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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渡(十)

王华文
2007-03-31 17:35   收藏:0 回复:0 点击:3476

    十
  
  在石国禄一伙紧锣密鼓地活动竞选村主任的同时,村里还有一些不知山高水低的人,心里也敲起了小鼓。
  一个管辖一千来口人的小小村官,只因为能掌握一定数额的移民资金,有利可图,就不知吊起了多少人的胃口。有些人自以为多少识几个零碎字,能在人前讲几句场面上的话,就跃跃欲试,妄图一显身手。只是碍于石国禄的淫威,轻易不敢显山露水,只敢在小范围内小打小闹,利用亲戚、朋友、前邻后院,看风驶舵,暗地活动,没有一个敢象石国禄那样大刀阔斧地下那么大的本钱。这些人大都是一些门户之见的小把式,并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也有能掀起大浪的人,就是不愿掀。人就是这样怪,干不了的人,苦思冥想地想干,能干了的人,又不愿干。要说,村里边还是拥护党国梁当村主任的人数多,尽管有些人在某些问题上对他有埋怨情绪,但是,真要是选举,还是支持他。
  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找上门来,鼓励他参加竞选,几乎是说客盈门。有的人苦口婆心,有的人拍胸赌誓,来说的人都是一个意思,只要他肯站出来参加竞选,就愿竭尽全力动员人投他的票。但是党国梁丝毫无动于衷。他对竞选村主任的事心灰意冷,没有一点信心。他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也不是没有这个愿望,他何曾不愿带领大家把村里的事情办好?把移民搬迁的事情办好?他当兵的时候,就立志将来复员以后要带领乡亲们赶快富起来,这些年他日日夜夜都是这样想着。可是,面对石国禄这一帮人,以及石国禄背后的支持者,他感到自己是那样软弱无力,是那样束手无策。他觉得自己就象黄河滩上被大水抛出来的一颗小小鹅卵石,已被冲刷得无棱无角;象是竞技场上被淘汰出局的运动员,已精疲力竭。他心里很矛盾,他不知道他在群众心目中的天平上,真正还有多少份量,有多大价值。上一次,他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受了那么大的经济损失,把群众上访的车拦回来了,错了吗?是自己一时感情冲动,做出过激的行动吗?不是,后来事实证明那样做是正确的,上面党委也给予了肯定。可是,正确又能怎么样?答应群众的事并没有办成,事实上是欺骗了群众。群众也因此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疏远了,石国禄还假惺惺地奖了自己两千元钱,虽然钱自己并没有花一分,在群众中仍然落下了埋怨。有的说党国梁是假装积极,把咱们拦回来了,他得利了,又受表扬,又得奖金;有的说,党国梁吹牛皮,呈英雄,哄着咱们不叫上县上闹事,说他能用另一种方法解决问题,结果在镇上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再也不吭气了。另外,杏花和自己的关系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却被石国禄炒得沸翻盈天,云遮雾障,这事好象成了他要整臭自己的一根狼牙棒,想什么时候敲打就什么时候敲打,想怎样说就怎样说,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每每想起这些,就心烦意乱,怒火中烧,哪里还有心思去竞选村主任?
  党国梁那种冷漠的态度,使登门劝说的人都感到非常失望。这种失望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愿当村主任,更多的是对今后村里的事感到忧虑。
  一天晚上,白杏花来了。由于白杏花的到来,使党国梁一改初衷。
  现在的杏花已成为新寡,一月前,他的丈夫三喜因患心肌梗塞瘁死。
  发病的时候,是在一个下午。三喜只是说胸脯内气闷如堵,剧痛难忍,一时竟脸色煞白,汗流如注。杏花急忙出去叫人,村里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小四轮拖拉机往城里送。没出三里地,三喜就断了气,他是死在杏花的怀抱里。
  三喜死后,镇上医生才说,三喜得的病是心肌梗塞,这种病来势凶猛,千万不敢动。可是,说这话还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了,只是给活人送付后悔药而已。
  三喜的死,给杏花刚熨平的心上,又捅了一刀,气得她几次死去活来,至今仍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
  三喜死后,很多人撺掇杏花再去告石国禄、刘二柱,说要不是春上他们把三喜打得腰椎骨断裂,现在咋能出这种毛病?也有人说心肌梗塞和腰椎骨断裂没啥关系,不能往一起拉扯。还有人反驳说,说没关系也有关系,身体这东西都互相影响,三喜如果不是被打成那样,还象以前能吃能干,心情也好,或许就出不了这种毛病。
  不管别人怎样说,杏花听了只是苦丧着脸报以微笑,她知道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好心,和自己一样心理上不平衡,为了自己好。但是,她是再也不愿提告状的事了,她为告状的事伤透了心。
  杏花的冒昧而至使党国梁吃惊不小,他万万想不到,她敢于冲破世俗偏见的藩篱,冒着众多的对他和自己之间误解的异议,敢于顶着自己老婆胡椒随之而来的臭骂,甚至赶出门的风险,堂而皇之地登上了自己的家门。这该有多么大的勇气啊!
  杏花确实也有过犹豫,有过徘徊,想过何必自己找麻烦,自讨苦吃。但是,她还是来了,她觉得这事对梨花渡村,对一千多个梨花渡村的老百姓太重要了。
  杏花的陡然而至,除党国梁没想到而外,还有一个人,就是他的老婆胡椒。她甚至有点惊慌失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倒是杏花显得沉着自如,她冷静地对她说:“我跟国梁说一件重要事情,请你放心,不会沾住他,说完我就走,你要想听也可以坐下来听听。”
  面对杏花那正气凛然的气势,那不亢不卑的口气,胡椒自觉得矮了半截。她没有吭声,也没有坐下,脸上显出不屑和愠怒,站在一旁要听听她能讲出些什么重要事情来。
  “国梁,听说这几天很多人劝你竞选村主任,你都不答应干?”
  “噢,是的。”
  “为啥?”
  “不为啥,干不了。”
  “你干不了,这话有人信吗?”
  “我就是能干了也不干,看看这上上下下能干得成吗?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我怎么没想过,不就是一个石国禄吗?就把你吓住了!你不要把这个社会想得太黑暗,世上还是好人多!***还是***,社会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几个石国禄式的人变不了天,成不了大气候。你没想想,石国禄为了还能继续当上这个村主任,他下了多大本钱?家家户户送礼,他为了什么?他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本钱,去保这个村主任?你以为他下这样大的本钱,就准能选得上吗?我看也未必,相信大多数老百姓不会去买他的账,不会被他送的那几十块钱的东西所迷惑!他们跟着他石国禄吃了多大亏,大部分人心里都有一本账,一头麦秸一头铁,都能掂量出哪头重哪头轻。”
  胡椒听到这里,听出来是劝国梁当村主任,并与自己无碍,也符合了她的心愿,就不准备再打岔,屁股扭了一下,放心地离开了。
  杏花接着说:“你想过没有,你要不干,明摆着不是给石国禄让位吗?”
  “那倒不一定,能干的人多着哩。我以前跟石国禄就说过,这地球上离了谁都行。”
  “你说的也是,可是,你想咱这千把口人的小村,你掰着指头数数,叫谁干能行?地球上人是很多,干什么的人才都有。就是咱们县,咱们镇上,能干了村主任的人也很多,可是能调到咱们梨花渡来吗?”
  “……”
  “即使石国禄选不上,如果再选上个李国禄、王国禄,群众还能受得了吗?”
  党国梁兀自低头不语。
  “你还记得你爹是怎样死的吗?你还记得三喜被打的那个样子吗?你当时不是也气得破口大骂吗?村主任让这些人当,老百姓还有活路吗?还有公道可言吗?”
  “石国禄在村里拉帮结伙,培植个人势力,吃吃喝喝,吃的是谁的,喝的是谁的?上面拨给村里的移民款都哪里去了?这些有谁知道?谁敢过问?国家的政策,***的方针、路线,在咱们梨花渡还能行得通吗?***在全国人民心目中那么高的威望,可是在咱们村群众心目中还能值几个钱?”
  “你不要光顾你那一条船,一年能赚万把块钱,你也要为全村人想想,我真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经不起摔打的软蛋,这样一个上不了战场的银样腊枪头。不能说你这个人偏狭、自私,只顾自己一己之利。那样说,对你也不公平,你不是还为学校捐过两千块钱吗?你不是为了提高村里人的农业技术,捕捉致富信息,不惜花一万多块钱购买读书、订报纸、杂志吗?这些不是都说明你主观上还是想为大伙办好事,让大伙都能富起来吗?可是,你想过没有,那又能顶多大事?”
  “我曾经是一个怯懦软弱的人,一个跳过黄河,企图逃避现实的人,是你救了我。可是,你还记得你那时是如何开导我的吗?你要我坚强起来,勇敢地面对人生,勇敢地面对现实。你还说,冲过人生道路上的那些沟沟坎坎,一个美好的前景就会呈现在前面。是你这些火辣辣的语言,重新点燃起我生命的火焰。我不仅应该感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更应该感谢你拯救了我已经濒临死亡的灵魂。是你使我懂得了应该如何坚强地做人,可是,你现在又是怎么了?我知道你不愿当村主任,绝不是你的真实思想,你当兵的时候,就曾立志,以后要为改变咱们梨花渡村的落后面貌而献身。要不是,你当时就没有必要回到这个小山村,你完全可以在城里安排一份满意的工作。但是,真正到了你应该实现自己愿望的时候了,你却要逃避了。你这是叶公好龙吗?我觉得你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这是在赌气吗?是跟谁赌气?是跟石国禄赌气吗?不是。是在跟村里这些憨厚朴实的乡亲们赌气!你忘了乡亲们对你的真切期望,忘了乡亲们的一片热心!你要真是跟石国禄赌气,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跟他斗到底,把咱们村的移民工作搞好,账目弄清,老百姓该得到的补偿款得够,不要让吃亏,让大家放心,让大家心情舒畅地过上好日子,而不应该选择逃避!”
  杏花感情激越,说得言词凿凿,声声如黄钟大吕,句句落地有声。国梁只觉得震撼肺腑,脸热心惊,额头上冒出豆粒大汗珠。
  多少年来,他自以为对杏花是那样的熟悉,今天反而感到有几分陌生。他心目中的杏花,只觉得她是那样婀娜柔情,小鸟依人,却不知道她骨子里还蕴藏着那样一股刚劲坚韧的力量。
  杏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向党国梁呶了呶嘴说:“我说的再多,归根结蒂,主意还要你自己拿,你好好想想!”
  她的一双眼睛直逼着他,象两把锐利的剑,发出冷峻的光,刺得党国梁不敢抬起头来去正视他。他感到羞惭、理屈,象做了一件错事的小学生,呐呐地回答说:“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杏花走了,这一夜党国梁失眠了,他反复掂量着杏花说话的份量。
  他想到了石国禄污辱他偷水管的情景,想到了他父亲的死;想到了宋三喜那血淋淋的身子,想到了杏花跳河自杀被救出来时那双灰暗无奈的眼睛,想到了群众因移民款问题集体上访时的怨愤和怒吼……
  他想不下去了,他动情了,这样的悲剧还能让继续重演吗?群众反映的移民款的问题还能这样继续糊涂下去吗?
  他感谢杏花在他迷惘和傍惶中拉了他一把,使他猛醒,给了他理智、勇气和力量,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梨花渡村的选举工作是在一个下午举行的。
  会场就设在村委会大院里,这里已经布置完备。
  在北房的前檐下悬挂着一条长长的红布横额,上面写着“梨花渡村选举村民委员会大会”十三个大字,字写得很正规,是村里小学教师写的。北房的台阶下摆放着一排桌子,算是主席台。桌子上罩着颜色鲜丽的床单,正中摆放着麦克风,在主席台的一侧放了一个投票箱,是用啤酒箱改装的,外面裱糊了一层梅红纸,上面端端正正竖写着“投票箱”三个大字。
  会场尽管布置得很简陋,但在这个小山村里已让人感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选民们在吃过中午饭以外,三三两两地来到会场,他们手里捧着提前发给他们的选民证,喜气洋洋的。今天,人来得特别迅速,没有多大一会儿,就把村委会的大院坐满了。天气也作美,太阳没有露出他那狂傲的脸,阴乎乎的,不时还有小风拂面,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要是往日,这院子里一定是热得无法坐人,尽管院里有几棵大桐树,树冠庞大,有太阳的时候,浓荫如盖,但那下面又能挤几个人?今天它是派不上用场了。
  今天开会简直是村里人的大团圆,几乎是应到的人都到了,几年没见过面的人都到了。在城里和镇上做生意的,打工的,在亲戚家长期居住的,男人在外地上班,女人随同生活的;还有在南方已上班多年,但户口仍在本村的,这些人都回来了。就连北洼刘家奶奶,下肢瘫痪几年了,长期居住在闺女家,也坐着轮椅,被推着来了。这要感谢石国禄给他们创造了这个机会,前一天和今天一大早,他就派出了人,开着小三轮分头出去接人。在南方上班的也是他发出信,并寄出路费通知叫回来的。
  院子里热闹极了,洋溢着“嘎嘎嘎”、“哈哈哈”的笑声和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尤其是妇女们,连说带笑,一人一副好嗓子,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这也难怪,这些年政策好,人人都放开手脚挣钱,成年难得一聚,好不容易碰到一起了,哪个没有几句亲热话?即使在村里的人,每天也是各忙各的,今天凑在一起,好象也有说不完的话。在他们心头,更感到得意的是,觉得自己今天活得也象一个人了,有权去决定村上干部了,不管是谁当,也要有自己一票。
  镇上几位领导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到了主席台上。他们中有大家认识的张镇长、人大赵主席,还有几个生面孔,据说是县上下来的干部。石国禄忙着给他们沏茶、点烟。
  会议由人大赵主席主持,赵主席是镇上的老人手了,当了多年副主任、副镇长,村里大人小孩都认识他,忠厚老实,人缘很好,多年来就是一直提不起来,扶不了正,后来就当了人大主席。
  会议第一项首先是张镇长讲话,他除了讲这次村级换届选举工作的重大意义和上级对选举工作的要求以及有关规定外,还讲了很多。他神采飞扬,言词激越,极力表扬了梨花渡村以往各项工作开展得如何如何好;领导班子如何如何团结齐心,奋力工作;在全镇和其它各村相比如何如何先进。听得出来,他明显是在表扬石国禄,为石国禄拉选票。
  石国禄坐在主席台的最梢位子上,脸上春风荡漾,阳光灿烂。他感激张镇长这些话讲得肯綮、得力,真是抛出去的钱没有白花。
  接下来是参加竞选的人作表态发言。
  赵主席刚一宣布,石国禄就踌躇满志地捷足先登,第一个走到麦克风前。他很会说话,不慌不忙,一二三四五,象瓦罐窑上卖的瓦盆子,一套一套的,条理清晰,言词铿锵,还很富于煽情,说到激动处,甚至佐以挥拳抛泪,不了解他的人,还真能被他的卓越演讲所迷惑。村里边了解他的人,有点识见的人,听了就反胃,直撇嘴巴,知道他讲的全是虚话,骗人的鬼话。他只是大讲特讲如果大家选了他当村主任以后,要把村里怎么怎么,只要是讲他以前干的工作,则是有的地方轻描淡写,有的地方含糊其词,躲躲闪闪,甚至瞎编白一气。
  后面又上了几位,讲的都不咋样。不是逻辑混乱,语无伦次;就是没有重点,不得要领,选民们听了不知所云。还有的是态度不明朗,左右摇摆,选民们听不出他的决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去怎样干。有的甚至只说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主动打了退堂鼓,惹出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
  据说还有人也想参加竞选,看到这种场面,这种气氛,揣着屁股死活不上去了。
  党国梁是最后一个走上去的。
  党国梁站到麦克风前时,引起了很多人的惊讶,因为在选举前的几天中,村里已经传出了他放弃参加竞选的说法。当然这也是他自己曾经产生过的真实的想法,可是也不排除石国禄一伙的蓄意煽动。
  台下坐着的选民们,开始是惊讶,随之就是一阵躁动,很多人向他投以赞许的目光,有的人在轻轻地拍起了手,暗暗为他喝采,有的人向着他伸出了大拇指。他开口讲话以后,场上立即静了下来,大家都屏声静气地要听他讲些什么。
  党国梁讲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就直奔主题,敲明亮响地说出他如果当了村主任之后要怎样干,他给自己约法三章:
  一、 把村上取之于民的提留款管好、用好,不该收的一分不收,不该花的一分不花。坚决杜绝招待吃喝公款开支。
  二、 把移民新村建好,凡是国家补偿给大家的移民款该要的要要回来,该发的要发下去,决不让大家吃一分钱亏。
  三、 凡是村里的大事,都通过村民委员会集体研究决定,自己绝不独断专行。村上的账目,每月向群众公布一次,做到绝对透明化。
  党国梁讲的尽管简短,但句句说到了村民们的心里,很多人激动得拍起了手,有的人甚至放肆地“好!好!”地大声喊了起来。
  石国禄心里很是惶惑不安,只觉得脸上一阵一阵灼热发烧。党国梁的约法三章,好象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犹如三把利剑,直向他的脑门上刺来,要把他的美梦剁碎。他的心里已经感到了危机,他意识到自己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地位是无法和党国梁抗衡的。现在唯一支撑他的只能寄希望于抛出去的那几万块钱了。
  第一轮选举结束了,选出了两名候选人,石国禄和党国梁,两个人的得票数几乎相等,不差上下。
  石国禄暗暗庆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又看到了希望,觉得金钱和物质的力量还是不可低估的。
  党国梁坐在那里默默不语,别人给他打招呼,递眼色,他全不以为然。他心理上很平衡,他不相信石国禄那几箱方便面、饮料能骗了几个人。
  正式选举开始了。
  当唱票人读出第一个名字时,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一院子人都伸长脖子屏声静气地在听,瞪圆两只眼睛在看。
  黑板上记票人在两个人的名字下飞速地划着“正”字。开始一阵,石国禄的名字下,“正”字显然超出党国梁一截。石国禄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不断向别人投以笑脸,还殷勤地给张镇长他们递烟点火。
  当票数过半以后,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党国梁名下的“正”字急转直上,一会儿就追上了石国禄,一会儿又超出了石国禄。看着看着党国梁名下的“正”字越排越长,象排串儿似的往下挤。
  石国禄双目凝滞了,他每听到唱票人读一声“党国梁”,心上就象是刺了一刀,直刺得他心慌意乱,头脑发涨,他感到失败已成定局。他由呆滞而变为失望,由失望而变为恼怒,这时候他看到在场的人都不顺眼,就连他一贯信奉的后台张镇长也觉得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想向他们发作,他想骂人,他想大声喊叫:你们吃了我的东西都给我吐出来!但是,他毕竟不敢这样,要是这样就不是他石国禄了。
  理智使他努力压抑住内心的冲动,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会场。他知道自己再没有等待的必要,他不愿看到最后宣布选举结果的那难堪的一幕。
  选举结束了,党国梁以绝对优势选票当选村民委员会主任。
  当人大赵主任用庄严的语气宣布以后,会场上立即爆发出长时间的掌声和欢呼声,有几个年轻人竟把党国梁抬了起来。
  这时候,还有一个人和党国梁一样心情激动,那就是杏花,她一个人悄悄地坐在那里抹起了眼泪。
  张镇长对选举结果很不满意,但是,面对这样的场面,他又有什么回天之力?他苦笑着对同来的一干人摇着头说:“不正常,不正常!”
  他们没有留下来吃饭,要按往常石国禄一定会热情地招待他们一顿,今天是没辙了,只好急匆匆地赶回镇上。
  选举这件事本应到此结束了,可是不然,石国禄偏偏又生出一些枝节来。
  晚上,李小毛去了石国禄家,石国禄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两只脚斜架在长条茶几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他乜斜了一眼走进门来的李小毛,身子连动都没动一下。他对他的这帮哥们儿的“工作”很不满意。
  李小毛款款走上前,俯下身子,对石国禄神秘兮兮地说:“石哥,这次选举你看出什么苗头了没有?”
  石国禄警惕地瞪了一眼,说:“咋,你听到什么了?”
  小毛说:“今天选举完了后,回家路上我碰见了大奎,我就问他:‘大奎,你是监票人,到底瞅的准不准?后面咋那么多都是党国梁的票,很少有石主任的票?’大奎说:‘人家铁头念得快,我也瞅不准。’”
  石国禄一听这话,“腾”地就从沙发上坐起来了,惊惊乍乍地问:“会有这事?”
  小毛嗫嚅着回答说:“大奎对我确实是这样说的,不知道靠实不。”
  石国禄在自己脑门上狠狠拍了一下,懊丧地说:“哎呀,我咋没有想到这一层!有问题,有问题,肯定有问题!你想,铁头和党国梁是什么关系?人家是干弟兄呀!他要是胡念上一气,大奎那老鳖头不吭声,这谁能知道?幸亏你多长了个心眼,替老哥还操着这份心,要不真被他们日弄了,还不知是咋回事哩。我说嘛 咱放出去那么多东西,就能放了空?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吃了咱的就能白吃?小毛,你去给二柱说一声,把咱们往下送礼品的几个人都给我招来,我有话给他们说。你马上跑一趟。”
  小毛听石国禄说得很急,就说了声“是了”,扭回头就“腾腾腾”地出去了。
  铁头真名叫狄保国,今年不足三十岁年纪,矬子汉,圆头圆脑;性格特刚直,为人处事不会拐弯抹角。铁头嗓门子大,跟人说话象吵架。因为他每年冬天,不论刮风下雪从不戴帽子,别人说这家伙是个铁脑袋,为了顺口起见,就跟他叫铁头。
  铁头很小的时候,他爸就是个病秧子,不能上地干活不说,成年还离不开个药罐罐,因此,欠了外边一屁股债。党国梁他爸老善人看着这一家人缺吃少穿,日子过得很艰难,常常给送去一些粮食,衣物,有时也给一些零花钱。
  铁头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脑子偏偏很聪明,每次考试下来,总在班里考第一名。小学毕业以后,因为家境不好,他爸妈就不让他再上初中了。这事让老善人知道了,觉得很可惜,就找到他家里,非动员他爸妈叫铁头继续上中学不可,并答应给他交学杂费、书钱,铁头这才得以上了初中。
  铁头他爸妈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又无法报答老善人,就把铁头认给他做了干儿子。
  铁头初中毕业以后,他父亲终于没有熬得过疾病的折磨,没过了四十岁生日就去世了。他只好回到了村里。挑起了一家人生活的重担。
  小毛出去后,石国禄就一直琢磨铁头这个人。平时,他知道他这颗脑袋难剃,所以,也就没有多招惹过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见了自己总是横鼻竖眼的。奇了,南瓜蔓子攀到神龛上了,神不缠他,他还想缠神哩。上一次村里人要闹着去县上上访,听说就是他挑的头。怎么这次选举偏偏选他当了唱票人?也怪自己当时忘了他和党国梁的那重关系,要不就应该借此理由阻挡他当唱票人。
  没多一会儿,小毛就领着一帮子人来了。石国禄仍躺在沙发上没动,斜起眼睛瞥了他们一眼,没吱声。他们一个个象夹着尾巴的狗,悄悄找了个坐位坐了下来。
  石国禄对他们很有怨气,好象把没有选上村主任的过错都归结在了他们的身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每个人出气的声音都听得清。
  好一会儿,石国禄从沙发上坐起来了,用他那刀子似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抡了一圈,然后闷声闷气地说:“这次选举你们心里都觉得咋样?”
  说话的声音好象是在鼻子里哼出来的。
  其他人抬起眼皮,溜了溜石国禄的脸色,象庙里见过的黑煞神,一个个悄没声息的勾下了头,没人敢吭声。
  石国禄接着厉声说:“咋了?都变成哑吧了?你们喝酒的时候,不是一个比一个吹得本事大嘛?这次选举中咋不使出来?你们把东西都给我送到哪里去了?给这些户都是怎样交代的?我下了那么大的本钱,交给你们,你们也给办不好,打水漂了!要是扔到沟里,也听见个响声。这倒好,换了几张票?一张票值多少钱?你们以为把东西给我送出去就完事了,你知不知道我要的是选票?纯粹是一伙草包,没长一点心眼!平时大酒大肉把你们的心眼儿吃得给糊住了。这下子好了,我这个村主任叫选掉了,你们吃吧喝吧,谁还白养活你们!都还不如小毛,小毛还知道替我操心,发现了问题。你们都干什么去了?耳朵都聋了?眼睛都瞎了?你们包的户就没有问题?他们把票都投给谁了?随后我要追查责任!你们别以为没事了,连我跟前都不来了,我老实告你们说,我石国禄垮不了!小毛你下去再找大奎一次,把铁头念票的情况再落实一下。我准备写个材料,就说这次选举铁头在里面做了手脚,捣了鬼,大家想了没有,铁头和党国梁是啥关系?人家是干弟兄!铁头就是党国梁他爹供他上的中学,这里边难道能没有问题?党国梁在背后还能没有给铁头吩咐过什么?这一点最关紧。还要写上他党国梁作风败坏,破坏别人家庭,在群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不配当村主任。我写好后,让各家各户都签名盖章,明天我就拿到镇政府,找张镇长,非把这次选举给他推翻不行!”
  这下,其他人又开始活跃起来了,纷纷说:“还是老哥这一手高,非把这次选举推翻不可!便宜他党国梁了,我们就是要把水给他搅混,愣是叫他们弄不成,到头来,这村主任还非老哥干不行!”
  二柱抡起胳膊说:“哥,要不要把铁头弄来,审一审他,给他点颜色,让他小子老实交代他是怎样捣的鬼?”
  石国禄说:“不必!铁头那小子你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弄不好对我们还不利。小毛只找见大奎,给他交代一下,叫他只要一口咬死,他监票没有看清楚,这就够了。我就有办法否定他这次选举。今天晚上我写个东西,明天早上,大家拿着它,分头到你们各自承包的户下签名盖章。盖不上章就按手印,不论采取什么手段,只要能盖上章或手印就行。就是这个任务,大家只要把事情办好了,回头我还有赏。”
  石国禄吩咐完以后,其他人就兴冲冲地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一份二百多人联名告状的材料就摆放在了镇政府张镇长案头。
  张镇长叫来了人大赵主席,说:“你看看这份材料,梨花渡村送来的。”
  赵主席在口袋里摸出一付老花镜,苦笑了一下,说是眼睛花了,离不开这个了,说着就把它架在鼻梁上,把材料仔细地看了一遍。材料上内容并不多,只是在后面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署了很多人的名字,还盖上了红红的手指印,光这就占了几大页。
  赵主席没有多看后面的名字,只翻了几下,就卸下眼镜,狐疑地对张镇长说:“能有这事?”
  张镇长说:“咋了,不可能?后面那么多人都按了手印,还能有假?老赵,这个问题我们可不能马虎,这也反映出了我们工作上的问题。那天选举结束,我就感觉不正常,里边肯定有问题,看看这不果然出事了。这么多群众联名告状,说明起码这些人是不拥护党国梁当村主任的,那他为什么还能得那么多票?这里边你想想能没有人捣鬼?没有人做手脚?不管材料上写的是实是虚,派几个人下去调查一下。要是果真是这样,就我个人意见,这次选举作废。准备充分以后,适当时间再搞一下第二次选举。你看咋样?你是人大主席,是你的正当权利,我看最好是你亲自去一趟,带上两个人,要依靠梨花渡村党支部开展调查工作。调查结果写出个东西来,我再见一下刘书记,拿到党委会上再拍板。”
  赵主席是个老好人,平时办事缺乏主见。他对这份告状材料本来心里存有疑虑,因为那天选举他感觉还是很正常的,并没有看出什么违犯选举程序的地方。但他听到张镇长的口气是要否定这次选举,再加上在选举之前他也接受过石国禄送给他的两千元钱,想了想,就势来个顺水推舟,同意了张镇长的意见。
  赵主席到梨花渡村以后,并没有多深入群众,只是顺着石国禄的杆子爬,他接触的群众都是石国禄提前安排好了的。他也见了大奎,大奎承认他监票的时候没有用心看,铁头念得快,好多他没看清楚。这也许是实话,他并没有否定铁头念得不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证明,却成为石国禄他们要否定这次选举的关键所在。
  石国禄给赵主席谈的时间最长,他把党国梁说得一无是处,特别是党国梁和白杏花的关系,更是渲染得有鼻子有眼,给赵主席脑子中塞了一个很坏的印象,认为这个人就是不配当村主任。
  赵主席临走的时候,石国禄不失时机地又往他口袋里塞了个红包,说是一点小意思,回去买两条烟抽抽。赵主席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石国禄的馈赠,激动得脸红到了脖子上。
  就这样,一份调查报告又产生了。
  当赵主席把这份调查报告,连同梨花渡村群众联名告状的那份材料拿到党委会上以后,党委会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梨花渡村选举作废。
  赵主席把这个决定通知给了梨花渡村党支部。
  梨花渡村很多群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哑然了。他们才意识到稀里糊涂在李小毛、刘二柱他们拿来的那份材料上按的手印,原来竟然是起到了这样一个作用,都似乎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们又能说什么呀,他们都接受了人家的礼品。
  最生气的是铁头,他从别人嘴里听说石国禄他们告状说他当唱票人,在里边捣了鬼,气得火冒三丈,立即要找石国禄去评理,被党国梁硬是拉扯住了。
  党国梁说:“现在你能给他说出什么理来?镇党委总还要听群众意见嘛,他石国禄再编白得圆,能哄了几个人?这次选举即使作废了,村主任总还要通过村民选举产生嘛,这是中央的政策,谁能改变得了?”
  铁头只好忍下了这口气。
  第二次选举工作是在半月后的一个中午举行的。这次选举镇党委非常重视,作了充分缜密的准备工作。
  那一天,刘书记、张镇长、人大赵主席都参加了,县人大还来了一位副主任。记票人、唱票人、监票人还有一些其他工作人员都是从镇政府带来的人。
  这次选举比上一次在程序上简单了很多,候选人不再发言表态,一项主要议程就是让选民投票,产生村委主任。
  在选票发下去之前,人大赵主席特别强调了纪律,这是赵主席根据刘书记的意见提前拟定好的。因为这是第二次选举,村里争议大,强调纪律就特别重要。
  能够保证选民们真正按着自己的意愿划上一票,很不容易,这里边存在很多难解决的问题。有的人多少不识字,有的人年纪大了,眼睛看不见,有的人根本没握过笔,笨得连个圈圈也划不成,不知道往哪里划,这些人如果由村里人代替,就容易出问题,会又一次引起争端。为了防止这种现象发生,镇党委提前都考虑到了,专门把这些人组织起来,分成几个小组,由镇政府来的工作人员分头帮助。不许村里任何人来回走动,插手代替。这就有效地扼制了一些人企图不纯,准备在划票过程中捣鬼的现象发生。由于安排周到,措施得力,可以说整个划票过程中,秩序还是很好的。石国禄那一帮小兄弟死活没有施展手脚的机会,各个急得屁股上象扎了刺。
  没想到,记票在接近尾声的时候,问题终于发生了。
  会场上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喧哗声,唱票人放开嗓子宏亮而清晰地宣读着得票人的名字;监票人专注地盯着唱票人翻开的一张张选票;记票人在黑板上认真地填写着“正”字,发出“嚓——嚓”有节奏的响声。选民们都站在黑板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记票人填上的每一划。
  当黑板上石国禄名下的“正”字明显少于党国梁时,突然飞来一块石头“咚”的砸在了黑板上,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呀”的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块石头砸在了黑板上,选民们都惊异地回过头来用眼睛寻视,心情紧张地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这时场上响起了“叽叽”刺耳的口哨声和“哇啦哇啦”的起哄声。有人喊叫“党国梁是个大流氓!”“党国梁不配当我们的村主任!”
  场上有人反应过来了,也站出来喊叫:“谁他妈的敢说党国梁是大流氓,站出来让人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谁敢破坏选举把他抓起来!”
  会场上立即乱套了,哇哇哇的吵闹声乱成一片。
  记票进行不下去了。
  那边铁头和刘二柱扭打在一起了,两下里都有人呐喊助威。
  铁头虽然个子低,但力气并不小,象一头小牤牛,把他那颗铁脑袋,狠狠地往刘二柱的肚子上一抵,“腾”地就把刘二柱这个大块头撞了个仰面朝天,引起了“哈哈哈”一片笑声。铁头就势骑在了他的身上,一只手就卡住了他的脖颈,嘴里喊着:“你狗日的平常横行霸道没人敢管你,今天还敢来这里撒泼,真是狗胆包天,我非揍死你不可!”说着抡起另一只拳头就朝他胸脯上打去,别人上前就拉,铁头对着众人说:“就是他狗日的往黑板上扔石头,我叫他再扔!”刘二柱别看他人高马大,今天是遇上了克星,吃生米的遇上了吃生谷的,被铁头象小山一样压在身上,他的两只手尽管乱抓挖,两条腿乱扑腾,横竖使不上劲,气得嗷嗷直喊叫。
  他的几个哥们儿也帮不了他的忙,也被群众团团围了起来。
  党国梁耐不住了,蹿过来说:“铁头,你还不把人放了,这要出人命的!”
  铁头死死卡住刘二柱的脖子说:“我就是要卡死他这个害人精,我用一命换他一命,也要为村里人除去他这一大害!”
  党国梁上去拉住铁头一条胳膊,猛一使劲,就把他提起来了。喊叫说:“你疯了你!他刘二柱犯法,自有法律治他,用得着你这样瞎闹!”
  二柱得救了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一头又向铁头撞来,党国梁拉了铁头一把,二柱闪了空,一个狗吃屎爬在了地下,又惹起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
  二柱爬起来后,心犹不死,又要向铁头扑去。党国梁一手抓住他的胳膊,象铁钳子一样把他钳住了,刘二柱疼得“哎哟,哎哟”直喊叫。
  刘书记看到场上这种情景,抓起麦克风就喊叫“石国禄,石国禄,石国禄哪里去了?”
  场上没有人应答,石国禄不知什么时候,已溜出了会场。
  刘书记找不见石国禄,就对着大家说:“大家安静!大家安静!谁要再敢破坏会场,马上叫派出所来人把他抓起来!”
  场上仍是吵吵声不息。
  张镇长、赵主席还有镇上来的其他干部都站在椅子上喊叫,维持秩序。
  一会儿功夫,派出所的人坐着吉普车来了。会场上立即停止了喧闹。
  这是刘书记来之前,怕发生意外,提前安排好了的。
  记票又继续进行。
  选举结果出来了,石国禄的票数比上一次反而还减少了几票。
  刘书记为了巩固这次选举的成果,最后作了慷慨激昂的讲话,表示坚决支持党国梁的工作。
  风停雨住,梨花渡村一场选举闹剧终于结束了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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