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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渡(九)

王华文
2007-03-31 17:30   收藏:0 回复:0 点击:3690

    九
  
  一个繁忙紧张的夏收时节过去了。
  今年夏季收成不错,家家户户堆满了金灿灿的小麦,大囤鼓堆小囤流,农民们各个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梨花渡的夏收来得早,结束得也早,农民们早早交了公粮以后,又走进了秋田。这些日子,农民们忙着夏收,就把大秋作物放下了,所谓的见籽不顾苗。玉米、谷子、高梁,几天不见都长高了,苗长高了,草也长高了,毛烘烘一片,需要好好锄上一遍,再施上肥。老天很长时间没下雨了,有的地都旱得裂了缝,也要挨着浇一次水。棉花苗也长高了,夏收前还是一棵棵的小苗苗,现在已分不开垅了,上面长出了老长的强芽,也该普遍打掐一次了。
  这些活都堆在了眼前,等着人去赶快作务,稍耽误几天,就收拾不出来了。一旦形成草荒,就只能割掉喂牛。要在生产队那会儿,这就是大问题。现在就不同了,对各家各户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种植面积都不大,一户有几手劳力,下气力使劲干,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干得利利索索。
  夏收前,石国禄按镇党委刘书记的指示,在村里接连开了几个晚上村民会议,借学习法制的机会,好好发泄了一通,还让白得宝在会上作了检讨。
  其实,那叫什么法制教育?完全是石国禄按着个人想法,信口开河,随心所欲瞎讲一气。怎样讲对自己有利就怎样讲,好象国家法律就是他石国禄一手编出来的。好在群众并不买他的账,东倒西歪坐一院子,没有几个人正经听的。有的人把脑袋埋在裤裆间,呼呼睡大觉;有的头碰头,叽叽咕咕说悄悄话。妇女们手里都拿着活儿,不是“刺刺”纳鞋底儿,就是“圪绞圪绞”织毛衣。即使有几个人听的,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轻风过耳,听了和没听差不多。
  石国禄讲上半夜,嗓子讲哑了,口干舌燥,他那几个小兄弟也不知给端杯水,气得他直翻白眼。
  会散了,三三两两跌跌撞撞地往各自家里走去,有的嘴里还嘀嘀咕咕。“球,咱不学法制,也知道打人犯法,杀人偿命,他姓石的懂得法,他可还叫打人哩。”“要听他瞎咧咧,年还要过差哩,咱不听他讲也中不了毒。”
  对于党国梁,石国禄这一次真的下了血本,在群众大会上公开宣布奖励现金两千元。还冠冕堂皇地讲了很多中听的话,甚至有些话叫人听了头皮发麻。他满以为这样就可以使党国梁动心,感激他,改善以前对他的看法,认为他是公道正派的领导,从而会服服帖帖地俯首称臣。其实,党国梁对此却置之漠然,不屑一顾,会后就把两千元现金全部捐给村里小学买了图书。
  三喜手术作得比较成功,据医生说,如果不发生其它意外变化,估计还可以恢复正常。夏收前,他们已回到家里继续疗养。
  在手术前,公安局往医院送去了一万元现金。不知道石国禄他们交了公安局多少。
  忙完秋苗以后,农村中还有一段消闲日月,镇党委、政府又部署了一项重要工作,要求在七月底以前,各村村民委员会领导班子全部换届选举结束。这对石国禄和原班子成员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情。
  这件事,石国禄在夏收前已有耳闻,只是没有接到正式通知,思想上没有把它当一回事。这次真的要选举了,他又开始头痛了。
  他最愁的是申三元借走的一百万元款,他只要想起这笔款子就割心般痛,他做梦都在想,有一天申三元会把一百万元连同另外二十万元利息,齐刷刷送到他的手里。可是,这多么渺茫啊,二十万元利息姑且不说,这一百万元本钱总该归还了吧?申三元你在哪里啊?你害得我好苦呀!一年多以来,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你能飞到天外吗?眼下又要换届选举,这村主任能保得住吗?倘若保不住,换了别人,这事不就露馅了吗?可见这次选举对他是多么重要,多么关键啊!
  好在现在并没有人追查,群众中虽有议论,但又有谁知根知底?上次从上面要回了五十万元,如数发给了群众,暂时还可以马虎一阵子。只要把村长的位子保住,等到第二批移民款拨下来,那就没有什么发愁的了。关键的关键是眼下的选举,他仔细地分析了一下形势,有利的因素还是很多。
  首先,镇党委、政府他有十分把握,张镇长会全力支持他。其次,在村里他有一帮铁哥儿们,这些人都得过他的好处,虽然说人数不多,可是活动能力很强,关键时刻会下死劲为他卖力。刘二柱前几天也放回来了,是他又向公安局交了三千元钱,请吃了一顿保出来的。刘二柱回村后感激涕零,简直把他视为再造父母,这次选举他还不豁出命来保自己这位村主任,他还保谁?再其次,在村里自己虽说这些年惹了不少人,但是,死对头数起来也没几个,这些人略施点小恩小惠,就可以拉过来。党国梁最近又奖了他二千元钱,想他即使受恩不报,也不至于出面作对,造成多大障碍吧。
  石国禄又进一步分析了竞选对象,这一点他更乐观,他觉得村里除了党国梁之外,目前还没有当村长的料。党国梁和白杏花的桃色新闻,去年在村里传得风风雨雨,飞短流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党国梁尽管浑身是嘴也讲不清,道不明。老百姓对这种事最敏感,最讨厌,最瞧不起。你尽可以没有本事,你尽可以没有德行,你尽可以贪污受贿,坑蒙拐骗,可千万别在这种事上犯忌,一旦沾上点腥气,足可以使你一辈子在人前直不起腰,昂不起头,别说选你当村主任了。
  石国禄越想越沾沾自喜,越想越觉得稳操胜券,早把他窃取一百万元移民款的事忘到了脑后。
  这些人往往错误估计形势,凡事总爱往好处想,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想,把不利因素也当作有利因素,把别人都当成聋子、瞎子、傻子,去重蹈掩耳盗铃的后辙。把国家政策、法律视为一塌糊涂,把国家机器视为形同虚设,软弱无力,这也不能说不是这些人最后注定要失败的原因之一。
  他开始设计具体应如何操作,他打定了主意,这次选举不同以往,不出血不行,该舍的时候,就要舍,该下本的时候,就要下本,升迁成败,唯此一举。当今社会只要舍得花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撒出去的多,必然得到的多。他听说过很多花钱买官的事,都是通过行贿取得了成功,当上了什么长、什么书记。他坚信金钱是打开成功之门的敲门砖,现在当官的,没有不吃腥的猫。人常说,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他拿了你的钱,就要替你办事。这次村主任能不能保住,就取决于撒出去多少,撒出去的越多,保险系数越大。至于撒出去的这些钱嘛,当然不会掏我石国禄的腰包,堤内没了堤外补,羊圈丢了猪圈找。只要保住村主任的帽翅儿,以后一切都好说。
  第一步,先打通上层路线,往镇党委、政府送。张镇长要重点送,重点突破,送得他心动眼开,甘愿为自己两肋插刀,甘愿担风险。他对张镇长这人心知肚明,只要有钱就能办事。给他送钱也绝对出不了问题,因为他们之间是老关系,是他在镇上的主要靠山。
  刘书记是党委一把手,选举的事按说是起决定作用的,但是对他的脾气个性,确实一时还估摸不透,他来的时间不长,接触机会很少,上一次在电话中也听不出来他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根据别人对他的传闻,还确实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主儿,也许他就是一只不吃腥的猫。在摸不准之前,千万不敢轻举枉动,否则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引出麻烦,掏麻雀掏出蛇来,会坏了大事,倘要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还不要了人命?好的一点是听别人说,他这个人不爱多管事,镇上主要事还要靠张镇长,张镇长在镇上已连任几届,对镇上情况熟悉,办事圆滑,手下跟的人也多。这件事只要张镇长咬定了不松口,想必刘书记也不会很为难他,硬要去绊扯吧。
  至于其他副职,也要撒出一些,但不必过多,或一千,或两千,因人而异。这些人关键是要面子,你不送点,他以为你瞧不起他,你送一些,他们容易满足。虽说花不了几个钱,但也起一定作用,到时候给你敲敲边鼓,垫个下槌什么的,有的人说不定还会给你下死劲喊叫。
  第二步,就是套住村里边群众。这些人要直接投票选举,丢掉一个人,就意味着丢掉一张选票。但是,人太多,如何送?他初步计算了一下,三百多户,以每户五十元下注,要投资一万五千元至两万元。在这些群众身上,他可真舍不得花这一笔钱啊,以往都是他们巴结自己,现在弄的这个选举制度,要自己去巴结这些老百姓,他真有点想不通。不说花几个钱,还要丢架子,掉身份,即使这样选上了,以后他们还会象以前那样俯首贴耳地听从自己摆布吗?真叫人转不过这个弯来。可是,不转也得转,不转能赢得选票吗?要是选不上村主任,那不是什么都完了。他不敢设想如果是别人当了村主任,特别是党国梁当了村主任以后,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狼狈下场,他咬了咬牙,还是选择了送。
  第三步,他想到了他的那一帮铁哥们儿,这些事要靠他们去干,腿得他们去跑,选举要靠他们去摇旗呐喊,鸣锣开道。凑个晚上,把他们招到一起,醉一醉,熬他个通宵达旦,洗一洗这些日子的晦气,也借此为刘二柱的归来洗洗尘,压压惊。他认真想了想,已有一段时间,没和他们在一起聚过了,把人都快困出病来了。这些人都是他的胳膊、腿脚,左膀右臂,总觉得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力量,才心情舒坦,出气匀称,才能显示出他这个村主任的权威。
  一切都计划得妥妥贴贴,万无一失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心里有一种轻松感,他抡了抡胳膊,关节响起“嘎巴嘎巴”的响声。这时候他想喝点酒,就迈步到柜子前,顺手打开一瓶老白汾,自斟自饮起来了。喝了几口突然发现这瓶酒味道变了,昨天他还喝过的,感觉不对口味,味儿拐滋拉的,不象是真酒。他只喝了两杯,就不想喝了,把瓶口拧住,放进了柜子里。他恨现在市场这些假冒伪劣产品,他也恨这些假冒伪劣产品的制造者,昧着良心赚钱,喝酒都不能叫人放心地喝几口,这世道真该改一改了。
  今天不知怎的,还是那一瓶酒,怎么就变了,变得醇香、绵甜、地道。他又把酒瓶重拿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不差,还是那一瓶酒呀。他想通了,摇了摇头,心里想笑,什么假冒伪劣?和人一个样,你说他好,他就好,你说他坏他就坏,这要看什么人去看,去识别,这个人对你是什么印象,用什么眼光去看,你可以是一枝花,也可以是豆腐渣。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自己就特别淘气,爱逃学,爱打架,有时候还爱出个风头,比如领着同学去戳老鸹窝什么的。班主任刘老师老爱批评他,罚他站堂,看他什么也不顺眼,甚至想把他推出班级,而校长偏偏另是一种看法,夸他说,别看他调皮,说不了长大以后,还是块大材料哩。你说,这同是一个人,是好?是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他喝得居然放不下了,索性把一瓶酒喝了个底朝天。他太兴奋了,似乎有点飘飘欲仙,浑身上下舒服极了,仰了仰脖子,响亮地打了个饱嗝,满屋子里洋溢起酒香味儿。他想,这人就是要会活,活一天就要享受一天。记得有一句话怎么说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叫金樽空对月。”这话他不知道是谁说的,说得太有水平了,要不咋能辈辈世世传下来?党国梁这些人干吗就想不通这个理,为什么要那样死心眼儿?奖给你两千元,该花你就花呗,还要捐给学校,讲什么高尚?讲什么奉献?村里人谁领你的情?简直不可思议!
  他又想到了杏花,他心绪好的时候,总能想到杏花。杏花他们回村已有些时日了,也该去看看她男人三喜了,尽管上一次她把他从医院赶了出来,他不在乎这些,宰相肚里行舟船嘛,借机和杏花消除消除隔阂,话是开心锁,多说几句顺气的话又不用花钱,说不定她的对立情绪就会小一些,也免得她在选举的时候作梗。
  说实在的,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着杏花,象是粘在了他的心上,无论如何,也驱赶不掉。尽管他并没有得过她一次好脸。人呀,就是这么怪,她越是讨厌他,恨他,他反而越是想她。总想着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次,杏花那姣好的身子会扑到他石国禄的怀抱里。他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枉来到这人世上一回。杏花啊,你为什么有哪么大的魅力,竟害得我石国禄如此神魂颠倒,半辈子朝思暮想?这也许就成了终生宿愿,也许根本不能实现,可是,他还是情愿这样想着。
  第二天夜里,石国禄觉得是个时机,就通知他的那帮小兄弟们到村头的小酒馆里聚聚。
  这家小酒馆在村南头的入口处,是村民李小毛把他院子里的南房调转了一下方向,在临路的那面墙上,开了个门洞,就开起了酒馆。
  馆内面积不大,农村老式房子,说是三间,不过就是三十几个平方的样子。里边没有多加装饰,只是墙壁上用白色涂料粉刷了一遍,倒也显得明朗洁净。室内摆放了几张规格不一的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些方凳子、圆凳子。
  室内的东头是造厨间,并没有什么屏障,一眼就可以看清,一火、一案、一厨柜。厨柜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盘盘碟碟等餐具,还有一些其它东西,诸如油盐酱醋之类的调味品,都零零乱乱地放在锅台旁边的平台上,有的就放在地下,全部家当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一个简陋的酒馆,却还堂而皇之地在外面门楣上挂了个招牌,冠以“豪华酒馆”,装璜得还特别耀目。山里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拾个烂钉子就当金钢钻,拿张烙饼就当老天爷抡。不知豪华为何物,没见过城里的豪华酒馆是什么样子,就以为自己这样的酒馆为豪华了。
  这家酒馆村里的老百姓却把它叫耗子酒馆。原因是这样的。
  开业的那天,酒馆里来了很多人看热闹,有人给李小毛提议说:“你开酒馆也得有个招牌呀,不然,过路的人咋能知道你这是开酒馆?”接着就有人说:“是呀,是呀,谁知道你这是干什么的,城里来人说不准还把你这当茅房哩。”李小毛一听这话,心里老大不高兴,正要发作,往说话的人脸上瞅了一下,是刘二柱,就忍住了。郁郁地说:“去,去,滚一边去!谁跟你半吊子说话。他城里人眼晴瞎了,鼻子也残了,不信他闻不出香臭来?”
  又有人接着斥责刘二柱:“真不会说话,嘴上就不戴笼头,开玩笑也讲个时候!人家今天正开业,是个喜日子,你净会说些扫兴话!”
  刘二柱自知说丢了嘴,愣怔在那里,任凭别人训斥,也不再吭声了。
  李小毛狠狠盯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他,接着说他的正事:“ 要挂招牌总得有个名称吧,哪叫什么呀?”
  “就叫小毛酒馆吧,用你的名字也行”说这话的叫大奎。
  小毛赶快摇手说:“不行、不行,难听死了。我爹不识字,给咱胡起了这样一个小名,不好听。咱可不能再把它挂在门上当招牌,过路的人笑话死了。”
  有人提议说:“那就叫梨花渡酒馆吧?”他一说出马上就有人反对说:“不好,不好,一个小小梨花渡,多不响亮。”
  大奎说:“我看这样吧,要嫌不响亮的话,干脆叫个豪华酒馆,现在城里边,不是什么都说豪华豪华的。”
  小毛一听乐了,眉飞色舞地说:“就这个,就这个,这个好,不变了。招牌嘛,总得亮亮的,这样才能招来人。”说着就腾腾腾跑到家里,找出他儿子用过的毛笔和墨汗,又在家里翻出一张过年写春联剩下的梅红纸,往大奎手里一递说:“咱说干就干,这不,什么家具都有,你就给咱写。我去给咱弄两个菜,咱们喝几杯,高兴高兴。”
  大奎见了小毛递给他的毛笔和墨汗,象是递给他一块红火炭,急忙缩回手说:“不行,不行,写字这玩艺,咱可不沾边。我只会耍耍嘴皮子,真要叫我提起笔写,我可没那本事。挂出去后,千人看,万人评的,咱写的那两个狗趴趴字,怕是把老先人的面子还要丢尽哩。”
  小毛说:“看把你邪乎的,你歪好也是个初中毕业生,我才上了几天学,你还不清楚?总不能叫我写吧。来的这几个人,哪个你不认识,看他们谁能提起笔?”
  其他人互相往脸上瞅了瞅,都咧开大嘴笑着说:“不行,不行,我们可不行。”大奎说:“那就请个人写吧,要不把国梁请来,人家肚子里墨水儿多,字写得可漂亮了。”
  小毛说:“人家出船了,要写还得等到晚上,不值得。就这几个字,讲什么好坏?你就对凑写写吧。”
  其他人也说:“大奎你卖什么关子?谁不知道你会抹划几下,你就别赤腿溜光席了,自谦什么?这还不是雨地里不打伞,淋(轮)着你了。”
  大奎一看这情况,今天是推辞不过了,就红着脸说:“那好,那好,小毛哥要不嫌弃我写的不好,影响你生意,那我就献丑了。”说着就把纸铺在桌子上,打开墨汗,倒在一个小盘子里,把毛笔蘸满,挽起袖子开始写。
  他这个把式,也确实够难为他了,提起笔,手就嗖嗖地直打哆嗦。第一个字就卡了壳,也许是脑子紧张,豪华的“豪”字咋也想不起来怎样写。只好举起眼睛问其他人,其他人这个往那个人脸上瞅瞅,那个人往这个人脸上瞅瞅,张飞认针,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人知道咋写的。大奎一急,脑子里就蹦出个“毫”字来,他有些含糊,但又想不出正确的来,就写成了“毫华酒馆”四个字,歪三倒四,指天骂地的。就这几个字竟把他挣得冒出一头大汗来,他歪过脑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巴笑了笑说:“真是难秀才吃屎哩,歪好你们可别笑话。”其他人都说:“不赖,不赖,就是他大写家也还不是这个样?”有的还噼噼啪啪拍起了巴掌。
  小毛等纸上的墨迹干了个四五成,就把它贴在了几块啤酒箱的硬纸板上,几个人一齐下手,把它用几个钉子钉在门口的门楣上。小毛还燃起一挂一千头的火鞭,噼噼啪啪响了一阵子。这下子,小酒馆就算正式开业了,万事俱备,但等顾客光临了。
  小毛没有食言,捅开火,手脚麻利地炒了几个菜,小店里顿时升腾起满屋子烟雾和香喷喷的味儿,他又打开了一箱啤酒,在场的人挤了满满当当一桌人,大呼小叫地就开始了,算是庆贺开张大吉,也是对大奎写牌照的酬谢。刘二柱说错了话,小毛不想搭理他,但他可不在乎别人的脸色,只顾喝他的酒,表现得还最活跃,真是个没有廉耻的家伙。
  这个小酒馆开起以后,称了石国禄的心意。他不必再跑几里地,去其它地方喝酒了,几乎每天都要把他的那帮小兄弟邀到这里喝酒,吆五喝六地,吵得半截村子不得安宁。老百姓听了都烦透了,个个摇头啧嘴,说他们凭什么吃喝,还不是吃喝老百姓的血汗,骂石国禄,也捎带骂李小毛,给这群耗子提供了个方便场所,说石国禄这伙人想睡觉,他正好给他们垫了一个枕头。
  不知什么时候,招牌上的“华”字被风刮掉了,留下了“毫□酒馆”三个字。三个字就三个字罢,偏偏有人多事,就在空出来的硬纸板上,用炭块添了个“子”字,这样就成了“毫子酒馆”。村里凡见了的人都要咧开嘴笑笑,称赞这个“子”字添得好。老百姓不管字义,只管读音,“毫子”也就理解为“耗子”。这样耗子酒馆的名号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大人、小孩都这样叫,只是李小毛没在意过这个,他以为村里人不识字,由他们随便叫吧。
  有一天,酒馆里来了位算命先生,五十多岁,上身穿一件白色府绸衫子,下身穿一条藏青色绦纶裤子。方脸阔嘴,鼻梁上架一付黑边眼镜,嘴上留有两撇整齐的八字胡,头上戴一顶白色塑编旅行帽,手里还提根黑色文明棍。看行头就象个老古懂,他来到酒馆门前,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招牌,摇了摇头笑了。
  他移步走进店内,落了座以后,就向掌柜李小毛要了两个菜,一个麻婆豆腐,一个青椒肉丝,又要了一瓶“三孔干啤”,等上齐以后,就自酌自饮起来了。
  小毛把这些备齐端上来后,再没其他客人,自己也没事了。他看这位客人来头不凡,就把一双油渍渍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笑吟吟地走到他对面,躬了躬身子,问:“老师傅,敢问你是在哪里发财?”
  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开了几天饭馆,居然也学会了几句时髦话。
  算命先生放下筷子,用卫生纸轻轻在嘴上抹了一把,瞅着李小毛笑了笑,抄一口河南话说:“老兄,不瞒你说,老弟原是河南大学毕业,在洛阳市一所重点中学教学。后来迷上了周易学,又到郑州一所大学进修了三年,现在是河南省周易研究会理事。你看,这是我的会员证。”说着就从他那黑色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兰色塑封的证件。小毛两只手接过来,看了看,象欣尝一件稀世珍宝那样。又在封面上轻轻摸了摸,用一种敬慕的眼光,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周易研究会理事,立马对这位客人刮目相看了。他谦恭地哈了哈腰说:“啊啊,小地方人,有眼不识泰山,今天真是遇上高人了。”说着又把证件小心翼翼地递过去了。
  算命先生连忙摇手说:“不敢当,不敢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这是受贵县一位领导特邀,前往切磋有关周易事宜。路过此地,顺便做一些考察,还望老兄多多给予关照。”
  这些云游江湖之人,为了抬高身价,开口闭口都挑着时髦话讲。吹吹乎乎,显然掺加水份不少,农村老百姓哪能听出来这些?给他个棒槌就当真(针)。不过他还是没弄懂这周易学会,究竟为何物,就毕恭毕敬地问:“师傅,这周易学会……”他把尾音故意拖得很长很长,是等待对方回答。
  算命先生听出来了,知道这位乡巴佬不懂得这个名称,就哈哈笑起来了,笑得很自矜,好象笑他少见多怪,就用一种居高临下,鄙夷的口吻说:“老弟,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个周易学嘛,也叫预测学,按你们农村的话,以前就叫算卦,予卜吉凶未来,生死八字,风水五行,阴阳八卦,建房择吉宅,埋葬选宝地,天文地理,包罗万象,里边学问大着哩,给你说你也听不懂。说是算卦,但是,与你们平时常见的阴阳先生可不一样,我研究的这个叫科学预测,这在咱们国家现代化建设中都离不开,比如导弹发射、修建三峡工程、修建小浪底工程、香港回归、国家召开重大会议,都要邀请我们理事会人员参加预测,省市一些头头脑脑们也经常邀请我们去给他们一些重大活动进行预测。”
  这位算命先生真敢吹牛,海阔天空,无遮无拦。只把一个李小毛吹得晕晕乎乎,敬佩得五体投地,急忙跳起腿来,又给添了一道菜。他心里暗暗高兴,今天可遇到贵人了,省市大领导都请人家,咱一个平头百姓能遇上,真是三生有幸,也是咱命中定数,该有贵人相助,发大财的机会来了。
  他这样想着,又躬起身子,给满满斟了一杯酒,嗫嚅着说:“师傅,你说的这些我也听不大懂,只是,只是你能给我算一卦吗?噢,就是你说的预测一下吗?”
  算命先生眯缝起眼晴,点了点头说:“算你老兄运气好,要在平时你还真请不来哩。我既然来了,就是咱们该有缘份,你就说说预测什么吧?”
  小毛说:“不怕你见笑,我这小酒店开业以来,一直不甚景气,就烦师傅指条明路。”
  算命先生说:“真人不说假话,你先报上姓氏大号,生草落地,属相时辰。”
  李小毛咧了咧嘴,说:“草木之人,有啥大号?半辈子,就姓一个姓,木子李,大号兼小名,李小毛,还是我爹起的。”
  接着又说出了他的出生年月,属相和时辰。
  算命先生说:“好了,不用你再说什么了,我给你推算一下。”说着把两只眼睛一闭,左手大拇指掐在中指上,口里轻轻地喃喃着。
  小毛两只眼睛瞪得铜铃似的,直直地盯着他的手指,心在嗵嗵嗵直扑腾。
  大约两三分钟,算命先生眼睛圪眨一睁,摘掉眼镜,说:“有了,老兄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今日萍水相逢,待兄弟不薄,那我就讲真话了。讲真话,就不能留情,人常说,算卦不留情,留情卦不灵。”
  小毛点了点头,说:“那是,那是,你只管直说,不妨事。”
  算命先生说:“那就好,我就要你这句话。从八字上看,你属土命,城墙上土,土厚,坚实。土能生金,土生万物,也属富贵之命。可以说一辈子不缺吃,不愁穿,享受荣华富贵,无论务农经商,都能发财。只是你这酒店开业那天日子不对,那一天在五行中属木,木则克土,所以说犯忌。”
  小毛听了前面说他命好,富贵,心里乐滋滋的,只是听说开业日子犯忌,就有些不解,说:“师傅,我并没告诉你开业的日子呀?”
  算命先生说:“这你就不懂了,卦中自有定数,哪里用得着你动口?”
  其实,这是算命先生故弄玄虚,他哪里能知开业日子,只是找理由瞎蒙罢了。而小毛听了,心里暗暗惊异,也不敢再吭声了。
  算命先生接着说:“另一层,从你的名号上讲,你这店名叫毫子酒馆,而你大号称小毛,猫为耗子之天敌也。正如冰炭不同炉,水火不相容,同为一理,如此而已,岂能发财?”
  小毛急忙纠正说:“师傅,你弄错了,我这店名不叫‘耗子酒馆’叫‘豪华酒馆’。”
  算命先生笑了笑说:“不会的,你可以亲自验过。”
  小毛跳起来一步跨出店门,仰头一看,果然是“毫子酒馆”,只是“子”字没了原来的梅红纸,是用炭块写在下面的硬纸板上,不甚明显,所以他平时就忽略了。此时他直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醒不过神来。
  算命先生说:“你服了吧,不会错的,我走南闯北,不知给别人算了多少卦,你这个对我来说,不过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哪里会出错?”
  小毛连忙说:“我哪里敢怀疑师傅你算错了,只是,我想一块小小招牌,那能管多大用?”
  算命先生说:“这你又不懂了,别小看一块小小招牌,讲究大了。一些大公司、大五星级宾馆,最讲究的就是这个。它可以叫你兴旺发达,日进斗金;也可以叫你一跌千丈,日趋衰败。今天算你运气好,幸亏遇上我了,要不,说句丧气话,还不知道你要陷多深哩。要这样继续拖延时日,说不准叫你倾家荡产,卖房卖地,一贫如洗,沦为乞丐。”
  小毛听了,鼻尖上滚下豆粒大汗珠,脊梁骨上直透凉气,象一根木头桩子一样,栽在了那里。
  算命先生审时度势,看看火候到了,就起身要走。小毛为了感谢算命先生为他及时指点迷津,不但酒菜钱一分不收,另外还往他兜里塞了两瓶啤酒。
  算命先生走后,李小毛手忙脚乱地三把两把撕下了店门口的招牌。咬了咬牙,心里说再不敢叫大奎瞎对凑了,明日到城里花几个钱,叫人家装璜店好好做上一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石国禄来到酒馆的时候,刘二柱几个已经先他而到了。
  李小毛见石国禄一进门,赶快笑呵呵地迎上去,顺手端了把椅子让石国禄坐下来,接着又是点烟,又是沏茶。石国禄用眼睛扫了一圈,看了看他要叫的人都到齐了,满意地笑了笑,干咳了两声,说:“好,就咱们这几个哥们儿,今天晚上好好玩玩,来他个一醉方休。”他又用眼睛瞟了小毛一眼,说:“小毛,你这里都有些啥酒?拣好的往出拿。”
  小毛问:“你们是喝啤酒还是白酒?”
  石国禄说:“天气热,还是喝啤酒吧。”
  小毛说:“啤酒就只剩三孔啤酒了。”
  石国禄说:“不行,不行,二柱,你和虎蛋去铁头小卖铺搬两箱莱德啤酒来,要喝咱就喝好的。”
  虎蛋说:“钱呢?”
  石国禄瞪了他一眼说:“看你说的,这就没办法了?还用我去教你!让他先记住账,就说是我叫搬的,以后还能少了他?”
  虎蛋仍有些犹豫,二柱在虎蛋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走吧,还有我呢。”虎蛋才慢腾腾站起来,跟在二柱屁股后面去了。
  石国禄又对小毛说:“你先切上一大盘猪头肉,一大盘酱牛肉,还有什么素菜,再随便上几盘,花生米、咸鸭蛋都行。让弟兄们先喝着,随后要什么热菜咱再说。”
  小毛欠了欠身子,说:“好,好,我这就去操办。”
  一会儿功夫,二柱和虎蛋一人扛了一箱莱德干啤回来了。一进门,二柱就气呼呼地说:“咳呀,铁头这松货,真不识相,不给现钱还不让拿,我说是你叫拿的他也不行,还他妈的说谁叫拿也不行,他只认钱,气得我差点给他两个带把馒头,看他认不认这个。”他说着就晃了晃拳头,接着又说:“他老婆还算眼里有水,硬是拉扯着叫我们搬走了。”
  刘二柱坐了几个月监狱,还不接受教训,刚出来没几天又想打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石国禄瞪了他一眼说:“二柱,你可少给我戳窟窿,现在可不是时候,一会儿我就要给你们讲这些。”
  二柱没听明白是啥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说:“是,是,我听你的。”
  正说着,小毛把凉菜都备好端上来了,石国禄说:“小毛你也坐下,陪大伙喝几杯。”
  小毛连忙摆手说:“不敢,不敢,你们喝,你们喝,我伺候你们。”
  石国禄说:“叫你坐,你就坐。我一会儿还有任务给你。”
  小毛一看石国禄那正经八百的神色,也不敢再推辞,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怯生生地坐了下来。
  石国禄站起来,干咳了两声,说:“都把酒满上,端起来,我先说几句。今天把大家邀来,一是给二柱兄弟接风、洗尘、压惊;二来嘛,我有事请大家帮忙,都先把这杯酒干掉,我再给大家慢慢说。”
  石国禄话一落音,几只大酒杯“咣口当”一声碰在了一起,小毛抬起眼皮往石国禄脸上瞅了瞅,也凑上去碰了一下。
  二柱他们一听有任务,当马劲头就上来了,浑身痒痒得坐不住了。有的抹拳头,有的挽袖子,嚷嚷着说:“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兄弟们甘愿两肋插刀,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这些家伙们从电视上也学了几句江湖上话,石国禄听了,心里很舒服。他笑了笑说:“那倒也不是,这次不是叫你们去打架,去拼命,用不着你们冲锋陷阵、流血牺牲。”
  接着就把竞选村主任的事说了一遍。
  最后他强调的大意是:“选举在即,任务紧迫,我们一定要赶在选举前把各项准备工作作好。从明天起,就开始行动,咱们村共三百多户,每个人根据各自的情况,是亲戚的,本家的,朋友的,话能说在一起的,分头承包,逐户落实,不能疏漏一户。这次是要你们当好人,装孙子,看嘴皮子功夫。要多动脑子,看风使舵,见啥人说啥话,见啥病,用啥药。总之一句话,要保证选票,能保住我这个村主任,也就保住了你们在村子里的地位。”
  他说到这里,用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一个个蔫头搭脑的,象猪尿泡上戳了一刀子。拳头收起来了,袖子也放下来了。石国禄知道,干这活也实在难为他们了,不是这些把式们的强项。但是,又再没有别人,只有依靠他们。
  他接着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也不叫大家为难,去空手套白狼。我准备了一些礼品,大家代我送到各家各户。每户一箱方便面,一箱饮料,两瓶杏花村汾酒。这些东西都有小毛负责采购分发。”
  小毛站起来,点了点头说:“我一定办到,明早上就去镇上买,下午都到我这儿领就是了。”
  石国禄又接着说:“我也不亏你们,每人先发二百元活动经费,包括小毛在内。只要大家肯出力,如果选举成功,还要论功行赏。不过话再说回来,如果有人在里面藏奸躲滑,隐瞒撒谎,搞小动作。一旦叫我发现,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不给兄弟留情面。”
  石国禄话一说完,举起酒杯说:“为了大家工作顺利,把这一杯干了。”
  其他人也说:“为了选举成功,干!”
  几个酒杯,“口当”又碰在了一起。
  这杯酒下肚,刘二柱把酒杯“咚”的往桌子上一蹾,拍着胸脯说:“哥,这事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弟兄们包了,村里哪一个人敢在选举中捣鬼,我刘二柱就灭了他。”
  石国禄瞪了他一眼说:“闭住你那乌鸦嘴,你少跟我闯乱子。”
  刘二柱款款坐了下来,咧着嘴笑了笑说:“是,是,我是闹着玩的。”
  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纷纷表态说:“请大哥放心,一定保住你村主任这个宝座。”
  那天夜里他们一直喝到次日凌晨两点钟,才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离开酒馆。
  送礼的事,按照石国禄的安排进行,暗箱操作。他们这伙哥们儿各个都很迈力,几天下来,各家各户都收到了以石国禄名义送来的一份礼品。即使在城里做生意的,打工的,在亲戚家长期居住的,石国禄都打发人送了礼,无一疏漏。
  村民们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礼遇,心里暗暗惊异,选村主任不就是投张票嘛,干嘛要送这些东西?石国禄这次咋这样抬举自己?他们又不敢向别人说,因为送礼的人告诫他,不叫说给别人,就只给他一家送了,千万叫保密,如果露了风声,要追查责任。所以,他们自家只知给自家送了,并不知道别人。不过,大部分村民心里都有数,对送来的礼品不屑一顾,知道是石国禄玩的鬼把戏。爱送你就送呗,还不是拿大家的钱装人,收买人心,他石国禄还肯把他自己的钱白送人?就凭他那德性还想叫给他投票?没门!好在选票上又不记自己名字,由着自己划,爱选谁选谁。
  也有几户拒绝不收这些东西的,象党国梁、杏花,还有杏花他爸,送礼的人连门都进不了,就被赶了出来。还有几户他们前脚刚刚送去,后脚就被悄悄返了回来。出现这些户都是石国禄预料之中的,他心里想,不收就不收呗,不收也是白不收,大多数人只要通得过,少你们几张票,也挡不住我当选村主任,离了你们几个人撒尿,还能不涨河?
  这件事办完以后,石国禄脑子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就放松了,以为可以高枕无忧,清静两日了。没想到刘二柱来报告了一件事情,又给他刚平静下来的脑海中扔了一块石头。说是发现虎蛋送的三十几户中,没给送酒,他自己暗里扣留下了。石国禄听到后大为震怒,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有问题,万一这些户和别人勾通一下,显出彼此厚薄,岂不要坏了大事?少党国梁几户不要紧,这三十几户都要暗里作梗,那可就不是个小数啊。
  石国禄怎么也想不明白,虎蛋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年村上丢了水管,后来有人检举说是虎蛋半夜弄到后沟窑洞里藏匿起来的。他悄悄把他弄到家里审问以后,果然是他干的,虽然石国禄费了很大精力,总算把事情弄明白了。因为这件事,当时他栽脏党国梁,在村里闹得雷鸣电闪,把党国梁老爹也气死了。所以,他也不敢把这件事公开出去,就暗暗压了下来,饶了虎蛋。虎蛋当时感激得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千恩万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他赌咒发誓。说是以后一定对他石国禄尽忠尽孝,他要是做下对不起他石国禄的事,天打五雷轰。还说以后要有需要他虎蛋帮忙的地方,就是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万死不辞。真是人心叵测,几年来自己拿他当心腹,没想到好心得不到好报,现在正当村里选举村主任的关键时刻,需要他出力的时候,他却贼性不改,暗地给自己捣鬼。他咬了咬牙,非整整他不可,叫这小子认识认识马王爷是几只眼!
  他又想,眼下正当用人之机,要明火执仗地整他,把他整毛了,横下心来,硬跟自己作对,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对立面,反而对自己不利。他要想个两全之策,整了他,他还说不出来,叫他皮不疼骨头疼,以后他还得服服贴贴任自己摆布。
  下午,他给刘二柱打了个招呼,叫他晚上把他的几个哥们儿都邀到虎蛋家喝酒。
  石国禄提前一步来到虎蛋家,虎蛋还没有吃罢晚饭。见石国禄来了,急忙放下碗,又是让座,又是点烟。把老婆孩子也都赶到一边吃饭去了。
  他不知道石国禄为啥事陡然而来,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他偷眼看了看石国禄的脸色,依然是那样平静中带有几分冷峻,他瞅惯了他这张脸,经常就是这个样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就稍稍放下了心。
  石国禄吸了几口烟,抬了抬眼皮说:“虎蛋,听说你那母牛下了个牛犊子?”
  石国禄显然是没话找话。
  虎蛋一只手在下巴颏上摸了摸,不知石国禄问这话干什么,回答说:“噢,噢,好几天了。”
  石国禄说:“好嘛,这也是桩喜事,也不邀哥们儿来给你庆贺庆贺?”
  虎蛋不好意思地说:“看你老哥说的,这有啥值得庆贺的?”
  石国禄说:“咋?怕弟兄们喝你的酒?”他故意把这个酒字说得很重。
  虎蛋一听这个酒字,鼻子上就有了汗。急忙说:“哪里哪里,我是觉得这么点小事,还值得劳你大驾?”
  石国禄看出了虎蛋那尴尬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有鬼,变了种口气说:“闹着玩的,找个借口吧。不只为了这个,这几天大家为了我的事,都跑腿劳神了,特别是听说你表现最好。今天晚上就借你家地方大家聚聚,也是对大家表示感谢,我已通知他们了,一会儿都来。”
  虎蛋更听不明白了,不知道石国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在往下送礼品的时候,自以为送礼这种事谁往出讲,多一点,少一点谁能知道?就耍了个小心眼,把几十户该送的酒留下了。今天为啥石国禄还说自己表现最好,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这事他知道了,露了馅?他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发慌,他悔恨自己一时糊涂,竟弄出这等事来。他知道石国禄这个人办事心狠手辣,他要是真是为这事而来,那可就惨了。他小腿肚子有点发颤,他想到这些酒都还在内间床下堆放着,还没来得及收拾,他想趁早把它藏匿起来,就托词说:“那好,我去准备一下,把家里收拾收拾。”说着就起身要走。
  石国禄一把把他按在椅子上,笑吟吟地说:“不忙,不忙,你尽管坐,菜我都安排好了。还有什么准备的?”
  虎蛋只好勉强坐下来,他心里有事,只觉得椅子上象有无数个小铁钉,刺得他生痛。他真后悔,当初不该贪占那几十瓶猫尿。
  没多大一会儿,刘二柱几个人陆陆续续都来了。李小毛也被叫来了,石国禄对他说:“小毛,今天晚上咱们换个地方,就在这里聚聚,不能让弟兄们干坐,你回店里做几个菜拿来,多几个凉的,少弄几个热的,都拣新鲜的,弟兄们喝几杯。”
  小毛点了点头说:“是了。”扭回头就出去了。
  石国禄又对着大伙说:“弟兄们为我跑了几天腿,我对大家也得有点表示,今天晚上我准备了几个菜,借虎蛋家里聚一聚。为啥地址选在了这里?一是这里清静一些,老在小毛酒馆里影响不好,马上就要选举了,避免那一些小心眼儿人嚼舌头。二来嘛,……”说到这里,他嗄然打住了,用挑衅的眼光瞅了瞅虎蛋,虎蛋心里一紧,就勾下头来。
  石国禄用讥讽的口气接着说:“虎蛋兄弟也有一桩喜事,最近母牛给下了个大牛犊子,顺便也庆贺庆贺,大家说该不该?”
  其他人都哄笑着拍手说:“应该!应该!”
  石国禄说:“要是这样的话,我提个建议,今天晚上这菜就由我包了。这酒嘛,该由谁来管?本来应该虎蛋管,但考虑在虎蛋家里,人家就受麻烦不少,就免了。我看还是采取老办法,抓阄。谁抓住谁管,也包括我和虎蛋在内,大家说这办法行不行?”
  其他人说:“行,行,就按你说的办。”
  虎蛋听了,提起来的心就稍稍放下了一些,也跟着大家说:“行”。
  石国禄说:“大家都同意的话,我就开始划阄,如果要怕我捣鬼,你们先抓,抓剩下是我的。”
  说着他就从自己身上掏出几张纸来,割成小块,转过身子开始划起来。在场的包括李小毛共七个人,他划了七份,都把它分别揉成七个小纸球,合在两只手中间,象作揖似的,使劲摇了摇。然后放在桌子上,对大家说:“咱们都先别动,一个人一个人挨次抓。我划的阄一共是七个,其中一个是实的,六个是空的,实的划的是‘O’,空的划的是‘×’。谁要抓住实的,那他就是中了,就归他买酒,下面谁先抓?”
  石国禄话一出口,几个人都把手伸出来了,石国禄急忙把小纸球捂了起来,说:“急什么急?我说了的,一个人抓了另一个人再抓,抓出来后让大家先看一下,知道一下嘛。都下手抓,要有人打混咋办?”
  其他人都把手缩了回去。
  石国禄说:“我看还是让虎蛋先抓,虎蛋也算个主家嘛。轮下来刘二柱抓。其实先抓后抓都一样,上面又没有记号。”
  虎蛋听了,脸上就变了颜色,惊异地问“我先抓?”
  石国禄说:“就你先抓。”
  虎蛋说:“让别人先抓吧。”
  石国禄说:“咋,还不一样?总要有人先抓,有人后抓,就按我说的来!”
  虎蛋没法,就把手伸出来了,猫下腰,两只手战战兢兢不知该抓那一个。看看都一个样,纸球揉得实实的,圆圆的,零零落落地爬在桌子上,象一群小刺猬,刺得他眼睛发花。他在心里暗暗念叨,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自己抓住。他把眼睛努力瞪得滚圆,审视着一个个小“刺猬”,好象要看透它们究竟哪一个里面划“×”,哪一个里面划“O”。这时其他人逼他,叫他快拈,无奈,他只好哆哆嗦嗦抓了一个。刚抓起来,又犹豫了,手上象触到了电流似的,猛又放了下来。别人又急得喊起来了:“看你这人,还叫虎蛋(胆)哩,怕是老鼠胆也没有!”“你是拽住驴球过河哩,小心不下!哪一个还不是一样,你要能看得出什么来;哪你不成孙猴子了?”虎蛋在大家的逼迫下,硬是壮了壮胆,终于抓起一个。一个小小纸球,好象有多重似的,竟把他挣得头上淌出汗来了。
  石国禄见他拈起来了,鄙夷地瞅了他一眼,讪讪地问他:“还换不换?”虎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木呐地说:“不换了。”石国禄说:“定了?”他说:“定了。”石国禄说:“那我可就拆开了。”虎蛋:“嗯”哼了一声。石国禄就接过他手里的纸球拆开了,只看了一眼,没吭声,又递到虎蛋手里。虎蛋一看,傻眼了,愣怔在那里,连呼吸都停止了。真是怕处有狼,痒处有虱,越怕越出差儿。上面分明是端端正正划着个“O”,他的两只眼睛一直瞪着那个“O”,越看越圆,越看越大。看着看着,它变成了一张血盆似的大口,要把他整个儿吞下去。他害怕极了,脸上的汗水象涌泉似的流下来。
  其他人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吓成这样。急得喊叫:“叫我看看,”“叫我看看,”有人就顺手拽了过去,一个一个传着看了一遍。
  看罢,都张开大嘴哈哈笑了起来。有人说:“虎蛋你真中,一抓就准,要叫你在城里抓彩票,保准发大财了。”还有人说:“就一个实丸儿,叫你一下子就抓跑了,还叫我们抓什么?”
  这些人真不理解人,硬是往死人肚子里打气。
  石国禄站起来,两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静下来,他说:“不要说话了,就一个实的叫虎蛋一下子就抓住了,大家想坐庄也没指望了,其它的就都是空的了,大家也不用再拈了。”说着把剩下的六个纸球抓起来,揉作一团,塞进了衣服口袋中。他又向虎蛋呶了呶嘴说:“没法,我本来说在你家打扰,就不用你拿酒了,谁知你这手还这么红,一抓就准,那只好由你给大家准备酒了。”
  虎蛋点着头“噢噢”哼了哼。
  其实,这是石国禄玩了个花招。原来,他在划阄的时候,全部都划了“O”,那就是谁先拈谁倒霉。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这一手,虎蛋要是知道了,他还会答应吗?要是把其余的都拆开,那肯定露馅了。
  小毛已经把菜拿来了,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桌子上,一共八个,全是凉的,四荤四素。
  他说:“先上几个凉的,先吃着,热的我也准备好了,到吃的时候我再做,很快,误不了大家吃,那样热火些。”
  石国禄说:“行,行,就这样,你也找个坐的坐下来。”
  小毛谦谦地笑了笑,说声“行咧”,顺手拉了个凳子坐下了。
  石国禄瞅了一眼坐在墙根的虎蛋说:“虎蛋,等啥哩,还不上酒?不愿让大伙喝,还是家里没有?”
  虎蛋懒洋洋地站起来,皱起两眼说:“咋能呢,还能不愿让大伙喝?我这就去取。”说着就朝里间走去。
  石国禄向二柱打了个飞眼,说:“二柱,你也去呀,两条腿就恁沉,虎蛋一个人能拿得了?”
  二柱明白了石国禄的意思,“嗯”了一声,急忙也跟进去了。
  二柱掀开门帘进去的时候,虎蛋正趴在床下。他想取出几瓶,把其它的再藏好。二柱也趴下来,一看,喊起来了:“嗬呀,这么多呀!虎蛋你往进塞什么?都取出来,让弟兄们喝个痛快。”
  虎蛋一听是二柱,吓了一跳,知道事情败露了,浑身抖得象筛糠,连忙说:“二柱兄弟,咋,咋你也进来了?”
  二柱嘲弄地说:“帮你呀,这么多酒怕你一个人拿不了嘛。”
  说着把一瓶一瓶全拿出来了,一会儿往出搬了六十多瓶,一色杏花村汾酒,整整齐齐地放在大伙的面前。
  其他人看到搬出来这么多汾酒,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屏住气,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石国禄端坐在椅子上,把两只眼睛耷拉下来,一个劲地抽着烟,屋子里充满了呛人的烟雾,空气紧张得要爆炸。
  虎蛋猴在里面,浑身瑟瑟发抖,不敢出来。
  好一会儿沉默,石国禄抬起眼睛,轻轻地喊了一声:“虎蛋,你还钻在里边干啥?出来嘛。”
  虎蛋垂着脑袋,蹒跚着步子出来了,悄悄地坐在了人后边的角落里。
  石国禄说:“虎蛋往前边坐坐,躲在后边干啥?”
  虎蛋没有动,躬着身子,把勾着的头深深埋在两条腿中间。
  石国禄指着地下摆着的那一大堆酒,厉声问:“这是咋回事?虎蛋,你给大家说明白。”
  虎蛋不吭声,把勾下的头又往下低了低。屋子里静极了,能听到每个人的喘气声。
  “你耍死狗是吧?不讲不要紧,捉奸捉双,抓贼抓脏,这不都摆在这里了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你不会说是你买下的吧?你从哪里买的,能编白圆也算。我打发人去问问,要真是你买的,冤枉了你,我向你陪罪。”
  其他人这时算是全明白了,交头接耳地开始嘁嘁喳喳议论起来了。有的说:“怪不得他开始吓成那样呢!”有的气愤地喊叫:“虎蛋,你说,说呀!”
  虎蛋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哇”的大哭了一声,“口扑嗵”就跪到了石国禄面前,哽哽咽咽地说:“我错了,我不是人!我错了,我不是人!”说着就在自己脸上“啪啪”煽起了耳光。
  石国禄说:“你也不要先急着往自己脸上打,一会儿有你打的时候。我问你,我石国禄有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平时把你当亲兄弟对待,我吃一颗核桃也忘不了给你一条腿。你倒好,在用着你的时候,你却在下面给我捣鬼。你是贼性不改!你把你以前做的事都忘了,要不要我给你公开出去?要是说到派出所,不判你十年,也判你八年。看你老婆、娃娃一大家子人牺牺惶惶。饶了你吧?你这贼脑瓜壳子又不识抬举。”
  虎蛋听着要送他到派出所,越哭得凶了,喊叫着:“老哥,老哥,你就再饶我一回吧,我再不敢干对不住你老哥的事了。”
  在外边一直偷听着的虎蛋老婆和两个孩子也跑进来了,“口扑腾、口扑腾”都跪在了地下,哭着跟石国禄求情。
  石国禄瞥了他们一眼,也没理会,吸了几口烟,接着说:“虎蛋,你拍拍胸脯,问问自己良心,我以前饶过你吗?那时你是跟我咋说的,哭的比今天还牺惶,山誓海盟,好话说尽,我饶了你。可是,你这种人给你脸你不要脸,今天又给我弄出这事来,你还能叫我饶你几次?谁相信你说的话?谁敢相信你说的话?你一有机会就日鬼,有个缝儿就想伸只手。你别以为你做的事没人知道,耍小聪明。你想错了,你的一举一动,我心里都象明镜一样清楚,你调过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屙啥屎。这一次几瓶烂酒你也看在眼里了,不说值几个钱,你良心坏了,坏了我的大事!从明天起,凡是你少送的,一户一户给我陪情道歉,把酒给我补上,少送一户。我绝对轻饶不了你!听清了没有?!”
  虎蛋怯怯地回答说:“听清了。”
  “听清了都给我趴起来!”虎蛋和老婆、孩子都站了起来,勾着头仍在抹泪。
  石国禄向虎蛋老婆和孩子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到一边去,我们还有事。”
  虎蛋老婆擦了擦挂在腮边的眼泪,拉着孩子悄悄出去了。
  石国禄安定了一下情绪,换了种口气对着大伙说:“他们走了,咱们言归正传。我这个人没多大出息,就是心肠太软,见不得别人流泪,一见流泪就没辙了。虎蛋,我再饶他一次。不管他咋样对待我,我都不和他计较。把酒打开满上,罚虎蛋坐庄,每人一次十个拳,轮三圈结束,谁输谁喝酒。虎蛋不行,不能光喝,为了让他记取教训,他输一拳,在自己脸上再打一耳光。标准是要打响,都能听见,大家说行了才算数,这也是对他一个小小的惩罚吧。”
  石国禄用眼睛扫视了一圈说:“大家说行不行?”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行。石国禄又问虎蛋:“虎蛋,你咧,说行不行?”虎蛋也在嘴里呶出一个“行”字,他觉得石国禄已经饶了他,他已知足了,这时候叫他做什么他都答应,尽管这样肯定要吃些苦头,但是,总比叫派出所抓去强。
  喝酒一直闹腾到午夜之后,虎蛋被捉弄喝得酩酊大醉,脸上两腮被自己打得肿起老高。开始他不愿重打,别人不答应,后来打得麻木了,酒也喝醉了,就主动使劲打,三圈下来,本来瘦削的刀条脸,就变成了大头娃娃。
  石国禄很开心,每看到虎蛋在他自己脸上“啪”地打一耳光,他心里就是一乐,美滋滋的,象吃了一口蜂蜜。随着虎蛋的脸在逐渐肿大,他心里积存的恶气就逐渐减少。其他人除了钦佩石国禄的手腕高明之外,也暗暗对他增加了几分畏惧。
  他们临出门的时候,虎蛋尽管已是烂醉如泥,却还扯住石国禄一只胳膊死死不放,嘴里嘟嘟囔囔,说的缠夹不清。石国禄侧起耳朵,听了半天才弄明白,意思是今天晚上喝了十瓶酒,明天补送就不够了,言外之意是让石国禄再补上十瓶。石国禄完全听明白以后,很恼火,想狠狠再熊他一顿。但看到他醉成这个样子,强压住怒火没有发作,鄙夷地啐了他一口,冷冰冰地说:“你贴上!”就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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