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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渡(八)

王华文
2007-03-31 17:24   收藏:0 回复:0 点击:3435

    八
  
  石国禄被县公安局抓走以后,只呆了五天时间就被放回来了。
  村里人都非常惊异,不知道他又用什么法子买通了公安局,弄出这么大的事,居然只关了五天。人们见了面说起来,都只能摇摇头,连连说:“想不到,想不到。”语气里充满了对我们法律的失望和不信任。
  他们只轻松了五天的心又悬起来了。
  石国禄毕竟不是一般人可比,当他出现在村里人面前时,完全不是他们所想象到的那种满脸灰气,胡子拉茬或蓬头垢面,而是穿着一身笔挺的兰灰色新西装,发亮的黑色牛皮鞋,头上本来已很稀疏的几绺头发,梳理得光溜溜的,那张经常阴郁的脸也绽开了笑容。他趾高气扬地背起手在村里摆了一圈方步。他那小心眼儿,别人都猜得出,是告诉村里老小:我姓石的回来了。他和往常不一样处是见人就哼哼哈哈,为他被拘留的事辩白,打圆场。不过,仍然没忘记打着官腔:
  “这次公安局叫我去主要是落实一些情况,刘二柱这几个半吊子下手也太重了,怕是半月二十天回不来。”
  话里话外,好象宋三喜被打的事,他一点也没有责任,而是以领导者身份去搞落实的。
  听他说这话的人,没有人提出辩驳或质疑,也没人搭话,只是嘴一撇就走了,象躲瘟神那样躲开他。
  石国禄那天被抓走以后,他老婆翠萍当时就吓蒙了头。
  她没有经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当穿公安制服的人员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她吓得浑身发抖。
  从宋三喜被打伤住进县医院以后,她就成天提心吊胆,想着有一天男人会被公安局抓走。但是看见石国禄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又稍稍放宽了心。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心里恐惧极了,象塌了天,她不知道男人这次被抓走,会闹出个什么结果来。
  她恨石国禄,不是恨他以前对自己不好,她恨他对他自己不负责任,对这个家不负责任。平时在村里作风霸道,拉扯几个半吊子为非作呆,想着迟早有一天会惹出麻烦。怕处有狼,痒处有虱,果然弄出把茬来了。他被抓走了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活该!可是,自己也要跟着丢人现眼,以后,还怎样做人?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受,就关起门在家里呼天抢地地哭了一场,把她十几年来积攒在肚子里的肮脏气都哭出来了。
  孩子们放学回来了,她不敢哭了,开门的时候,还在脸上擦鼻涕抹泪。
  孩子们问她:“妈,你哭什么?”
  她说:“没哭,谁哭了?”硬装出一付笑脸来。
  孩子们问她爸爸去哪里了?
  她回答说上县上开会去了。
  她又能怎样回答呢?泪只能往肚子里流。
  翠萍自从被精减,二次回到石国禄家里后,就心灰意懒,不愿意再想在外面的事了。尤其是土地承包以后,她更是一心扑在家务上,死心塌地地跟着石国禄过日月,每天都是带孩子做饭,还要上地做务庄稼。石国禄经常不在家,家里重担几乎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也无怨无悔。在她身上当年铁姑娘战斗队队长的棱角没有了,公社妇女干部的影子也不见了,对石国禄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尽管如此,石国禄仍不忘旧恨,对她在他落难时见异思迁的表现,一直耿耿于怀,象是翠萍欠下了他一笔永远偿还不清的债务,隔三差五地寻衅滋事,冷战连连,经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针头线脑的事,引发出一场轰轰烈烈的家庭大战,轻则口舌之争,重则拳脚相加。
  近几年,随着年龄增长,关系有所改善,磨合时间长了,棱角钝了,双方都有所收敛。两口子就是那么回事,打着闹着也没耽误生孩子,一男一女也都在家庭的风浪中成长起来了。
  过了一天,翠萍家门也不敢出,突然就觉得矮了别了人一头。她怕见人,想着别人肯定都在指指划划,兴味盎然地谈论自己男人被抓的事。
  哭归哭,熬煎归熬煎,她觉得终究不是个办法。男人被抓走了,还能在家里死等?能不能走走门子,求求人,让公安局早些放人?这些年,她没有操过这些心,什么都依赖男人,对外面世界她是两眼一抹黑。
  她毕竟在外面当过几年公家人,她把原来认识的,共过事的,接触过的干部在脑子里都统统过了一遍电影,排了排队,好象没有靠得住的。
  她又想到了现在在镇上当镇长的张三思。他现在已今非昔比,重权在握,更主要的还是石国禄的顶头上司,他要是能站出来说句话,肯定管用。只是她和他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她不愿见到他,他到镇上当镇长之后,她从来没去和他见过面,尽管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她对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怨恨,甚至不愿提起他的名字,对着石国禄当然更是讳莫如深。看来,这一次还非利用这个关系不可了,这也是情况所迫,万般无奈啊。
  那是她和石国禄结婚不久的一个秋天,公社抽调人员下乡督促“三秋”工作,她被安排在椿树洼生产大队。和她同时来的还有县上派下来的张三思。张三思当时只有二十七、八年纪,在县委农工部工作,是一个农校毕业生,个子不算高,脸微黑,眼睛很有神,一身学生打扮,看起来蛮精神。他性格开朗,肯说肯笑,天文地理,国际国内,说到哪里,都能云一套,好象城府很深。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吹吹呼呼,咨意卖弄学问的味儿。好在,当时在椿树洼那片小天地里,有文化的人不多,没人知道他说的正确与否,也就把他说的当成天经地义了。
  翠萍对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时,在她眼里好象这位中专生算得上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了。她羡慕有学问的人,因为他只上过二年初中,是凭在大寨田上能实干被选拔出来的。张三思说的什么,她都觉得新鲜,每听他云一次,她都觉得有长进,开眼界;张三思的一频一笑,举手投足,她都觉得顺眼入耳,视为楷模;甚至连张三思衣服上补块补丁,她都觉得好看。
  终于,在一天夜里他们走在了一起。
  椿树洼是距离公社所在地最远的一个偏僻山庄,一百多户人家,零零落落分布在二十多个山庄上。三里一庄,五里一舖,一个庄子上一般就是三、五户人家,最多的也只有十来户,最少的仅有一户。穷乡僻壤,各种条件极为恶劣。二十多个山庄,几乎没有一座象样的房子,都是老祖先遗留下来的破房子。断垣残壁,歪歪扭扭,要拿现在的标准看,九成以上属于危房。
  工作队居住的庄子,是椿树洼大队最大的一个庄子,有十来户居民,地势比较中心,是大队部所在地,也是椿树洼政治、经济、文化活动的中心,小学、小卖部、保健站都集中在这个庄子上。
  翠萍住在庄子上的小学里。
  小学设立在庄子上最高处的三眼土窑洞中,窑洞看起来是新打成的,据说以前这里没有学校,也没有几家孩子上学,要上学就要跑到十几里以外的村子里去。后来上面要求办学,大队上才筹集人力物力,在这里打起了这三眼土窑洞。窑顶很高,是做的那种“三滴水”式。就是从窑顶距地面分成三层,一层比一层往进缩一米左右,上面盖上瓦,窑壁铲平,用草泥泥起来,再抹一层毛灰,这是为了下雨出水利落。在当时,窑洞能够做成“三滴水”式的就算是最先进的了,一般家庭是不敢奢望的。
  小学的三眼窑洞中,两眼做教室,一眼做老师办公室兼宿舍。
  院子很大,大约占有二亩地面积,三面是二米高的土墙围着。没有大门,只有一扇用细一点的椽子编起来的栅栏门,要闭要开都很不容易,平时要有几个孩子用膀子扛起来去推拉。说是门,不过是个样子,它也没有起到大门的作用,只是能防止住牛羊进来。防盗贼那是根本不行的,其实,到了晚上这里就成了几眼空窑洞,盗贼也不屑于光顾。
  学校旁边没有住户,东边只有一个羊圈为邻,孩子们每天都能听到“咩咩咩”的羊叫声,倒也不显寂寞。居民们都住在下面,最近的也要间隔二百来步。
  学校里只有一位民办教师,是一位女青年,初中毕业。报酬是每天记八分劳动工分。她家就在附近一个庄子上,白天在这里教课,晚上就住在家里,所以大队干部就把翠萍安排在他的办公室中。这孔窑洞稍小一点,大约有四米宽,六米深,面积相等于现在城里人住的一大间房子那么大。窑洞中陈设很简陋,一张老式黑漆桌子,桌面斑斑剥剥,象一张不规则的地图,下面带有三个抽屉。挨着桌子,靠两侧墙壁放着一张长条几,上面放着薄薄几小沓学生作业。条几面很厚,至少有二十公分厚,上面放着几小沓轻飘飘的作业本子,看上去很不协调,有点浪费资源的感觉。
  剩下的家俱就只有一张床了,这张床是唯一的一件新式家俱,床帮、床档是用紫漆刷面,可以看出是新买回来的。床上原本只有一叶苇席,后来女教师为了美观,或是白天稍事休息一下,在苇席上铺了一条褥子,一条床单。翠萍住进来后,大队干部又送来了一床被子,一只暖水瓶,一只茶杯,这就是这里的全部家当。
  张三思和另外一名工作队员住在下面大队部,和翠萍住的小学之间,大约有二百多米。他们每天晚上如果不是开会,总爱到小学里翠萍住的地方去玩。这里的夜生活简直太无聊了,庄子上因为经济困难,距离公社所在地又很远,所以一直没有通电,这里通电据说迟到九十年代以后。各家照明还是靠煤油灯。当然更不用说看电视了。(那时候,即使通电的地方,电视也很少,除过个别稍大一点的机关单位,有一个黑白的,其他地方还没有,有电视的地方,每天晚上都会挤满人,象看电影似的。)
  白天还好打发,在田间劳动,虽然劳累一点,但能和社员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蛮有滋味。一到夜幕降临,他们就发愁,寂寞难耐,不知如何打发这个没有一点色彩的漫漫长夜。这里有人戏谑地编了几句顺口流,说是“犁地基本靠牛,点灯基本靠油,娱乐基本靠球。”来讥讽这里原始落后的生活环境。
  他们自从找到小学翠萍住处以后,情况就完全发生了变化,虽然仍是面对一盏煤油灯,但再不忍受寂寞的煎熬,兴致就高了,谈天论地,有时还要嚎上几嗓子,其乐也融融。
  这时候,更是张三思大显身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他一个人侃,翠萍和另外一个队员竖着耳朵听。张三思每说到有趣的地方,翠萍总是忍不住亮起嗓子“格格格”地笑一阵子。张三思受到鼓舞,就更增加了谈兴。他们再不感到黑夜太长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也与日俱增。
  有一天,工作队的另一位队员走了,他是他们三人中的组长,回县委汇报工作去了。晚上,张三思一人就觉得无聊,去小学找翠萍,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男女有别。但是,他一个人忍受不了这种没有任何消遣方法的黑夜。最后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悄悄地一个人踢踏踢踏去了。去的时候,自己宽慰自己,少玩一会儿也没啥关系,只要不超过十二点,即使有人看见,也说不出什么来,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可是,哪里能由了人,在那里一聊起闲话,就收不了场了。不知不觉,时过午夜,张三思来的时候,给自己许下的诺言也作废了。两个人都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了,一男一女,更深夜静聚在一起,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回去路上,万一遇见人,该怎么样说?张三思不想回去了,翠萍也有意把他留下,除了心理上的害怕孤独而外,更多的因素还是对异性的渴求,只是两个人都羞于启齿。
  还是张三思鬼,旁敲侧击地揭破了这层窗户纸,他说:“翠萍,你看夜这么深了,我路上万一遇见个人,人家要问我做什么去了,我该咋回答?要说是在你这儿,那不是没事弄成有事了?”
  翠萍正好来个顺水推舟,深情地嗔了他一眼,说:“看把你吓的,要真怕就住在这儿。”
  张三思惊喜地说:“是嘛?这可是你说的,我可真的睡在这儿了。”
  翠萍说:“真的就真的,我还怕什么。”
  翠萍是丈夫石国禄去部队已半年未探亲如久旱盼雨;张三思也是离开老婆已三个月有余,旷日已久,对性欲要求如饥似渴。两个人正是干柴遇烈火,心情都如潮水般汹涌激荡,恨不得马上就拥抱在一起。
  翠萍怕羞,噘起小嘴“口扑”的一声,把那盏豆粒大的小煤油灯吹熄了,窑洞中顿时昏暗下来,窗户中透进朦胧的月光,翠萍三把两把就脱光了身子,钻进了被窝,瞪起两只饥渴的眼睛,等着张三思投怀送抱,张三思也急不可耐地战战兢兢把衣服、裤子都脱了下来。就在这关键时刻,张三思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个问题,问翠萍:“你爱人是谁?干什么的?”翠萍就以实相告,说叫石国禄,在部队当司务长。这一回答不要紧,张三思象被电击了一下,“哎呀”一声,顿时象汽球上戳了一刀,浑身散软下来。心里说:“好险啊,原来还是个军用品,这可是二万二高压线,千万碰不得。要是被人发现,会毁了自己一生,说不准还逃脱不了牢狱之苦。”眼前仿佛闪现出自己郎当入狱的情景。他迅速提起裤子,穿好衣报,蹬上鞋子,“哗”的拉开门,扬长而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张三思做得是那样干练、快捷。翠萍一直眼巴巴地盯着,直至他离开窑洞。翠萍对张三思的突然改变主意,不可理解,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眼看着吃到嘴里的鸭子飞了,她哪里能接受得了如此残酷的事实,她感到心灵上受到了侮辱。她哭了,骂他是胆小鬼,骂他算你妈×什么男人,她骂了半夜,直至精疲力尽。第二天,一双眼睛肿得象两颗水蜜桃。
  打这以后,翠萍就不再搭理张三思了。张三思有时也找她说话,但她就是不愿搭理他,从心底里厌恶他,觉得他说什么都不顺耳了,举手投足也烦人。
  人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后来还是被人发觉了,他们的组长不敢庇护,把他汇报到了县委。那时候,象这一类问题,在干部队伍中,就属于很严重的问题,处分是极其严厉的。轻则双开,重的要交司法部门判刑。张三思被调回县委停职检查期间,愁的如坐针毡,总觉得这下子一切都完了,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伸直脖子等待领导上如何发落他。
  在研究对他如何进行处分的县常委会议上,有人先把他的违纪事实陈述了一遍,当时的县委书记就发话了。这位县委书记刚调来不久,是一位性格上大大咧咧,胸怀豁达,不拘小节的人。
  他问:“形成事实了没有?”
  那位陈述事实的领导回答说:“没有。”
  这位新县委书记就说:“如果没有形成事实就算了,我看这位同志还是有一定觉悟的嘛,起码国防观念很强,有拥军意识,在那样关键时刻,满弓待发,能悬崖勒马,确属不易,我看就免于处分,写份检查,认识认识算了。”
  其他人哗然一笑。
  处分宣布之后,张三思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千斤重负,倾刻冰释。后来,他在跟朋友们的谈笑中,悄悄给他们说:“咱们这位新县委书记真是一位青天大老爷,视事入微,掌握政策精当,了不起,了不起。”
  只是亏了翠萍,这事传到部队后就成了石国禄和她闹离婚的导火索。只是石国禄至今不知道,当年谣传和翠萍发生那种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县委干部,就是现在和他亲如兄弟的张镇长。
  往事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以前还说,这一辈子也不愿意再见到张三思那个小人了。没成想,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天还非求求他了,当年风流倜傥的张三思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已不是当年的“刘三姐”了,不知他会买自己的账吗?
  她坐在镜子前,细细打量起自己来,额头上已爬上了细细的皱纹,两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只是两边鬃角添上了几条微微的鱼尾纹,面颊虽然没有以前那样白晰鲜活,但仍显红润。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腹部已略显突出,两乳也略显下坠。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她的心头上不禁掠过一丝悲戚。
  午饭,她胡乱扒了几口,算是吃了。打发孩子们上学后,她默默地把柜子打开,选了一身合适点的衣服穿上,又坐在镜子前,整了整头发,眉毛浅浅地描了描,觉得比较满意了,就向镇政府走去。
  她去的恰是时候,刚站到镇政府大门口,一辆北京吉普缓缓驶了过来,“磁”的一声停下了。从车上跳下来的正是张三思,张镇长,从个头、长相上她还分辨得出来。两人一对脸,都吃了一惊,十几年未见面,都变了样子,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忘记椿树洼那段不平凡的日子。发生在椿树洼的那件令人难堪的往事,虽然在他们各自的心灵上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但现在毕竟都已是步入中年的人了,时过境迁,那件事也就如蜻蜓点水,没有掀起多大的感情的涟漪,一掠就过去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张镇长先开了口:“翠萍,我知道你在梨花渡村,只是政务缠身,无暇登门拜访。你近年来可好?”
  “谢谢你还记得我。”翠萍悲戚的脸上下意识地笑了笑。
  张镇长看了看翠萍那满是忧虑的脸色,知道她一定是有事而来,就说:“好象你有心事,咱们回去谈。”
  翠萍轻轻“嗯”了一声,就跟着进去了。
  翠萍一坐到张镇长的办公室,还未开口说话,就情不自禁地捂住脸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地。张镇长这时才悟出来,她是为她男人石国禄被拘留的事找来的。
  她哭得这样伤心,是对眼下遭遇的渲泄?或许也夹杂为她和张镇长那段感情的纠葛。
  往事如烟,世态炎凉,张镇长的思绪被牵回到当年椿树洼的日子,脑海中又浮现出翠萍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她那单纯而略显稚气的性格,还有那“格、格、格”的笑声。由于她的存在,在椿树洼那样单调而恶劣的环境中,无论在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给他增加了很多乐趣。他们虽然不能算是患难与共,相依为命,也是一段初涉人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的日子。
  他们沉默了很久。
  翠萍终于没有对张镇长提出什么要求,她觉得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的哭声已告诉了他。
  张镇长多少年来对翠萍从内心深处,感到留有愧疚,那年的事因为受恩于那位县委书记,有幸免于处分,对他后来的工作前程也没有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而翠萍作为一个女人,在名誉上却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不仅影响了她的工作和前程,也造成了她和石国禄夫妻之间感情的裂痕。
  下午,张镇长让炊事员特地做了几个菜,端到了他的办公室。他们在一起吃了晚饭。
  这顿饭尽管很丰盛,炊事员也做得很精细,但翠萍没有吃出味道来,不象当年在椿树洼,他们在一起吃玉米棒子,喝玉米糊糊那样有滋有味。她此时的心情太复杂了,有男人被抓走的伤感,有对往事的缅怀,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拘谨。毕竟此时的张三思已非彼时的张三思,两人身份的反差象一种无形的威慑力,把他们之间拉开了一道鸿沟,他现在是威镇一方的镇长大人,而自己则是一介有求于他的村妇。
  晚饭后,翠萍急着要回去,张镇长则觉得意犹未尽,硬是要留下她叙旧,说是回去的时候用小车送她。盛情难却,她也不好继续坚持违拗他的一片诚意,只好勉强留了下来。
  晚上,张镇长的活动还很多,来了几拨人邀他,都被他坚辞谢绝了,可见其心之诚。
  翠萍已从张镇长的眼神和热情中捕捉到了些什么,这是一个女人最敏感的反映。
  到了后来,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们尽管已是十几年未曾谋面,但是他们的心路是相通的。轻车熟路,勿须刺探对方心情,勿须做过多的感情铺垫,也勿须指明亮响地道破,一个抬手动足或飞来一个眼神,足以使对方心领神会,接下来即水到渠成。
  旧梦重温,情意也绵绵,补偿了十几年以来,一直在他们心头痒痒的缺憾。但是,此时的他们,已今非昔比,没有了当年那种勃勃的青春活力,更没有当年那种燃烧的激情。不过,有一点还是可以欣慰的,心情上的宽松坦然,不再存在高压电之虞了。
  说起来也可笑,一宗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本已箭在弦上,这一发竟相隔十几年之遥,方得中的,也可谓古今一奇观矣。
  次日一早,张镇长就乘他的北京吉普,急如星火地上了县城。他先去了县医院,把正在住院治病的刘书记叫上,二人一齐来到县公安局。李局长正在开会部署“严打”工作,他们没等李局长开会结束,就把他从会议室叫了出来,非要他把石国禄放了不可。
  张镇长说:“要是这样,今后村干部谁还敢当?移民工作还如何进行?白得宝不叫拆房子,还抡刀子,遇到这些刁民谁管得了?谁还敢管?村长派人去执行任务有什么罪?谁打人,谁受法,为什么要抓村长?破坏移民工作,抡刀子的人为什么不抓,公安局是保护谁?打击谁?”
  张镇长说得情绪激昂,言词铿锵,好象他说的话百分之百都是从工作出发,都是对党的事业负责,根本不带有什么个人感情因素。不过,他也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法律的严肃性。其实,在他的头脑中,不仅是他,而是在相当一部分人的头脑中,都认为法律和工作是一回事,法律就是为工作服务的。
  李局长被张镇长迫击炮似的一连串诘问,轰得有些头脑发胀,他本来对此案了解得就不多,完全是副局长任浩一手办的。今天刘书记、张镇长找来一说,他也感到这事处理欠妥,特别是关系到移民搬迁大事,公安局有责任积极支持和配合他们的工作,所以就当场拍板,答应放人。
  刘书记、张镇长离开后,李局长就把任浩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任浩是李局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对任浩的工作能力、生活作风,他都了如指掌。他心里清楚,任浩这个人平时办事毛手毛脚,不计后果,经常要跟着给他擦屁股。他当年之所以提拔他,就是因为他胆子大,讲义气,对他忠心,关键时刻敢站出来替他排除干扰,充当马前卒。任浩尽管在局里横行无忌,谁都不怕,但是,对李局长的话却是惟命是从。
  任浩一听是问他拘留石国禄的事,当时心里一紧,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一时弄不清李局长为啥要问他这个。尽管抓石国禄的理由完全充足,但是由于有那样一种内在原因,他内心很不踏实,吱吱唔唔尿不成股了。李局长一看他这个样子,说话颠三倒四,知道这事办得肯定成色不足,就大为光火,把他臭骂了一顿,叫他马上把石国禄放了。
  任浩听出来李局长从头至尾并没有提到他和杏花的事,心就放下来了,擦了擦脸上冒出来的冷汗,立即答应回去执行。
  石国禄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进一出都因了两位女士。
  石国禄回村后,听说党国梁、李善林、张腊梅三个人到镇上反映情况,告他的状,窝了一肚子火,一天晚上他就去了李善林家。
  李善林也听说石国禄回来了,要按以往他早就屁颠屁颠上石国禄家了。这次他觉得心里有鬼,故意躲着他,没想到他居然找上门来了。他赶忙小心翼翼地按置石国禄坐下,又递上一支烟。他不敢正面去看石国禄,他怕见到石国禄那怕人的眼神,就斜起一只眼,往他脸上扫了一下,冷峻峻的,象庙里泥塑的座神。他的心就“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又战战兢兢地给点上火,就规规矩矩站在了一旁。
  石国禄狠狠吸了两口烟,烟在气管中转了一圈,又从嘴里、鼻腔中冒了出来,象一条蛇似的在空气中盘旋。
  他开口了:
  “老李,听说你上镇上告我去了?”
  果然是哪一壶不开,他提哪一壶。李善林怕的就是这个,恰恰就打这里来了,他急忙掩饰说:“不,不,不是我要去的,是党国梁硬叫的。”
  他一句话没说到底,头顶上就渗出汗来了。
  石国禄眼睛一瞪说:“不不,不是什么?党国梁叫你跳崖你也跳,你的脑袋是他掌着?”
  “……”
  李善林勾下了头,也燃起一支烟。
  “好啊,长能耐了,敢告状了!你也没称了称你有几斤几两,还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看着我去了县上,就以为我石国禄这下子完蛋了,算盘打错了吧?我这不又回来了吗?我真没想到,你原来还是这样一个小人,我真他妈的瞎了眼,白抬举你了!”
  “李善林,你手搭胸脯摸摸你的良心,你凭什么当了副支书?你没掂量掂量你本事有多大?这些年,你回过头来想想,我石国禄什么时候亏待了你?你掉过屁股就想踢人!老实给你说,你要是再跟着党国梁屁股瞎蹿,没有你好果子吃!上上下下我石国禄都有人,莫说扒你李善林一个副支书,就是判你几年刑,也是我一句话的事。”
  李善林一边擦着汗,一边说:“是呀,是呀。”
  石国禄炮轰了一阵子,静了静神,又问:“你们到镇上都找了谁,说了些什么?你要给我讲实话。”
  李善林呐呐地说:“刘书记不在,就只见了张镇长,没等我们开口,张镇长就批评了我们一顿,我们没等他训完,就拔腿走了。”
  石国禄脸上露出一种鄙夷的神色,“嘿嘿”冷笑了一声说:“好不好?拿着萝卜寻礤板,你们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这一下总该知道上头对我们村是啥态度了吧?”
  李善林低头不语。
  石国禄走了。李善林直起腰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其实,石国禄也知道李善林不会和他过不去,他也没有那么大能量,充其量也只能是一只小虾蚂,攒足劲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只是臭骂他一顿,出一口恶气罢了。至于党国梁才真正是他的心腹大患,弄不好早晚要栽在他手里。要能把他稳住,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他有文化、有政治资本,在群众中又有威望。别看他这次把上访的车拦了回来,他是要用一种更厉害的方式报复我呀!这次组织人去镇上反映问题,这就是明摆着的事儿。或许这只是他的第一步,今后说不准,还会搞出些什么名堂来。
  他总觉得党国梁步步都是踩着他的脚根走路,使他不能安安稳稳地干他的事,甚至使他不能痛痛快快地出一口气。他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直觉得村里就多了一个党国梁,大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慨。想想,这些年,在党国梁身上并没有少费心思,没有少泼脏水,尤其他和白杏花的关系,更是他手里弄臭他的一张王牌,但是,也没有把人家怎么样,反而在群众中的威望越来越高。
  白杏花盖房子的时候,因她和三喜成家时间不久,手里没有积攒下钱,她也不愿花她爸家的钱,就没敢往大处想,只计划盖成个土坯墙房子就行了。党国梁得知后,就到砖厂给她订购了两万块砖,这样杏花就盖成了全部一砖到顶的砖木结构的房子。这事后来被石国禄知道了,回到家里就在老婆翠萍面前,有一苗说一坡地渲染了一番。并且由此而推出结论说:“我敢肯定,他党国梁和杏花百分之百有那号事。”
  翠萍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这种事可不能捕风捉影地瞎说,你有什么根据?”
  翠萍联想到了石国禄说过自己的那些没有根据的话。
  石国禄听出了翠萍话里的弦外之音,本来兴冲冲的心情被浇了一瓢冷水,一下子冷了下来,他戏谑地笑了笑说:“我从来不说没有根据的话,你也用不着底虚!”
  “谁底虚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在乎你说什么吗?”翠萍变脸失色地说。
  “你发哪门子火?谁招你惹你了?”石国禄并没打算跟翠萍过不去,见她火了,就改变口气说:“你没想想,他们之间如果说没有那种事,他党国梁肯白白给她白杏花买两万块砖吗?人呀,除过割肉痛,就属出钱痛。他党国梁姓憨了?好归好,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白给她两万块砖的钱吧?你当那是小数,要叫她杏花和三喜两口子,二年不吃不喝能攒下那么多钱吗?”
  翠萍听男人说得也在理,信以为真,就不再吭气了。
  由于翠萍信以为真,还因此惹出一场纠纷来。
  胡椒自从她表哥石国禄诬陷党国梁偷管子的事后,很长时间不上石国禄家去了。翠萍觉得亲戚总不能这样就断了弦,还常主动上胡椒家跑跑,胡椒也觉得表嫂又没做下啥对不起自己的事,也乐意和她在一起聊。翠萍本来对杏花心里也存有芥蒂,两个人只要说起杏花来,就能弹到一条弦上。
  在一次闲聊中,翠萍无意间把这件事说出来了。胡椒是个麦秸火脾气,她以往一直对她男人和杏花的关系放心不下,知道他背过自己还经常和杏花往来。只是想着人家毕竟以前是订过多少年婚的,又是同学,来往就来往吧,感情这东西,不是谁能给割断的,只要不干出什么出格子的事,也不值得去计较,免得生闲气。不过,她也相信自己男人不是那种拈花折柳的花心人。可怎么也没想到,他还真的弄出事来了,竟然背着自己给杏花买了两万块砖,两万块的呀。当时心里就象一把麦秸火毕毕剥剥地燃起来了,烧得她心痛,脸上气得五官都挪了位,跳起来马上要去找国梁算账。
  翠萍没想到胡椒原来还是这样一种火暴脾气,肚子里盛不下一根柴火棒,只悔恨自己说露了嘴,慌忙劝解胡椒,胡椒只是不听,等不到国梁回来,硬是坚持要去找他。翠萍怎么也拦不住,胡椒就从家里疯疯癫癫地奔出去了。
  翠萍没法了,知道这一次祸闯大了,一碗水已泼出去了,收也收不起来了,只好揣着小心回去了。
  胡椒象旋风一样一口气直奔黄河渡口。她要立即找见党国梁,把这一肚子气倾泻给他。但,很使她失望,党国梁不知什么时候已过河去了。
  已冷落了多年的黄河渡口,随着国家政策的改革开放,近些日子又繁荣起来了。由于县里发展起几家小炼铁厂,都要从黄河南岸的岱嵋山上采集矿石,于是,搞运输的船只和车辆忽然间多起来了。
  黄河上摆渡的各种机船,“口突口突口突”冒着青烟,破水击浪,穿梭般地来来往往;岸上转运矿石的大小车辆,飞沙扬尘,奔驰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
  黄河岸畔到处堆积着一堆堆黑褐色的铁矿石,象夏收季节麦场上一垛挨一垛的麦秸积。
  卸船的、装车的有好多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干着,有的歇着,他们各有各的主儿,各有各的任务。干的时候就猛干,汗流浃背;歇下来就悠闲自得地歇着,谁也管不着。这里有做各种小卖买的,他们就是冲着这许多搬运工来的,提篮的、挑篓的,有的撑起庞大的遮阳伞,有的搭起临时帐篷,把沙滩上装点得红红绿绿的。卖瓜果的,卖糕点、饮料的,卖烟酒肉食的,卖烧饼油条的,卖饣合饣劳面条的,几乎各种吃的、喝的东西应有尽有,那些装卸工们歇下来就来这里挑选他们享用的食品,他们手里有了钱,也舍得花。
  往日空旷寂寥的黄河滩涂竟象集市上一样热闹。
  胡椒在人群中踟蹰了几个来回,仔细地打量了每一个人,没有寻见党国梁的影子。她又呆呆地走向黄河岸边。
  黄河依然哗哗啦啦奔腾不息,泛起一簇簇一朵朵浪花,在阳光折射下,呈现出五颜六色。忽然间,有一只远来的小汽艇,带着一声长鸣,象离弦的箭,无视来来往往的货船,穿水而下,犁出一道深深的壕沟,飞溅起老高的浪花。
  胡椒在岸边站了很久,只是瞅不见党国梁的船只,眼里一片茫然,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就象一只充足气的气球,扎紧了口子,放不出气来,只好憋在肚子里,垂头丧气地回头向家里走去。
  傍晚,西边的天空、山头和房舍全都染上了赭红的颜色。村子里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党国梁饥肠辘辘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他今天心情很好,装卸搬运都没有耽误,人手得力,竟多赶了一趟。他一路想着,回去以后,是不是叫胡椒多炒上一个菜,也来他二两小酒。
  一进院门,就感到气氛不对,两个孩子无精打采地在院里的石桌旁,噘着嘴巴,阴沉着脸,见他回来了,都懒得动一下屁股。要在以往,这时候胡椒已把饭菜备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桌子上,等着他回来开饭;孩子们活蹦乱跳地向他扑来,几只小手在他口袋里乱摸,看他会给他们带回来什么好吃的东西。
  他疑惑地问孩子:“你妈呢?”孩子们只是摇摇头不吭声,脸上眼泪巴巴的。
  他往厨房看了看,烟筒里不冒烟,冷锅冷灶,厨柜里什么都放得整整齐齐,不象做过饭的样子。
  院里鸡栏里的鸡“咯咯、咯咯”一个劲儿地叫,叫得烦人;两头半疙瘩猪把猪圈上的门捣得“嘭嘭”作响。这些小生灵肯定都是饿极了。他心里埋怨胡椒也不知道把它们喂一喂。
  胡椒到底是上哪里去了?往常可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她把家里的一切看得和她的命一样重要。他心里很蹊跷,就又挪步向北房走去。
  他揭开门帘,胡椒蒙头盖尾地躺在床上;他吓了一跳,急忙走过去,拉开被子,在她头上摸了摸,很正常,心里才稍稍放宽了些。就悄声问:“胡椒,你在家里的嘛,怎么没做饭,孩子也不管了?”
  没人吭气。
  他又想,不会是病了吧?早上走的时候,也没听她说哪里不舒服,怎么就一下子能病成这样,连饭都做不成了。他又问:“你是有病了?有病就该叫人看看……”
  他话还没说完,胡椒就“忽”地把被子一撩,“唿腾”坐了起来。
  “谁病了?你盼着我得病吧,你还盼着我死了哩。老天爷有眼,不叫我死,你眼里这根刺拔不掉!”
  党国梁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吃了一惊,就问:“咋了咋了,谁又惹着你了?”
  “咋了?谁做的事谁知道,装什么糊涂!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平时,你们好就好罢,我忍着,压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却把别人的‘忍’字当‘怕’字了,越来越不象话,竟然把家里的钱拿着往出贴。平时我花一分钱,象割你的肉,叫人家花钱,你倒舍得出血,大把大把往出甩,人家是你亲老婆,你和她过去。她是金×银×?还是绣花×?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胡椒的一阵狂轰滥炸,把国梁轰得晕头转向,不知老婆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邪火,象骂大街的泼妇,粗话、脏话都端出来了,以前可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想问清楚,给她讲讲道理,死活一句话也插不上,索性一屁股坐下来,不吭声了,任她撒泼。
  胡椒一看国梁勾着个脑袋不接火,更来气了:“好呀,你就装死狗,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你瞎想呗,这一次我要不给你弄个水落石出,我胡椒就不是我娘养的!我跟你说不顶事,我找她杏花去,看看她这个狐狸精,是咋样把你的魂勾跑了?叫她花了我的钱,全部给我吐出来。她要敢不给钱,就把她盖在房子上的砖,给我一块不剩地拆下来!”
  说着就踢拉起两只鞋披头散发地往门外闯。这一下党国梁算是全明白了,原来是给杏花买砖的事露了馅。
  他一见老婆要去找杏花要钱,就急了,一把把她拖住,猛甩了进来。胡椒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院子里。这一下更不得了了,她在地上又是滚又是蹭,两个孩子吓得在一旁哇哇直哭。
  胡椒什么也不顾了,象一只发了疯的母狮子,哭着、骂着:“党国梁,你个恨心畜生,你把我打死,你真能把我打死,也算你有本事,我也不活这个人了,给人家小×腾个位,你们亲亲热热过去,你个没良心的,都怨我这些年把你伺候得太周到了,你想吃香的,我给你做香的,你想喝辣的,我给你做辣的。夜里,你叫我横着我横着,你叫我竖着我竖着,我咋对不起你了?我给你伺候老人送到墓里,我给你生儿子有儿子,女儿有女儿,这些都暖不住你的心,我不好,我娘儿们都不好,我们走,把路给人家腾开,你和人家小×舒舒坦坦过去,给你生娃去……”
  胡椒闹了个天昏地暗,惊动了半个梨花渡村,周围邻居端着饭碗来看热闹。党国梁填了一肚子气,也不渴了,也不饿了。觉得给她这种人说不出什么理来,就躲在家里不露面了。邻居们这个解释,那个劝,好话说了一骡车,不说还好,越说她越来劲。后来看着她横竖不听劝告,就一个个叹着气掂起腿走了。
  没有人接招,也没有人挡驾,她一个人闹得就没劲了,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收了场。
  她起来后一看,两个孩子都东倒西歪地趴在院子里的石桌边睡着了,孩子们还没有吃晚饭,她心里只觉得酸溜溜的。她埋怨自己,大人闹事,孩子有啥错?跟着受这个汐栖惶。就急忙跑到厨房里,胡乱擦了一把脸,随手把火捅开,三下五除二,做了一锅清水面。把孩子们叫醒,一人盛了一碗。自己又舀了一碗,给国梁送去。她想,他出了一天船,不知道吃了些什么?也怪叫人心疼,事情是事情,总不能不叫他吃饭,饿坏了身子,还是自己难过。她把饭往国梁面前一蹾,说:“吃去,吃饱了再去寻你那小×去!”
  国梁见胡椒把饭端来了,气就消了一半,不管她说什么,心想咱一个大男人,哪能跟她女人见怪,端起碗就吃起来了。
  这件事,第二天就传到了杏花耳朵里,杏花当下就气了个半死。
  当初,杏花盖房子的时候,党国梁提出来给她买两万块砖,她知道不妥,怕以后会留下麻烦,就坚辞不收。党国梁说什么也不行,就说是现在各家各户都富了,谁还盖土坯房子?哪家起的房子不都是砖木结构,人一辈子能盖几次房子,既然要盖,就盖好,一步到位,过后不后悔。杏花是一个性格刚强的人,她不愿欠下别人人情债,迟早心里不坦然,就说:“盖房子也要看家当,我不讲什么排场,只要实用,能遮风避雨,有个窝就行。以后有钱了,还可以把它改成砖木结构,我这样做不图别的,就图个自己心里稳便。”
  党国梁想好了的事,就坚决要办,他总觉得欠杏花的太多了,感情上的事虽然再无法偿还,但在经济上他不愿看到杏花受困,别说自己还比较富裕,即使自己再紧再困难也要帮助杏花一把。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良心上能得到安慰。
  后来,他还是雇车把两万块砖送到了杏花建房的工地上。杏花没法再让他把砖拉回去,就给国梁打了个借据,说他如果不接收这个借据,不承认是她借款,就一定请他把砖再拉走。
  国梁没法,只好答应收起借据,这样杏花才把砖留下了。
  本来她已让三喜和得宝打下的几千块土坯没有用上,后来就只好做院墙用了。
  杏花得知这件事是翠萍说给胡椒的,她就起身去找翠萍,她要把这件事说明白,不能让那些贫嘴绕舌的人在外边瞎编白,作践人。
  按说,翠萍也不是那种爱倒腾闲说的长舌妇,她毕竟还在外面当过几年国家干部,这点做人的起码常识还是有的。那天只是偶然说露了嘴,想不到会闹出这样一场事来,这两天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悔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胡椒面前说这件事,她也恨男人为啥要给她说这些。
  她害怕发生的事情果然都发生了,怕着,怕着,胡椒跟男人闹翻了,怕着,怕着,杏花找上门来了。
  她以前虽然嫉恨过杏花,但她也知道杏花并没什么错,是自己男人缠人家,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嫉恨她。这一次的确是怨自己,她面对杏花的质问,和她拿在手里的借据,实在感到无地自容,既不敢矢口否认,也不敢明确承认,只是一个劲儿地讲情瞎抹划。
  她说:“她姨,你千万不敢生气,千万别往心上去。哪里会有那些事,谁就不借谁钱?谁就不借谁家东西?要借就有那种事?这都是那些烂舌头的人吃了饭没事瞎造谣,瞎编白,我根本就不信他们这些话。你杏花是啥人,村里人谁还不清楚,我翠萍再没脑筋,也不会相信他们这些话……”
  她们正说着,石国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那狡黠的脸上布满了阴冷,讪讪地说:“这话是我说的,你有气就冲着我来,冤枉你了吗?党国梁给你买了两万块砖难道不是事实?不是砌在你的房子上了?他为啥肯出钱给你买砖?为啥不给别人买?不就是看你比别人长得漂亮嘛,脸蛋儿俊,眉眼儿惹人,人见人爱。我石国禄又攀不上你,你登我门干啥?这话就是我说的,我不回避,对背一个话,敢说敢当。我不但在下面这样说,我还要在大会上讲,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他党国梁算啥党员?啥干部?”
  石国禄简直耍起了泼赖,翻起了陈年老账,发泄起当年的积怨。气得杏花浑身颤抖,知道和他再无法讲下去,再讲下去也说不出什么理来,就抱起头哭着走了。
  为这事,石国禄真的在党员、干部会上讲了。不指名的旁敲侧击,指着东吴骂曹操。其实,大家也都听出来了,他是在批评党国梁,说什么有个别党员作风败坏,自己有妻室家小,还要在别人家庭中插一条腿,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败坏了党的形象,不配当干部等等。
  党国梁也知道他是在说自己,气得脸色铁青,嘴里呼呼直出粗气。只因石国禄没有点名亮姓,也不敢去对号入座,无病揽伤寒,自讨气生。他也知道,和石国禄这样的人说不出什么理来,要是吵起来,他什么混账话都说得出口,所以说只好暗暗忍下了这口气。
  石国禄正沉浸在苦苦的思索中,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来了。他慵懒地拿起话筒一听,原来是镇党委刘书记打来的电话。他心里“咯口登”了一下,神经末梢都紧张起来了。刘书记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听说他在县上开会,不知他是在县上给他打来的,还是回到镇上后给他打来的?他要说什么呢,不会是说移民款的事吧?他自从那一百万元移民款被表弟申三元骗走后,他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这件事,越是逼近迁移,越是提心吊胆。他怕生人来访,他怕接到领导上的电话,尽管他在群众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但是这块心病却与日俱增。
  “国禄,听说你们村群众最近闹了一次集体上访?”
  电话里传来了刘书记那不太熟悉的声音。
  “是,是,有这回事。”
  “要知道这可是违法行动,你作为支部书记兼村长要负直接责任。”
  “没有形成事实,半途又返回来了。”
  “这我知道,要是去成还得了么?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会给我们临河镇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你们一定要查清原因,从中接受教训,要对参加上访的群众进行耐心的教育。听说是一个叫党国梁的拦回来了?”
  “是。”
  “听说他是个残废军人?”
  “噢。”
  “要好好表扬一下,这个同志的举动不得了啊!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表现了一个转业军人,一个***员的政策水平,思想境界,不容易啊!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多么大的勇气和气魄,你想过吗?要借此在群众中深入开展一次思想教育,要弘扬正气。”
  “是,是。”
  “还要开几次会,认真学一学法律知识,有必要的话叫镇党委派两个人去讲讲课,具体时间你安排。从这次大张旗鼓的集体上访,就可以看出你们村群众法律意识淡薄,说明你们党支部平时宣传教育不够。还要把移民工作深入宣传一下,把政策交给群众,账目也要公开,给群众交个底,让他们心中有数。这样做,我想群众是会想得通的,他们还会有什么气?还会上县上找什么?这样做对我们移民工作很有好处。”
  “对,对,刘书记请你放心,我一定按照你的指示逐条落实。”
  石国禄轻轻放下了话筒,擦了擦头上冒出来的汗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起不来。他感到很累,肩膀上象压上了很沉重的担子。
  他揣摸着刘书记这个人和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刘书记是去年年底才调来的,他来这儿之前据说是县信访办主任,他莫非对梨花渡村情况以前就有所了解?他会不会知道申三元借款的事?他内心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听别人说他这个人是一位刚正不阿的清官,在信访办当主任的时候,曾经为一位在“四清”运动中,被开除公职,后来又判了刑的公社主任平反昭雪。在调查过程中,他徒步跑遍了南山、北山,找到了充分证据,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重重阻力。特别是当年给这位公社主任定案的几个人,当时都身居要害部门,还有一位当了副县长,他们出面极力阻挠,他都顶了回去。赴地区、上省城,他用了一年多时间,终于使这位沉冤近二十年的公社主任得以昭雪,同时也使五、六位受到牵连的同志得到合理的安排。这件事当时在全县轰动很大。
  这样一位书记无疑对自己是一种威慑,一种压抑。
  他在电话中说叫公开表扬党国梁,这怎么行呢?为他树立威望,给他脸上贴金,这不是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吗?
  这时,他想到了一句古训,“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好,在目前这种特殊境遇中,不迂回一下,看来不行。大丈夫能屈能伸,屈也是为了伸,咬咬牙,破费两千元,给党国梁重奖一下,借此笼络一下感情,改善改善关系,或许党国梁会感激涕零,以后会为我所用呢。人嘛,就是这么一回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知哪位哲人说过一句话,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党国梁只要不跟自己做对,整个情况或许就会另是一样。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样做了,对他本人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哩,说不定还会对他在群众中造成负面影响。
  他为自己将要采取的这个措施感到很满意,脑子里随即云开雾散,敞开一袭阳光来。
  至于群众,那就好糊弄得多,有几个能掀起大浪的?有几个能上到桌面上讲几句话的?再开上几次会,把带头上访闹事的压一压,用法律震震他们,他们以后说话办事都得小心着点。
  想到这里,他身上的压力好象轻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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