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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 ×× 的 信(三)

闻中
2003-10-13 22:00   收藏:0 回复:0 点击:2982

    某某 :
   你好!
   读着你给朋友的信,我内心荡起了一种感觉:我仿佛是远远望去,觉得你是在一阵悠闲的轻歌曼舞之中越过了一段蒙昧的岁月,然后,当我定睛细看时,竟然发现你已经完全成长了,看到你已稳稳地立在了以生活和生命的高贵血肉铸就的思想土壤之上,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并且已经可以带着满脸自信的微笑向另一些尚处于蒙昧之中的人们宣告自己的发现了!你的这一成长带给我的惊喜真是非同小可,我也几乎从中看到了你那隐隐欲出的光芒!
   当然,我也深深明白,对于精神高贵的人,灵魂的每一步成长都意味着他曾接受过的一场场没有光华、不见天日的心灵苦斗,精神的每一次提升都需要卸去一些我们生命当中原本不忍割舍的珍爱,比如时间、比如爱情、比如一直在期待中的一次幸福,当我们发现爱情和幸福要与时间一同逝去时,心中那咸涩之水拂过生命的痛处的感觉必然会引发我们不忍不弃的强烈忧伤,同时这也势必会催逼着我们灵性的成长,这是精神创化、也是生命的苦难历程,比起这些烙在我们心上的深刻体验,那些事件本身有时反倒显得有些不真实了,或许,说的豁达点,它们仅仅是为我们性灵的真实成长提供必要的契机吧!虽然,那隐痛还在。
   这种成长有点象胡扬扎根一样。还记得胡杨树吗?这是生长在大风烈日的沙漠之地的奇树,是树中的英雄,具有悲壮之气,据说,他有着三个千年的美誉: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维吾尔语称胡杨为托乎拉克,意为"最美丽的树"。在新疆的荒漠和沙地上,胡杨是唯一能天然成林的树种。而且,身边环境愈恶劣,其根须就扎得愈深,非千年以上不足以动其分毫。它就象一个寓言般地覆盖着我们的生命,我有时候想,是不是可以这么说,胡杨树在地表上的那部分视作我们的肉身,而其底下的那兀然蓬勃的巨大根系便是我们的另外一种生命--我通常唤之为灵命。而只有这种灵命的成长才真正是人的成长,这也是我们人类的特权,一个优秀的人正是这样:在世俗的地表上历经的风雨愈多,其精神生命的根系便变得愈加庞大、有力。其实,人的生命比这胡杨树还远要高贵,因为胡杨的成长还有衰竭的时刻,而人的成长却是无穷无尽的,对于这种无穷无尽的成长,死亡也并不能构成障碍,反而强化了它。而由于人的一生完成的不应该仅仅是一种纯生物的过程,所以这种灵命的成长就显得极其重要,人,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可能来谈论永恒和不朽。
  
   我一向认为人被赋予生命是一件关乎天地的大事,对于个人,更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因为通过这个肉身的桥梁,人便可以轻轻地迈入永恒的神秘之境,但人们通常都误解了生命的意义,以为现实就是最高的真实,肉身便是最终的依据,从而将生命当中的一切美好崇高的东西作了低鄙的物质换算,于是,他们将生活中的一切努力都倾心于成全这一易朽的皮囊之躯,于是,等他们活过了一生,在彼岸清点行李时才会发觉自己仅仅完成了一种纯生物的过程,从来不曾参与过崇高精神和灵魂生命的创化和生长之中,而人的一生显然不能停留于此,我前段时间在网络上与人发生过争执,我在此将其中关于"生活和信仰"(别人的质疑,我的回答)的段落抄录给你,相信对你会有所启发:
  
   "---问:说到生活?谁没有生活呢?
  
   答:当人活得象虫豸一样,你说那叫生活吗? 当人活得象野驴一样,你说那叫生活吗? 也许你可以把那叫做生活,但我不!帕斯卡尔说过:"不向人指出人的伟大,仅仅使人看到自己怎样与野兽相等同,这是危险的。"人类有两种进向:指向天使(崇高)或指向野兽(低俗);三种人格:高尚的、低鄙的、平庸的。当一个人向来以动物(甚至高等动物)自居时,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个人从来没有生活过。而且,身旁那些醉生梦死的走肉们,你说,那是生活吗?
   另外,我需要补充的是:对于他们,我的态度是,同情更多于憎恶;他们需要的不是知识,而是信仰--起码是对人与物欲现实的强烈抗争时所持的必胜信念!
  
   问:关于生活。你混淆了生活和对生活的态度。非人的生活怎么就不是生活呢?另外,你说"他们需要的不是知识,而是信仰--起码是对人与物欲现实的强烈抗争时所持的必胜信念!",这种信仰本身就是一种知识。否则,信仰从何处来?
  
   答:毫无疑问,你我对生活的定位并不一样!你对生活的理解是:只要活着,就在生活;而我对生活的理解是:不但活着,必须生长,才是生活。我想,正因如此,你才会这般侧重"活"这一肉体事实,所以你才会说出"非人的生活怎么就不是生活呢?"这样令人失望的话来。而我,为了强调"生长"这一精神事实,所以我从来不会轻易地将"生活"二字胡乱使用,真正的生活历来是我们人类的精神母体,对它的胡乱使用,无异于是在糟蹋我们自己的生命。
   信仰是在知识的尽头才可能发生的精神事件,是知识永古盼望而未必能到达的领域,我之所以说"未必"二字,是因为我并不想排除由知识而进入信仰的可能,比如晚年的牛顿和晚年的达尔文等。但一旦他们一进入信仰的领域,就几乎无一例外地会弃绝了自己的知识人身份,这些都已成了人们习见的却又难以索解的"斯芬克斯之谜"了,之所以难解,就是因为我们自己站在了低洼之地!好了,如果你还觉得费解的话,再简单地讲,那么就是一句话:信仰是光,它来自于高处。"----
  
   而我对你的关注,首先要重视的也是这方面的成长。
   但这种成长往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因为灌溉灵命成长的最好养料通常不是幸福、安宁和喜乐,而代之以不幸、病痛、不安,各种磨难和厄运甚至绝望,你还记得我曾经度过的那段痛苦的岁月吗:我整整花去生命中的两年宝贵时光来生一场病,而在病痛中,我牢牢抓住的是精神信念,唯一持续阅读的是基督教的圣典《新旧约全书》,对它的阅读,我是在病痛当中完成的,我穿过了它,病痛也就瓦解了,而我却拥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体验。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这样一段话:"每一种疾病都是一次神的光顾,都是一次完满的祈福。"实际上,对于一切倏然而至的磨难,我们都可以对等视之,所以,我对你的那个朋友说的这句话特别欣赏:"上帝在你身上所成就的一切事情,都是你能够承受的。"我怀疑这句话来自于神的启示,它饱含智慧,也令人感动,只要我们不轻易地向肉躯屈服,凭着如砥的信念,一切该成就的必然会得以成就!由此,我还联想到了那遥远北方雪域大地上的那个人--俄罗斯的陀斯托也夫斯基。
   读读陀斯托也夫斯基的传记吧!这个由苦难铸就的人,是神的另一个儿子:28岁经历绞刑台上的瞬间死亡瞬间复活的体验;然后,被判往西伯利亚,服4年苦役和6年军役;回来时已是容色苍苍近乎暮年,虽然,他还不到40岁;在长年的苦难中,先后两任妻子离她而去;贫苦之中,他又蒙上帝祝福,得了可怕的癫痫病,经常口吐白沫,瞬间昏厥;生活上又是穷困潦倒,举债度日,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债务重重中诞生的,有时为了还债,他得同时写多部长篇,而小说还未写完,那少的可怜的版税亦已花光;为了改变生活,他又染上了深度的的轮盘赌赌瘾,这瘾又成了他的另一种精神疾病-----一直到了晚年,他才遇上了世间最美好的俄罗斯女子之一--安娜·陀斯托也夫斯卡娅,一个女速记员,后来成了他的最后一任妻子。即便是如此长年地狱般的生涯,陀氏象基督般仁爱的思想清泉仍汩汩而出,他曾说:"我唯一担心的便是我怕自己不配这些苦难!"1993年的秋天,我在读完他的传记后,几乎是哭喊地叫着:"陀斯托也夫斯基!陀斯托也夫斯基!"是的,在他面前,我觉得我们好象都毫无来由地生活在了天堂。但当我联想到了我们肉体的软弱,而现实苦难却可以无限地强大,所以,我对于那些崇高精神事业的坚守者,又充满了深深的理解和不忍!在此,信念甚至信仰是重要的。只恐苦难太轻,上帝怜惜我们的软弱,掂出了我们的分量,不肯轻易赐给!
   是的,磨难是我们肉体所最不喜的,却恰恰予灵魂最有益处,以奇特的方式喂养着它,这也是神留给世上的奥秘之一,因为耶稣自己所走的那条路便是由遍地的荆棘铺就的,这下子你该明白了我为什么一再地强调"不忍"了吧,因为我每看到你的一次成长,我内心便隐隐做痛:这孩子,又经历了一次磨难了!
  
   我们的身体是易朽的,我们灵魂所投靠的不应该是易朽易逝的无常事物,而应该是不变的、恒久的、独一的,只有向不变的、恒久的、独一的事物寻找依靠,才会获得永恒的安慰,才会找到终极依靠,所以,我才会跟你说"我们不应向肉身屈服",几乎可以说,人的所有虚弱都来自于这里,这是一块容易诞生骄傲、自负和狭隘等坏心眼的唯我主义虫豸的地方,当我们以所有的热情来成全肉躯时,必然会放弃对永恒的仰望,从而出现了精神的短视、虚假的荣耀、盲目的嫉妒(实际上,我所憎恨的平庸,便是指将崇高的个体精神烂死在肉躯之中的现象)。当这种精神焦虑大面积出现时,便构成了时代的精神病灶,而这便是我们身周的现实,所以,我把这个时代唤做"肉身狂欢"的时代。在这些时代,对肉身的警惕是必要的。
   不过,你一定要注意,我说"警惕""不应向肉身屈服"时,绝没有鄙视肉体的意思,甚至恰好相反,我对它的热爱超过了热爱这尘世上的其他一切,要知道,所有的机会都藏在这易逝的壳中,它是我们灵命的依据、在世的明证,灵魂中的每一丝有益的悸动和喜悦都由它来传达,它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奇迹,是的,它本身就是奇迹、是秘藏和神殿,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思想及感情都是关乎它的荣耀,来自于它的参与,所以,我对历史上的那些以摧残自身的肉体来换取灵魂的成长的禁欲主义者怀着本能的反感,我认为一个不完整的肉体是诞生不出完整的灵魂的,一个不热爱自己生命的人,也必然不会焕发出爱的生机,而相反,一个对自己有着洋溢的爱的人,才会将那爱的甘甜汁液涌向他人、涌向世界。我相信,在世的真理只有一个,那就是:爱!
   爱是活水,它是不竭的、永远自我生长的,只要不去约束它;虽然那些将它长久拘限于私己的爱是可鄙的,但如果不从一己的爱开始,也必然永远无法催生出伟大的爱--这种伟大的爱不仅仅是爱己、爱亲人、爱一切与己有关的人,甚至是爱与己无关的人、爱仇敌、爱人类,直至上升到与万物同体同悲的高度(对这话题,我下面再与你谈及),用海子的话讲,就是:"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对这个世界抱狭隘的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的地域偏见我历来是不赞赏的,就象我历来不赞赏以人类中心主义来面对自然一样,致世界于大同和美的极境的路途也只有通过爱,而不是暴力和惩戒。因为在人心之中已播有爱的种子和至美的光芒,而且,在这昊天之上,还有一只永恒的巨手在指引着世人蒙昧的眼睑观望的方向。爱来自于无限,所以它也必须向无限扩展,任何的拘束都是一种障碍,而对这种伟大的爱的承诺和兑现的终极应答,必须来自于我们每一具易朽的肉躯,所以,对它的加倍珍惜,才是我们最善的选择。(故此,我才于前一信中赠你食指的《热爱生命》)
   对灵魂和肉体的最佳处理方式便是合乎自然之道,这也是我跟你提及的平衡的道理:从容乎中道而行。但需要清楚的是:同样一点苦乐,对于不同的人却可以产生不同的结果。孔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一种困境,常人早已忍受不住了,而颜回却照样其乐融融,关键就在看一个人的承受能力,不能因打破了平衡的幅度,而导致灵魂也随之败坏覆灭,所以,我们在这里也不应过分地夸大肉体苦难对崇高灵魂的造就,因为苦难也不知曾摧毁了多少意志薄弱的心灵啊!但我有一个确信:一个心灵越博大的人,其平衡能力也必将越强,孔老夫子是到了七十岁才踏入了平衡的创境--说自己到了七十,才"从心所欲不逾矩。"无不自由,毫无挂碍,到达了与自然生命、天地万物皆相融洽喜乐的境地。可见,孔夫子一辈子所做的也无非是为了追求平衡的至高灵境。而我们从中获得的启示是,要达到最高的平衡,还必须作好了一辈子的准备,大根大器若不经苦修、磨练,也与枯木瓦砾无异也!
  
   现在再来跟你谈谈爱情,相信你会比原先冷静多了,我曾经跟你说过,爱是一门大课,是一门我们即便毕其一生犹恐愚妄不明的功课,在爱情里面,没有优秀的毕业生,更多的倒是些寻索终生也未必能得其门而入的学徒,实际上,在你一起初坠入爱河之时,我便已悲观地预知了日后的结果,但我还是持完全鼓励的态度,因为我相信每一份真爱都是一种强大的精神震荡和净化,能够洗去双方心中的尘垢,从而促成对生命和精神事件的深刻反思,在爱中能够完成自我的超越和自我的重生,对精神旧我是一种烈火般的焚烧,与过去生活是一种全然的诀别,这一点宛若凤凰涅磐式的重生几乎是必须的,它也是关乎心灵成长的另一门隐秘课程。你说的真好:"只是希望,我们都踏踏实实地思考,学习,生活,能真真实实地肩负起一份真爱的'沉重'。唯有真爱,一个人才可以摆脱心灵的孤独,寻到性灵的自由。"是的,只要我们付出的是真爱,而不是俗世中的那种滥爱,那么,爱必将成就我们。
   但如果不是天缘作合,它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当然,这个失败也要看你怎么去理解,如果两人在爱中都获得了美好的成长,在时间当中共同谱写了一首爱的诗篇,使生命充满了芳香,那么,即便有过心伤,并离开了,我认为也不妨算是成功的),因为,我们无法将超越性的东西在世俗世界里得以最后完成,印度诗哲泰戈尔曾说过:"爱是从有限到达无限的桥梁。"但我们窥视无限的窗口却必须通过世俗中那些平凡的女性,而我还很难想象,一个平凡的女性又如何能够经得起爱的光芒的长久照耀、并不落光华的。除非,那爱的熊熊火焰能够持久燃烧,让那平凡的心灵象水晶般的清澈透亮,从而也能持续发光,将美好爱情不断往深处发展。但现实却一再提醒我们,这种优秀女性并不多,尤其是恶浊的世俗过早地渗入那些纯白的心灵。去年在H城,我几乎是惊愕地发现:恶俗对女性的影响要远远超过男性。而那种水晶般的女孩早已成了珍贵的稀有动物啦!
   其实《香草山》中宁萱对廷生初恋的评价"其实我们只是到了爱的年龄,我们爱上的,只是感情的载体,…"这话有永久且普遍的的意义:我们爱上的并不是我们所爱的!甚至这也包括宁萱和廷生他们自己的爱情,原因是当我们那美好崇高的爱本身就是指向另一个超越性的世界时,而对它的现实观望和抵达却必须留在人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勇敢地去爱,因为爱本身就是目标,而不是人,你爱一个人不是为了这个人,而是为了爱。(同时,我必须向你指出的是,不要将爱情理所当然地指向婚姻,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两匹马,很少有人生的骑手能够成功地驾驭两匹马的同时奔腾而跑到生命的尽头。)在这儿,那个老歌德就显得特别诚实,他甚至在暮色苍茫的七旬高龄还爱上一个16岁的少女,对此我是持理解态度的。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一个女性崇拜者关于女性的谵语》的末尾写道:
   "一个乔治·桑曾激发了缪塞、肖邦甚至圣西门的多少灵感!
   一个莎乐美成就了思想史上的三大巨人尼采、里尔克、弗洛伊德!
   一个贝德丽采便让但丁穿越了地狱和炼狱、到达了天堂!
   一部伟大的史诗《浮士德》的结句真好:'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
  
   我想,这也正是你所说的"恰是这些伟大的女性,才让许多艺术家,文学家…顺着朝圣之路,迈进了圣殿!"的意思,不过,我有必要补充的是:这些女性并不伟大,只有在爱的光耀里才显得伟大,对,显得伟大!因为女性是比男性更容易发光的星体,而灵性充足的人,只要凭着这光耀的来处,便能找到那终极的道路,从而迈入了圣殿!
  
   现在的人们更多地忙于开垦外物、开垦世界,却不知道自己的心灵才是最大的一块荒地,而开垦心灵的最好方式我想莫过于对自我的反思了,这是一种"自我的光照",所以在有些时候,我是更愿意赞赏让自己常常处于孤独中的人,经常在孤独中进行自我反思的人,容易将心灵趋向于博大(注意:必须反思,否则,反而会趋向狭隘),因为孤独会在我们的心中形成一间暗室,让自己在一己灵魂的独处中低语和祈祷甚至忏悔,这种内在的声音可以开启人生更高智慧的大门,它会得到因与神灵秘密对话而带来的美好收成,所以,有时不宜太强烈地避开孤独,而我对你在信中提到的"不是'消极',是沉默地休息"很感兴趣,我认为这正是保持心灵完满成长的需要,也就是我所说的孤独和对自我心灵的开垦,而事实上,人,在本质上是孤独的,就象生和死都是每个人一己的事情,无人可以代替一样,而生命中也的确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也可能会让一个人孤独面对,并覆盖和耗尽了他的一生,没有人敢于在苍茫的时空里称雄。我近来在读一个人的散文,充满智慧,他叫刘亮程,关于孤独,我给你抄几段他的话:
    1、"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2、"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3、"谁在一声虫鸣里醒来,一句狗吠中睡去。一片叶子落下谁的一生,一粒尘土飘起谁的一生。"
    我在读你的信时,看到这些话:"以为从此摆脱了'心灵的孤独',却陷入了更深的孤独之中。于是,我们分开了。"及"'我的沉默''心灵的孤独',还是或多或少能被人解读。我为此而感恩。"心中隐隐不安,我想,如果寻找朋友和爱情仅仅是为了摆脱内心的孤独,我认为是不明智的,一切都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而且,孤独纯粹是一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它是我们随身携带的一间暗房,生着带来、死去带走的东西,况且,孤独多好啊,开垦了心灵,看清了人生,而"一个看清了一生事业的人,总是在笼罩众人的黑暗中单独地开始了行动"(刘亮程的话),从而走向了人性的绝顶,达到佛祖的境界:"上天入地,惟我独尊。”
  
   在谈完孤独之后,我想有必要再与你谈谈孤独的反面:人与万物同体同悲的生命哲学。我在很多年以前读到卞之琳的《断章》一诗:
   "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当时,我心中十分惊讶,一个人居然可以不自知地参与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成了他人生命中的一景而自己并不知道,我想到了人的命运的无限苍莽和人与人之间的无处不在的联系;我还联想到一个走夜路的人和一盏孤灯、一叶扁舟和空中的一声鸟鸣的关系、联想到远方轻悄的脚步声和我孤坐幽篁的关系。于是我很快被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所打动: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这里面同样隐藏着人类生命的内在联系,同在一方广宇和星空下面,互相传递着隐秘的信息,而且这些信息关乎着人的恐惧、颤栗和灵魂不安的精神命题,从而又构成了另外一个绝望和希望、孤独和救赎的声息相通的富有弹性的精神空间。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堂恩在1623年大病之后写下的《突变引起的诚念》中那段著名的箴言也可以引来做注:
   "太阳升起的时候,谁不抬头看太阳?彗星划破夜空的时候,谁又肯把目光移开?任何钟声一响,谁不侧耳细听?当钟声是送别他的一部分离开这世界,谁又能充耳不听?没有谁是独立的岛屿,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整体的一部分。大海如果把一块土地冲走,欧洲就好像小了一块,就好像海峡缺了一部分。每个人的死去就好像减去了我的一部分,因为我是包含在人类之中的。所以不必打听丧钟是为谁而鸣,它是为你而敲。"
   但我最欣赏的还是那个新疆农民刘亮程的境界:
   "也许我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都是人的鸣叫"
  
   这里其实藏着一个直达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论的崇高境界,到了这里,布莱克的那神秘诗句:"从一粒砂中看到一个世界/从一朵野花看见整个天堂/把无限握在掌心/永恒在一刹那收藏"便完全成了真实的事件了。
   这些美好的文字里,实际上有着一个精神自我提升的过程。到了一定的时候,每一微渺的事物都可以成为一个宏大的精神事件,可以告知我们这世上最大的秘密,而因智慧之门的不断打开,其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也便都可以出现一种神驰诸天的创造灵境,内心芳香四溢、畅美无比。这也可见出宇宙的无限深沉和大地的无比幽邃。所以刘亮程曾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出生,让我在一根木头旁呆二十年,我同样会知道世间的一切道理。这里的每一件事情都蕴含了全部。"这话我是相信的。
   如果我们渺小的生命与万物联系得都那么紧密。那么与自己的父母兄弟、朋友爱人更当是无比亲密了。而且这一切都可以构成那爱的源头,是至美至善的基础。所以当我看到你对父母以及前女友的那份感恩以及内里的愧疚之情,令我深深地感动,也可见出你的天性是如何的纯良啊,这是任何东西都替换不来的品质啊,我为之而欣慰不已。但是,我必须再次强调:一定要将爱扩展、无限的扩展,只有无限的扩展的爱,才能体现爱的本质,因为爱本质上就是无限的,它来自于无限,任何的狭隘化都是对爱的真谛的背离。
  
   关于学英语,我完全欣赏你的那份激情的投入。但我更希望你在认识上要达到那份高度,我记得曾经向你强调过这一事实,在当今世界上,英语首先是一门文化,其次是一种工具,就工具而论,它可以是我们开向世界的一扇最好窗口,当今最高智商的人几乎都在参与着并操纵着它,各界名流精英都汇聚于英语的旗下,无论是政治领域、经济领域还是文化领域。可以说,只有通过英语,才能与当代最尖端、最精纯、最优秀的思想发生正面的对话,而作为文化,更是关乎灵魂的事了,并且最古老的思想都已被转译成了现代英语,难道还有比这一世界更丰富深邃的吗?所以它可以说是我们伸向世界深处的一只手,让我们认真、虔诚地触摸这个世界的庞大躯体和灵魂,从而让自己儆醒、反思,并走好自己的路,其实,即便不为什么其他的堂皇理由,就单单为了强化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和关爱能力,也要学好它!
  
   这封信本应在好几个星期以前寄出的,但近段时日我整个人好象生活在了恍惚之中,内心有些荒凉,在我面前似乎延展开无数条道路,但没有一条能够保证我的抵达,偏偏我又十分的清楚,实际上每一条道路都可以成就一个渺小的人的平凡的幸福,可让我面对时,却象一个空心人般地荒着心。而时间在此也变得十分有趣、不真切了,有时起步如飞,瞬息万变,几步之外,别有乾坤;有时又一日长于百年,一切的思想仿佛都行走在了绵软的步履之中,几近凝固,生活留给我的似乎只剩下吸气呼气的事儿了,而这两种时间似乎都与我无关。我目前的状况,不敢言好,也不敢说坏,因为我现在还无法最终断言它到底能够催生出怎样的果子来,自己只有荒凉着活在时间的夹缝中,而这封信也可能会因沾染了时间的虚幻之气,而显得有些不真切了,但愿它能多少带给你一些暖意,而事实上,它也的确是在两种时间的间歇完成的,因为我正站在时间之外,宛若游魂。最后,还是用我喜极的刘亮程的话来作结吧:"或者做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没关系,只要不开花,不是长得很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就此搁笔
  再叙
  
  
  
  
   ××
    10月8日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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