年来,骑着骆驼采风,还是头一遭。这次到河西走廊采风, 正碰上清泉县法院去沙湾乡巡回审案。因为林方璧的少年时代、知青生涯都曾在这一带生活过,和这块黄土地、和这里的人、这里的山山水水:油田、古镇、戈壁、沙漠……林方璧既很熟悉也都有着很深的感情,正好故地重游。再者说,旁听乡村公案,说不定采集些好素材也未可知。经和有关方面衔接后,没费什么周折就成行了。
  “都说记者是无冕之王,那林总编你就是王冠上那什么,有你去,我们荣幸得很。”
  “那什么”是个很能涵盖和模糊意思的口头禅,大家常说。
  负责审判的何法官是个中年汉子,身板敦实,说话利落,中气足得很,喝酒也很爽快。临走前一天晚饭,大家一块儿小酌一次。所谓:握过十次手,不如一起喝上一次酒。林方璧觉得一切都挺如意。
  “林总编,冻不冻?何法说冻了下来烤一烤再走。”
  同行的书记员小刘是政法学院毕业还不到两年的小伙子,家在本地,人很机灵,乡音也浓。
  林方璧听着耳很顺,心里蛮热乎。
  这满滩遍野的红柳梢子,撅下来拢成一堆点着了,热和着呢。在烤烫的沙子底下埋上洋芋,一会儿就能烤熟,好吃得很!林方璧的思绪沉浸在“蹉跎岁月”,插队时,他们常常和老乡一起这么干。
  “林总编,烤不烤啊?”小刘又问。
  “不用了,我不冷,赶路吧。”
  说不冷是假。林方璧的皮靴底子薄,脚冻得生冷。她把两脚轮换着挪上来捂在军大衣底下取暖。多亏何法官给她准备了这件军大衣。
  这叫一个自找苦吃!但林方璧乐意,也能抗得住。那年代出生的这拨人就这样。
  何法官名叫何矿生,玉门油田的职工子弟。他说骑骆驼走沙漠是条捷径,能节省半天时间六十元钱长途汽车费,还有一个晚上的住宿费、一天半的出差补助。问林方璧是否愿意浪漫一次,怀旧一次,“重返苏莲托”。
  林方璧心说,正合我意,一拍即合。其他俩人还不是长官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
  别小瞧这偏远地界的法官,还真有点儿蓝黑墨水。还“重返苏莲托”,蛮经典的,会唱吗?
  白驼背很宽,驼峰也很丰满,鼻翼间、眼睫毛上毛茸茸、亮晶晶的结着冰霜。
  骆驼的眼睛长得很漂亮,但简直就是一副受苦受难的神情。林方璧插队时就这么讲过,为此还挨了批:你想,那还了得 !
  远远的,已能看到村舍,白杨、炊烟、麦秸草垛……
  
  
  
  (二)
  
  “原告杨六娃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一早就来了。咦?人呢?这不是,这个扶着椅子的就是。”
  乡上的李文书帮着往墙上挂国徽。巡回法庭设在乡政府的小会议室里。
   “被告呢?被告周啥来了没有?”
   “快了,打发人去叫了。”
   “谁家的姑老子?咋还没来?通知到没有?”
   “通知了,通知了,前三天就通知了!何法,你一句话,还不是圣旨到了一样。”
  李文书满脸的笑褶子,人比何法看着还年长些。
   “把屁放下了,还圣旨呢?都几点了?冰锅冷灶的,打算把人往死里冻。咱这个女领导可是省城里来的大记者、大总编,还在你们乡上插过队呢。”
  何法官冲林方璧狡黠地眨眨眼。
   “是不是?哎吆!”
  文书从椅子上跳下来时,趔趄了一下。
   “李文书,你小心些!”
  叫杨六娃的原告一脸巴结。又转过头弓着腰,用同样的“巴结”对着林方璧。
   “火来了,李文书。”
  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拎来一只蜂窝煤炉子,还微微冒着青烟。
   “咋搞的,一早起了,还没整旺?去整些炭来烧!”李文书气哼哼的样子。
   “我到哪里去整,地里不种、树上又不结的。”女人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李文书把课桌改成的会议桌横过去两张,摆在屋子前面,放好四把椅子,又转身看和挂好的国徽对端正没有。
  书记员小刘按顺序放好各自的桌牌。
  三、两下的功夫,布置好个临时法庭。
   “唱什么三国演义呢,啊李文书?你们现在成了精了,弄些开水来喝!”
  何法官往桌上丢一支烟算是让李文书抽的,一边在自己兜里摸揣。
  一看就忘了带火。嘿,就这,在路上还说要烤火,费劲巴势地撅一堆红柳下来,拿什么点?林方璧在一旁看着发笑。
   “何法,你饶了我,我今天净干些打脸的事 ,我不抽烟,老忘给领导拿烟,你稍等一等。”
  李文书一副沮丧,把炉棍扎进蜂窝煤的眼里烧红,递过去给何法官把烟点着。
   林方璧直担心烧红的炉棍烫着何法官。
  ——这不是瞎操心么?
   “谁还点烟?”
   何法官接过炉棍夸张地举着,转半圈问。
   几个人哄地一声都笑起来。
  连原告杨六娃也从嗓子眼里挤出点儿动静。大家笑他也跟着笑,至于笑什么不甚明白,重要的是这些人掌握着他这场官司的输赢。不时地,他偷偷往门外瞟上一眼,等那个让他既恨又怕见的被告“周啥”出现。杨六娃当然知道“周啥”叫什么,但他也不愿提及那人的名字,这么多年,那人像一片乌云,盖着乡邻、遮着自家,想起他,气都喘不过来!
  人老几辈子,他杨家门上还没打过官司。都是在城里读大学修法律的老二儿子,硬是写好状子往上递,说是百分之百占着理的事,凭什么不敢告?早两年就该告了,而且被占了宅基地和耕地的左邻右舍都能告。老爹你知道不知道?我上大学读法律,就是为将来有打官司的事上,给咱庄户人家讨公道!
  早两年,敢吗?心说:娃子,娘老子现在还腿肚子转筋呢!接到开庭通知这几天,娘老子就没睡过囫囵觉。这下整大了,城里的大法官,省里的大记者,都来了。这要告不赢,日子咋过?告赢了,又咋过?没看人家周家上面是啥人?人家上面那人回乡里祭祖宗、过大年都是啥排场!县上城里来的人和乡上的干部都屁颠屁颠地跑断腿。
  杨六娃平日里见个乡干部还发怵,哪见过今天这阵势。老天爷,国徽都挂上了!心里前思后想,七上八下,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害怕,真想赶紧也走了。
   “李文书,水开了。”
  红衣服女人拎着一只热水瓶,又来了。
  林方璧注意到,这个女人说话时根本就不望李文书一眼。
  “杯子咋不拿?”
  “忘了。”
  “你记得啥?”
  李文书一敲桌子,冲了出去。大约是不耐烦不如自己去张罗。红衣服女人赶紧跟着走了
  何法官忽然问:“杨六娃,你今天系得啥?”
  “啥?记得啥?”杨六娃一头雾水。
  “我问你腰里系得啥?”
  “腰里?”
  “对!腰里系得啥?”何法官眯着眼咂一口烟,紧跟一句问。
  “腰里系得?裤腰、带啊。”杨六娃下意识地两手在腰间往上提了一下。
  “是不是大红的裤腰带?”
  “你,你咋知道的!”杨六娃迷惑且吃惊地望着何法官。
  “你狗贼一九五六年出生属猴本命年,不系红的系啥?看不出你胆子还不小,敢捅马蜂窝。你给我崔永元实话实说,你状子上写的没麻哒吧?”
  “实实的实话,我憋给了几年了,何法官!”
  “你告了人家你怕不怕?”
   “我,我占着理呢,我,我怕谁。”
   杨六娃本来想说我儿子说的,有理走遍天下,怕啥呢。又怕官司一旦有什么闪失,影响儿子的前途。心一横,就揽在自己身上。
  这法官问话啥意思?打官司关我裤腰带什么事?
  杨六娃往窗外瞅瞅,又一次想:不如一溜烟回家或躲起来算了。
   林方璧听了一会儿心下偷着乐:这何法官讲话有意思,真有意思。
  林方璧脚冻得发麻,在地上来回地跺。小刘和另两个法官也走来走去直跺脚。
   “杨六娃你听着,系红裤带就是为避个邪气,亘古邪不压正,墙上挂的是啥?你看清楚,有理就把腰挺直,看你娃那熊包样,是不是想逃啊?”
   何法官把炉棍烧红,又点着一支烟。
   “杯子来了。”
   李文书一头扑进门。拿来的杯子是一次性的、塑料的、透明的、软不啦叽又没有杯托儿。水很开,杯子烫得端不起来。
  林方璧把手放在杯口让热气熏,很诧异那李文书怎么会热得头上冒汗?看看腕上手表已过晌午,若在插队那会儿,差不多该出二驾工了!
  “小刘,看来这被告周啥还得一阵子地等?去把咱带来的康师傅泡面拿来,用他沙湾乡李文书的烫开水泡了吃,吃完了,咱在这热屋子硬板凳上接着等。”
  “好好好,就去。”书记员小刘嘴上答应着身子却压根儿没动弹。
  林方璧正待听那李文书如何交待,不料,何法官却突然掉头对林方璧说:“林总编,请教了。”
  “岂敢岂敢,您快说吧,领教还来不及呢!”
  林方璧也发逗乐之心。
  “前些日子报纸上登的,有部外国话剧名著在北京上
  演,叫等待多戈呢,还是等待戈多?”
  “何法官博学,我只知道咱中国的大戏,眼睫毛以外的,还知道不多,好象是等待戈多吧?不过咱今天的任务是那什么,啊?别的一概不管。”
  “对对对,高见、高见!呔!李文书,泡四、五碗面呢,这壶水哪够?再烧一壶来,咱一搭里泡着吃。”
  按当地人开玩笑讲,“一搭里”就是“意大利”的,不“一搭里”的就是“奥地利”的。“一搭里”就是一块儿的意思。
  “好我的何法官,要按戏上唱的,我今天犯得就是个挨刀子的罪,你们的饭我都安排好了,新宰的羊羔子肉,先吃饭,饭吃了再说。乡里领导后晌就回来了。您今天千万不能走。你走掉,我就麻烦了。你们都是意大利的,就我是奥地利的,你老人家把李文书心疼着些,行啊不?”
  李文书凑近何法官,满脸堆笑。
  “咋的话?就你的意思,这周啥今天就没打算来?”
  “不是不是。我打发人去催了,快了快了。”
  “快了就在这里等着,吃什么羊羔子肉,羊羔子老子的肉都不吃!等!再不来,我们……”
  那李文书大概指望何法官说出个“再不来就走”,眼睛倏忽一亮。
  何法官走到自己桌牌后边的椅子跟前望上一蹲,笑咪咪地看着李文书,逐字逐句地说:“李文书,我可给你说清楚,按法律规定,我通知你今天上午十点半开庭,你被告方不按时节来,我照样可以履行准时开庭,缺席审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李文书一边欠着背一边搓着手,倒退着步子喃喃地说:“先吃饭,先吃饭。”
  林方璧向来对吃羊肉忌口,忽然就想起人家讲的笑话:上边有领导但凡下乡去,乡上就杀了羊,前呼后拥地好些人陪着吃。这领导调任后,有人翻小帐告大状,不算不打紧,一算下来,该领导没两年功夫吃掉好大一群的羊,这群羊又吃掉过许多的草,这草被吃掉后,又沙化了不少的土地,这土地一沙化,沙尘暴如何肆虐、蔓延,长驱直入到山海关脚下,威胁到首都北京,以及千秋万代,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你道这吃了一群羊的领导当不当千刀万刮?
  林方璧越发觉得这次来的有趣、开眼、值!还真顾不上自己怀旧什么的。
  “杨六娃!”
  “在这这儿呢。”杨六娃蹲在炉子边,个头比炉子高不了多少。不知是炉子小还是人小。
  李文书不知去了哪里。
  “你咋个吃呢?”何法官又问。
  “带着呢。”杨六娃从棉袄兜里掏出个塑料袋,亮出一个挺大的馍。
  这种馍林方璧有二十来年没见过,是西部人用特殊方法烤出来的,当地人称其“烧稞子”。烤烧稞子的锅是平底,叫鏊。“这这人”倚院里墙根底下用土坯垒个灶坑,把鏊上下拿麦草埋住后点火煨上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出锅了。烧稞子烤熟后两面黄,很好吃,压不碎,放不干,能存放许久。林方璧插队时就喜欢吃。这会儿看着这馍更亲切,还想吃得很,但这话怎么讲得出口?
  “何法官,你们,不嫌弃的话,尝上……”
  杨六娃突然涨红了脸,话说得疙疙瘩瘩的。
  门忽地一下开了。
  屋里的人都望过去:没人,是风。
  “他姑老子的,管他是谁姑老子、娘母子!”
  姑老子、娘母子都是土话,口头语,“姑老子”就是姑夫,娘母子就是娘。
  被何法官姑老子长,姑老子的一通念叨,林方璧蓦然间想起当地的一首童谣:
  黄瓜弯腰子,我是你的姑老子;茄子蛮腰子,你是我的小舅子……句句都占着上风头。
  何法官从椅子上跳下来,说:“小刘,泡面!给杨六娃也泡一碗。”
  李文书和红衣服女人一起进来了。
  “何法官,先吃饭,先吃饭。六娃,你跟着你嫂子出去一下。”
  “你嫂子”?这红衣服女人是谁的婆姨?
  ——“婆姨”者,媳妇也。
  李文书搂着杨六娃肩膀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还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
  杨六娃跟着红衣服女人走了,一边走一边频频扭回头看何法官。
  何法官的手机突然响了。
  林方璧想:真的,这一上午咋就没听着谁的手机响过?除小刘之外,另两个法官压根儿就没讲过几句话!
  “喂!啊?是院长啊?对对对,我何矿生!你说……”何法官出去接电话了。
  林方璧拿出自己手机一看,原来早上忘开机,难怪!
  这庭还开不开?
  戈多没来,难不成多戈也要卷了刃?缺席审理,法大于天!
  遗憾的是刚才没把那块烧稞子留下吃一口!
  想起来蹊跷着呢!怎么县上办案连个车都不派,骑着骆驼来?
  这骆驼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了?
  回去还骑骆驼最好,一定要点一堆火,再烤几只洋芋吃。本来是旁听来的,净惦着吃了,林方璧觉得自己好可笑。何法官接完院长电话会怎么样?这“周啥”怎么还不来?
  林方璧走到窗口朝外看,院里没人,静得出奇,哪儿哪儿都干干净净,几乎一根草芥儿都看不着。
  一地阳光灿烂,一碧蓝天如洗!
  等待开庭、等待“周啥”,关戈多什么事,这个何矿生,他敢缺席审理吗?
  李文书踢里遢啦地又进了院子。
  总而言之,简言之,如有个家伙说的,还“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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