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黑夜里，似乎什么液体正在潺潺流动，空气胶着着使人窒息。皇宫周围远近大小房舍内的狗冲着月亮狂吠着——动物的确比人类更加敏感。
　　着火了，皇宫的殿阁一个接一个地被火舌吞没，爆炸声内夹杂着惊叫声，将凝固的气氛打破。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叛军攻入了皇宫。
　　破宫之日，亡国之时，身为末代帝王，唯死而已。宫中失去君主，任凭叛军烧杀抢掠，宫人们四处逃窜，什么体统规矩是都付之一炬了。
　　
　　
　　寂寥无人的河边，一艘小木船湾着；栓了船缆的树下，一个女子安静地坐着，她身后立着一个黑衣劲装的男人。
　　这个男人双目炯炯，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他的双手，从来没有离开过腰间的短剑。
　　树下的女子，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黑色斗篷里，仅露的面容上满是疲倦，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清澈的。她玉色的肌肤略显苍白，红唇上的胭脂也褪去了颜色，唇瓣是淡粉色的。仰望着冥黑的夜空，繁星点点，月光皎洁，与皇宫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怎么只是物是人非，改朝换代？
　　丈夫坚决赴死的消息传来了，自己却是不大悲伤的。她十五岁入宫至今十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理由其实很简单：皇帝从来不曾与她同房。皇帝宠爱皇贵妃张氏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连皇后都许久不曾承恩了，何况她纳兰雨露一个小小的妃子？
　　国家灭亡了，她该悲伤吗？在明知这场动乱分明给了她自由之后？
　　
　　没有生灵涂炭，没有战乱连年；皇帝的亲兄弟忠王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将天下掌握在他的手里了，速度快得他们还来不及惊讶，就从尊贵的梦境掉落在现实的凡尘。
　　事情发生时她因为睡不着就起来散步，正在花园里的凉亭中坐着。拆去了沉重繁复的头饰，任凭长发披散着；脱去了华丽的宫装，只穿着素白的长袍。丫鬟怕主子冷，给她披了件斗篷。就是这个时候，第一个宫殿起火了；后来，喊杀声汹涌澎湃；再后来，天下大乱。一个侍卫，也就是他，当机立断将她护送出宫，顺路还在别的宫殿里捞了些珠宝作盘缠。
　　没有他，她只有死。
　　后来她才知道，他叫李奇勋。
　　
　　侧过头去看他，他恭顺地垂下了眼睛，问：“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不，没有。”她微笑，向旁边挪了挪地方，“来，你也请坐，不要站着。”
　　“娘娘！”他惊慌地后退一步，“小人只是卑贱的一个下人，怎敢与娘娘同坐？”
　　疲倦再度淹没了她，叹息一声，她说：“国家都亡了，我哪里还是什么娘娘？也不过就是个平凡的女子罢了。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恩人，难道还不能与恩人同坐么？”
　　李奇勋还是不敢，低了头惶恐地拒绝着，一边还说什么“属下无能，没有保护好皇上，更没有保护好娘娘，属下该死”之类。
　　娘娘？她嗤笑。她这娘娘原本就是空头的，她不过是华丽笼子里一只普通的麻雀。
　　
　　这李奇勋好生奇怪，她知道他是皇帝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卫，也知道他武艺高强。可是叛军攻来时他冒烟突火地跑来救她，说是皇帝的旨意，她却不信。皇上自顾不暇，张贵妃自缢而死，怎么，从来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的皇上会专门派了他来保护她？
　　太不可能了，里面一定有原因。她原本以为是他想占有她，防备了好些日子了。可是跟他走了几天，却并不见他有任何逾矩，照顾她衣食住行起居坐卧一样的关切有礼。为什么？为什么呢？
　　总不会想带她去卖。
　　
　　这是一个迷，但是总有揭开谜底的那一天，她不急。
　　反正，她也无处可去了不是吗？
　　
　　他们要去哪？她从来不问，只跟了他昼伏夜行。走路，挨饿，寒冷，她没有抱怨过一句，因为他将所有能给的都给了她。
　　忠诚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使得一个人无条件地对另一个人付出全部，甚至代代相传。
　　她此刻无权无势，更没有生活的本领与资本，甚至，带着她是危险也是拖累。那么，他为了什么宁可将她尊为“娘娘”并且恪守礼节？
　　
　　她在山路走累了，他跪下来背她；站起来时，黑色劲装的膝盖部位沾满脏脏的尘土。她看见了，愣愣地出神了好半天；末了，伏在他背后轻轻地笑了。
　　“我不是娘娘，”她在他耳边说，明显地感觉到他的震动，于是笑意越发地浓：“我再不是什么娘娘，我叫纳兰雨露。从现在开始，我叫你奇勋，请你叫我雨露。”
　　他的步子顿了顿，几乎摔倒。
　　
　　
　　木讷的李奇勋，爱了这个沉默的娘娘十年。心疼她在皇宫寂寞的日子，也知道势利的宫人时常欺负她，却不曾见她有丝毫在意，一径恬淡的过着日子，与世无争地，吟风弄月。破宫那天，他第一个就想到她无人保护，身不由己地向她身边扑去。见了她，却又说不出话，急了满头的汗，末了扛起她就跑，抢亲似的。杀开血路冲出来之后，才编造了奉旨的谎言。娘娘听了也不过笑笑，什么都没有说。
　　她努力自己照顾自己，脚上走出血泡还是咬牙前进，饿了也是忍耐着，渴了还是忍耐着，冷了忍耐，热了忍耐……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娘娘这样和蔼可亲，也从来没有哪个娘娘对他微笑着说：“谢谢你。”
　　
　　现在，她是他的了，他可以照顾她的一切生活，他实在是快乐。
　　她是他的娘娘，他一个人的娘娘，美丽的温柔的娘娘。
　　足够了。
　　
　　
　　他们在一个偏远的地方落了脚，置购了一座很小的宅院，也买了地，雇了佣工耕种。他带出来的珠宝足够他们生活很多年，她又变成娘娘了。
　　他依旧是恭敬有礼地尊敬着她，她还是沉默地微笑着。他们不说什么，恪守着主仆的身份过着平淡无波的日子。
　　然而，他爱她，她也爱他。
　　
　　没有说，终是没有说出口，一直到死，她也不过握住他的手，微笑着同他说：“谢谢你。”
　　这一刻，李奇勋泪流满面。
　　
　　倘若说了，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们不再是主仆，变成夫妻？
　　这是亵渎！
　　
　　再说，就算他们真的作了夫妻，她临终前也不过还是会这样微笑着说：“谢谢你。”
　　一样的，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