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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亚瑟
2007-03-09 01:25   收藏:0 回复:7 点击:4228

    一、
  
  电视里亢奋的叫声惊醒了我。
  勉强睁开眼睛,茫然看着画面上一遍又一遍的重放,一个带球突入禁区的家伙被绊趴下了,点球!解说员声嘶力竭地大叫着,伟大的左后卫啊!那谁谁还有那谁谁附体了!意大利万岁!!!老马家那谁谁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一遍遍疯狂地喊叫……我挪动了一下坐得发麻的身子,从手边茶几上摸了一支烟点上,疯了吧?大半夜的想吓死人啊。
  老婆在床上欠起半个身,揉着惺忪睡眼,咕哝一句:“地震了?”我哈欠连天地说:“是啊是啊,傻了吧唧的,赶紧起来收拾细软吧,一会儿来不及了。”老婆翻了个身,转瞬打起如雷的鼾声。
  什么世道!!!
  我不是球迷,我更不喜欢足球,挨千刀的世界杯!就这样搅乱我的生活。
  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我满眼血丝,一脸沧桑。
  
  院子里到处是丢弃的垃圾,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大批的苍蝇在身后嗡嗡起舞。
  看车库的老刘头摇着手里的蒲扇,大声地和我招呼:“吃了吗?老罗大兄弟。”我轻蔑地望了他一眼,从嗓子眼里咕哝了句:“吃了,昨天。”这老家伙大概不会说别的,见人就问吃了吗,有一次在厕所碰见也是这句,他妈的!现在才几点钟?老子吃不吃的关你屁事!
  老刘头在身后呵呵笑着说:“吃了好,吃了好。”
  
  我满头大汗挤在人头涌涌的早市里,很多邋遢女人在身旁来来去去,大姐二嫂胡乱的招呼,手中翻拣着摊子上的蔬菜,口中唧唧喳喳个不停,上到国家大事,下到谁家孩子尿炕,无所不包无所不知。
  空气很是污浊,男人的汗臭和女人的脂香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昏脑涨的。我一边推搡着挤了我的人群,一边大声地和那些面目可憎的小贩讨价还价,为了一分钱二分钱面红耳赤喋喋不休。
  这就是和老婆争夺电视权的代价!这就是看什么鸟世界杯的代价!!!
  单位里那帮小子都是铁杆球迷,平时本来就瞧我不起,冷言冷语地说我不像个爷们。这次我豁出去了,看不明白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我看了,知道比分就行了。要不然,这帮小子聊起来没完没了的,我连插嘴都插不上,干脆不要活了。
  
  提了一兜子买来的菜,摇摇晃晃走在马路上,困!困得实在不行了,走路都要睡着。恨恨地想:老子将来要是说了算了,第一个取缔所有足球比赛!看,让你们狗日的看!
  身后一声接一声的汽车喇叭响,我头都懒得回,开个破车牛什么啊?老子偏不给你让,不惯这臭毛病,反正也不敢轧我。“你耳朵聋啊?!”嘿,还真有这找不痛快的!打架我不怕,占便宜了我就跑,吃亏了我就趴下,你开车的有车牌号跟着,我怕什么啊。
  我一手拎着菜,一手撸胳膊挽袖子,回头就要教育那混蛋。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嘎”地停住,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怒气冲冲地下来,一打照面,我先就愣住,那家伙接着也愣住,“罗卜干?”“熊猫!”“哈哈哈,怎么真的是你!”“哈哈哈,居然是你这家伙!”我和胖子用力地互相拍打着。这家伙和我从小一起长大,都住在一个大杂院里,还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那时候时兴互相起外号,我因为姓罗,长得又瘦,得了个“罗卜干”的绰号;这家伙呢,大号陈国宝,从小就肥肥蠢蠢的,人人都叫他“熊猫”,这一晃儿人到中年,我和他可也有二十几年没见了。
  
  我坐在熊猫的车里,手里拿着他的名片,“好家伙,敢情‘鑫鑫海鲜’是你开的啊?这几年你可发了啊!”我一脸艳羡酸溜溜地说。“鑫鑫海鲜”是贼高档的饭店,听说吃顿饭平平常常的就得好几千,我可没去过,吃不起。
  熊猫呵呵笑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怎么样,去我那儿一起喝点?哥俩好好唠唠,这一晃儿好多年不见了吧,你现在做什么呢?”我尴尬地笑着,自嘲地说:“改天吧改天吧,咱能干什么,做买卖咱又不会,上班呗。”熊猫回身递给我一支烟,我看了看牌子是“中华”,妈的!人发了就是不一样!!!接过来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熊猫悠然自得地把着方向盘,淡淡地说:“上班好啊,起码比我们这些个体户有保障……我记得上学时你学习挺好的。”我感慨地说:“可不是,那时候考试你净抄我的。”熊猫大笑。
  
  拐了一个弯,我指点着熊猫把车停在院门口,说:“我到了。”熊猫说:“留个电话,过几天我张罗张罗,老同学一起聚聚,你现在还能看见谁?”“还能看见豆包,我和他一直有联系。”我说了电话号码,又说了豆包的,瞧着熊猫挺认真的存在手机上。
  拎着菜站在院门口,挥手和熊猫告别,等他离开,我在心里恶狠狠骂了句:“他妈的!”
  
  二、
  
  我看着桌上的稀饭馒头咸菜,不满地说:“怎么又吃这个?怎么天天吃这个!”老婆横了我一眼:“你想吃什么?给你吃鱼翅,你长那肚子了么?”我说:“得,算我没说。”
  老婆打着哈欠说:“昨天谁赢了?怎么那么烦人啊,鬼哭狼嚎的。”我心不在焉地说:“意大利。解说那小子整个一神经病。”老婆说:“我就真不明白了,你说也没咱们中国队,点灯熬油的都图什么啊?纯属瞎起哄,都是闲的。”我心里很是赞同,嘴上却硬:“一边去一边去,老娘们知道什么啊!要是有中国队,我还真不看了,丢不起那人,那帮臭脚!”老婆撇着嘴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一点儿也不爱国,日本鬼子要是再侵略咱们,你肯定是汉奸。”我说:“胡说八道!日本鬼子再敢来,老子第一个和狗日的拼刺刀!”老婆乐了:“拉倒吧,你拉倒吧。”
  
  我一边剔着牙一边翻着晨报,自言自语说:“青藏铁路要开通了,将来退休了,咱也去西藏看看。”老婆停下抹桌子的手,憧憬地说:“西藏?我从小就向往的地方,那么神秘而美丽……”我抬头,看着老婆眼角已经很明显的鱼尾纹,忽然有一丝羞愧,她这辈子和我吃苦受累,几乎一天福也没享过。我动情地说:“去,退休了咱就去,咱一家三口去。”老婆轻轻叹了口气:“那得多少钱,咱还得给儿子攒钱,将来娶媳妇呢。”我也叹了口气,说:“没劲。”。
  提起儿子我心里就堵得慌,这臭小子上学时就不好好学习,整天就知道往网吧里钻,结果大学没考上,补习又不干,嚷嚷着非要找工作上班不可,你说现在没文凭能干什么?谁都不要你。可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大学生遍地都是,一样找不着工作,发财的都是熊猫那样的蠢货。唉!烦,想起来就烦。
  老婆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前天儿子回来和我商量,说想和几个同学合伙开个网吧,不过……每人要出五万。”我火了:“五万?!让他自己想法儿去!赔死他。”老婆眼圈一红,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一点儿也不关心咱们儿子。”我拍桌子说:“我咋样了?谁让他不好好学习了!黄嘴牙子没褪净,学人做什么买卖!他会做什么买卖?”老婆一赌气,扭身进里屋去了。
  
  我胡乱翻着报纸,没劲!什么都没劲,现在这破报纸也是,充塞的都是这个明星那个明星的小道消息,你说一女歌星生个孩子也上头版?铺天盖地的报道,死皮赖脸的跟着闹腾,现在的人真都是闲的。
  扔了报纸,点上一支烟吸着,隐隐约约似乎老婆在里屋啜泣,我用力地吸着烟,一连吸了两支,渐渐平静下来,我怎么这样?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本来想着和老婆好好说话的,可每次都是,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好话也说成歹话,我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我静静地想,静静地回忆,回忆风华正茂的年代,那个时候也很苦,可我永远是乐观向上的,用快乐的情绪感染着周围的人,有理想有抱负,幻想着成为一个作家,用一枝笔描绘我的蓝图……可现在呢?暴躁、易怒、讲粗口、爱唠叨、斤斤计较,变成一个我自己都完全陌生的人!越来越惹人生厌,我自己都厌恶的人。
  生活,沉重的生活压力,早早的压垮了我。
  
  想着进屋安慰老婆几句,可怎么说呢?我根本不可能给那臭小子拿这笔钱,我也拿不出。叹了口气,穿上衣服换上鞋,准备去上班的时候,儿子伸着懒腰出来,打招呼说:“爸,上班去啊。”我冲口说:“不上班我还上街啊,不上班我拿什么养你?你吃什么喝什么?”儿子看了看我,默不做声地去了卫生间。
  我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心里对自己说:“神经病!”
  
  三、
  
  泡了一杯茶,看墙上小黑板的留言,通知科长上午去局里开会,看来今天又没什么事了,早知道晚点来好了。
  百无聊赖地翻着日报晚报参考消息报,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要不是晨报搞促销,为了得那辆自行车,我才不自己花钱订报纸呢,看公家的多好。不过现在各行业竞争都激烈,老百姓倒是得了不少实惠,就拿订报纸来说,两年二佰多块钱,一辆自行车加上卖废报纸的钱,基本也就是白看了,报社赚得是广告的钱。
  小王一进来就兴奋地嚷:“意大利赢了!哥们也赢了!”这家伙坐我对面桌,是个铁杆的球迷,最近又迷上了赌球,天天嘀嘀咕咕和小徐研究什么赔率什么贴水的,赢了兴高采烈,输了垂头丧气。
  我假装关心地问:“这场押了多少啊?”小王得意地伸出一个指头,我吃了一惊:“一仟?你小子可真敢押啊。”小王哈哈大笑:“晚上请你喝酒,我告诉你老罗,下场我就翻番,哈哈,干什么也没这个来得快,等世界杯结束,哥们我也就发了!咱也买辆车开开。”我违心地说:“还是你行啊,年轻人就是有魄力。”心里暗骂:怎么不输死你!
  
  会计吴大姐招呼着发奖金和补助费,别人都是600元,就我是500元,“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我忿忿不平地嚷。吴大姐慢条斯理地和我讲道理:“你自己算算,这个月你迟到多少天了?”我敲着桌子嚷:“我迟到都是有原因的,老婆生病,孩子……”吴大姐用手中的笔扎我的手:“去去,你少和我敲桌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没听你老婆好过,你就不会编点别的理由?有本事自己和科长说去。”“去就去!”我气愤愤摔了门出去。
  
  中午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基建科的田瞎子凑过来:“吃完饭杀一盘?”这家伙高度近视,眼镜有瓶子底那么厚,典型的臭棋篓子,偏偏棋瘾比谁都大,我撇了撇嘴:“除非让你一马。”端了饭菜就走。田瞎子跟在身后,陪着笑脸说:“我棋长了,真的,最近我棋真长了。”我用眼睛瞄着,走过新来的孔局长桌旁时,故意大声说:“让你一匹马都是少的,让一个车还差不多,再怎么说咱当年也是市里拿过名次的。”我听说这个孔局长是个棋迷,早想找机会套套近乎了。
  果然,孔局长在身后喊我:“哎,那位老同志,您等等。”我装出没听见,继续往前走,田瞎子拽我衣袖:“局长喊你呢。”我站住:“干什么干什么?拽洒了拽洒了都。”两手护着饭菜,狠劲白他一眼,心里可是万分感激这个田瞎子。转回身,谄媚地点头哈腰:“局长,您叫我?”孔局长热情地招呼:“坐,坐,老同志贵姓啊?哪个部门的啊?”我满脸陪笑,摆出见了亲爹的架势,半个屁股欠在椅子上,低声下气地说:“您叫我小罗就行,我是总务科的。”旁边工会张主席笑着说:“老罗可是咱们局的老人了,好人啊。”孔局长笑着:“好好,一起吃,快点吃,吃完杀两盘。”
  
  要说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下棋的时候赢得的尊重最多,当年我爸爸就是棋迷,打小就带着我蹲电线杆子底下和人下棋,号称我们家那片的马路棋王。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横扫我们家那片了,后来参加全市中学生象棋大赛,拿过第六名的好成绩,排我前面那几个都是科班出身的。
  孔局长其实也是一臭棋篓子,和田瞎子的棋差不多,在工会老干部活动中心,摆开棋盘走了没几步,我就彻底放心了,心里琢磨着怎么让他一盘。其实让棋比赢棋累多了,要让得滴水不漏,要让得大家脸上都好看,嘿,这不要脸的下法还真是一门大学问。我和孔局长一共杀了三盘,赢一盘输一盘和一盘,盘盘杀得硝烟四起惊心动魄,我输的一盘很巧妙,让孔局长最后关头以一个兵的优势取胜。
  孔局长杀得满头大汗,要不是张主席催促着时间到了,下午还有会,瞧他的劲头能和我杀到下班。最后,孔局长恋恋不舍地起身,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说:“老罗,好棋呀好棋,改天到家去,咱哥俩挑灯夜战。”很是亲密的把家里的住址电话都留了给我。
  
  四、
  
  临近下班的时候,科长一脸阴郁地回来,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大伙噤若寒蝉,都把头扎在桌子上,看报纸的看报纸,画表格的画表格,都知道他的脾气,这时候都不敢往他枪口上撞。
  好容易熬到下班铃响,大家小心翼翼地瞄着科长,开始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小王试探地问:“科长,一起出去喝点?我请客。”科长“砰”地一拍桌子:“喝什么喝?!我告诉你小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干什么!赌球在我们国家可是违法的,是犯罪!你给我小心点你!”小王的脸腾地就涨红了,额头的青筋直跳,我见情势不好,说不准真能打起来,赶紧做好做歹地打哈哈:“就是就是,那玩意不碰最好,你也不怕你媳妇和你打架,哈哈,科长也是为你好。”推着小王出去了。
  
  进到饭店,小王狠狠把兜子扔椅子上,骂道:“什么东西!”我笑着解劝:“得了,你也看不出眉眼高低,那准是开会的时候挨了训了,他那口气指不定撒谁脑袋上呢,嘿嘿。”小王气忿忿地甩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狠吸一口说:“我知道啊,可他妈的好赖不懂啊,我请他喝酒也来劲,这不成疯狗了嘛。”我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这点委屈算什么,我几十岁的人了,他还不是像数落三孙子似的?人在屋檐下嘛。”小王冷冷地说:“你是你,我是我,等老子发财的……”我笑了笑:“是现在点菜,还是等他们过来的?他们知道地方吗?”小王翻着菜谱,头也不抬说:“你给小徐打个电话,说老地方就行。”我拿出电话正要打,小徐和老刘说笑着已经进来了。
  
  酒酣耳热,小王和小徐研究起巴西能赢加纳几个,小徐比较谨慎,说会是小胜,二比零吧,小王撇嘴,说起码能进四个以上。看着他们两个争得面红耳赤,我插嘴说:“我估计是三比零。”小王看了我两眼,问:“根据啥?”我拿过他的烟来抽,打着饱嗝说:“那还不简单,呃,罗什么耳朵肯定进球,但他太胖了,估计也就进一个,其他人再凑合俩,正好。”小徐猛拍大腿:“还别说,胖罗再进一个,可就把记录破了啊!有可能有可能。”小王沉吟着:“我先问问盘口。”然后开始打电话,什么两球球半的鬼祟着,好半天关了电话,挨个斟酒,对我说:“老罗,这场我信你的,要是赢了,我天天请你喝酒。”大伙一高兴,把酒就都干了。
  老刘一边啃着酱猪手,一边含糊不清地问我:“我说老罗,没听过你还懂球啊?”我说:“嘁,我从小就是球迷好不?从马拉多纳还在这个队里的时候,我就是巴西队的忠实球迷了。”小王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小徐一口酒全喷我脸上了。
  
  晃晃悠悠骑着车回家,感觉有些晕乎乎的,一个劲地直要往马路牙子上去,只好用力扶紧车把。经过一个广场的时候,到处都是纳凉的人,跳舞的扭秧歌的踢毽子的跳绳的,热闹得很。怕碰了人,索性下来推着车走,看来生活是好了,老百姓开始有闲情逸致了。我慢慢推着车走着,忽然发现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往日脏乱的街景似乎也变得漂亮了。
  进到家里,桌上还有老婆给留着的饭菜,我感到有些歉疚,搭讪着问:“你吃了没?晚上小王请喝酒,不想去来着,可那小子非死皮赖脸地拽着,忘了打电话告诉你一声了。”老婆直勾勾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个手绢,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我吓了一跳,赶紧凑到身边,搂着她的肩问:“咋了?出啥事了?”老婆抽抽噎噎着,半晌,说:“这个女主角太可怜了……”我抬头,电视里正播着一部老长老长的韩剧。
  
  五、
  
  星期天的时候,我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多才起来。头天晚上去孔局长的家里下棋,一直鏖战到快天亮了,孔局长才恋恋不舍地罢手,把我可累坏了,参加比赛也没这么累过,陪臭棋篓子下棋可真要人命。
  洗漱了,吃了老婆给留的饭菜,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房间里发呆,老婆没在,肯定是去她妈家了,老丈人三年前脑溢血,现在半身不遂瘫在床上,没有医保,家里的钱也花得空空了,苟延残喘在家维持着,现在的人看病都看不起,什么世道!儿子也不在家,我忽然想起好象有几天没见那臭小子了,可别在外边给我惹什么祸回来,现在的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前几天报纸还说一个网吧里打架,几个小青年用刀把人扎死了,唉!
  电话响起,我抓起听筒:“喂?”“萝卜!”是豆包,只有他这么叫我,我懒洋洋地问:“干啥?”电话那端,那家伙很兴奋地说:“你猜怎么着,昨天我接了个电话,你猜是谁?熊猫!哈哈,你还记得不?”我冷笑一声:“记得,上学时像傻子似的那个。”豆包嘿嘿笑着:“狗眼看人低了不是!你知道人家现在干什么呢?鑫鑫海鲜!牛不?人家开的。”我打心眼里看不起豆包势利小人的嘴脸,继续冷笑着:“牛!可跟你有啥关系?你跟着臭美什么劲啊。”豆包向来听不出好赖话,提高嗓音说:“咋没关系?老同学啊!人家张罗着今天晚上请大伙吃饭呢,我都通知了十几个了,对了,昨晚你干啥去了?打电话找不着你。”我哼哼着,真想说我才不稀罕呢,可心念一动,问:“你都通知谁了?”豆包吃吃笑着反问:“你想见谁?”我故作轻松地说:“都想见啊,老同学这么多年了,有的一毕业就没见了。”豆包暧昧地说:“我通知了十几个,熊猫说他也通知了十几个……大部分是咱班女的。”我伸手去拿烟,手有一点点的哆嗦,强自镇静地说:“几点?咱俩一起走吧。”眼前浮现出一个梳着长长辫子的少女的倩影。
  
  拐进一条繁华的街道,远远的就可以看到“鑫鑫海鲜”霓虹闪烁,饭店门前停满了高档的小汽车,豆包感慨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比人得气死啊!”我闷闷地说:“一会儿你别说咱俩是坐公交车来的。”豆包连连点头:“是,我就说咱俩打车来的,不不,我说咱俩开大奔来的。”我踹他一脚:“有病啊!”豆包嘻嘻地笑着。
  踏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阶,很心虚地和豆包挤在一起,磕磕绊绊通过旋转门,四个穿着旗袍很漂亮的女孩子一起鞠躬:“欢迎光临!”我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别,别。”豆包扯了我一把,大模大样地问:“涛声依旧咋走?”其中一个微笑着欠身:“请跟我来。”我懵懵懂懂地走在大红地毯上,脚下软软的很是舒服,两旁的包房门上写着“在水一方”、“不见不散”、“梅花三弄”什么什么的,我心说:这是饭店吗?
  在走廊尽头,一间写着“涛声依旧”的包房门前,一个穿西服打领带戴着眼镜大腹便便的家伙,正对着电话大声地嚷:“对,鑫鑫海鲜!对对,涛声依旧!对对对,就差你了!什么?一个人凑多少钱?缺心肺啊!熊猫请客,对对,确定是他请客!来吧来吧,快点啊!”我瞅着这家伙有点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大热天的这身打扮,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豆包悄声问我:“谁呀?这人谁呀?”我迟疑着:“眼镜吧……”这家伙已经收了电话,转头看着我俩:“我是猴子,你们俩谁呀?”猴子?老天!我用力捶他一拳:“我萝卜干啊!老天,你咋胖成这德行了?!”这家伙龇牙咧嘴扑上来就抱我,大喊大叫着:“你还没死啊!可想死我了,你奶奶的!”我的眼眶潮热了,用力拥抱着猴子,喃喃说:“活着呢,活着呢,我们都还活着呢。”
  
  六、
  
  有很多记忆是不能磨灭的,我一张脸一张脸的辨认着,二十多年的岁月,曾经青葱的少年,变了!也没变!沧桑的是容颜,不变的是笑容。一双手一双手的握着,彼此寒暄着莫名其妙的话语,眼中却有了晶莹。
  熊猫拍手,包房里渐渐静寂下来,熊猫站在坐得满满的两桌人当中的地方,用浑厚的男中音开始讲话:“同学们,我的老同学们!整整二十五年了!我想你们,我真的想你们!”不知道谁带头鼓起掌来,我听到有两个女同学低声抽搭起来,熊猫用纸巾擦着自己的眼睛,很动情地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五年?一转眼我们都已经人到中年了,可是我永远忘不了的,还是上学的时候,还是我们同窗的那段时光……”我忽然也很想哭,多久了?多久没有流泪的感觉了?熊猫那张蠢蠢的脸,仿佛镀了一层圣洁的光,似乎整个人也变得顺眼好看了。
  
  熊猫还可以,没有我们科长开会时那么多废话,很快服务员就鱼贯着开始上菜了,望着令人馋涎欲滴的满桌山珍海味,我忽然发现熊猫越发的招人喜欢,他的可爱与这些精美菜肴的数量完全成正比。有很多的菜我都没有吃过,其实不要说吃过,我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大家全体干了一杯酒以后,我闷着头开吃,老婆经常教导我“多吃菜少喝酒,听媳妇的话跟党走”,老婆的话总还是要听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气氛逐渐热烈起来,所有人都开始拼酒,男的拼女的也拼,好家伙!几杯酒下肚,我也兴奋了,端着酒杯挨个拽人喝酒,猴子、眼镜、小不点、卷毛……记不清了,记不清了!我絮絮叨叨和每一个人回忆着过去,用最美好的语言怀念着彼此的曾经,说得自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听的人更是热泪盈眶。
  喝到后来有些乱套了,大伙开始换桌,关系好的凑到一起,喝着唠着哭天抹泪着。我拽着卷毛干杯的时候,听那家伙扯着嗓子嚷嚷:“还干啊?在那桌咱俩都喝了几杯了!”喝过了?哦哦,那谁还没喝过呢?我直着眼睛找人,豆包鬼鬼祟祟在下面捅我:“看看谁来了。”我抬起头,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站在门口,微笑着望着我们……
  熊猫肯定喝多了,摇摇晃晃迎了过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大着舌头说:“虞美人,你是虞美人!我记得你,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你没有变,你一点都没有变。”转回头大声地喊:“同学们,同,同学们,看看谁来了!”呼啦一下,很多人围了上去,一帮女生唧唧喳喳个不停,无非是“你没变,咋还这好看”、“你去了哪里,怎么一直联系不上”等等。
  我呆呆地坐着,思维明显开始混乱,我辩不清现实和梦幻,昔日长长的辫子变成一个好看的髻,优雅地盘在头上,岁月的刀刻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高挑的身材一如当年。
  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这是当年虞雅最喜欢的词,我们班里每个人都有外号,只有虞雅的最好听,就叫虞美人。她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动人,她是众星捧着的月。
  恍恍惚惚间,虞雅举着一只杯子和我碰杯:“罗烈,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敬你一杯。”声音如记忆的柔,身边的喧哗如海水退潮渐渐遥远,我忽然失语,木然干了杯中的酒。
  后来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我是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
  七、
  
  单位里忽然传出整顿的消息,科长请了病假住院休息,据小王幸灾乐祸地说法是:科长在经济方面犯了错误,有好几笔帐都有问题,特别是冬天采暖的煤款……我有些半信半疑,不过如果科长真的下去,我心里是很乐的,无论是派个新科长来,还是小徐或老刘上来,对我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时候暗自揣想,局里派个新科长的面儿似乎不大,那么人选就应该在小徐和老刘之间了,一个学历高一个资历老。这俩人最近也变得鬼祟了,见了我们几个分外热情,点烟倒茶嘘寒问暖的,彼此间却刻意回避着。最好笑的一次,有天晚上我在孔局长家里下棋,他们两个居然前后脚的去汇报思想,俩人见面甭提有多尴尬了,我强忍着笑提前撤退,迅速溜了。
  
  随着世界杯临近尾声,小王越来越变得狂躁不安,巴西队被法国队淘汰的第二天,我发现他的脸都不是人色了,我犹豫了几次没敢招惹他,结果小徐随口说了句“老齐宝刀不老,小亨世界一流”,立刻招来小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顿狂骂,骂得小徐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俩人差点当场打起来,从此再不说话。
  我夹着张报纸上厕所的时候,小王也跟了进来,支支吾吾地小声问:“老罗,能不能借我点钱?”我犹豫了一下,很慷慨地说:“用多少啊?我兜里还有三佰多块钱。”小王愁眉苦脸说:“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是说能不能回家和嫂子商量商量,借我两万块?”我吓了一跳,险些尿裤子,吃惊地问:“用这么多?你干啥啊?”小王唉声叹气,半晌,说:“你也知道,最近这几场霉得很,押谁谁折押谁谁输,背得要命,我都输了五、六万了,就剩三场球了,我得捞啊。”我心念电转,迅速打着主意,拍着大腿说:“你咋不早说啊!你看这事整的,我们家你大侄子,你知道吧,这不是毕业了没工作嘛,跟几个同学合伙开了个网吧,一个人出五万,这不把家里钱都投进去了嘛,你看这事整的。”小王木然站在那儿,直勾勾看着小便池发呆。我拍了拍他肩膀,赶紧脚底抹油了。
  
  晚上吃过饭,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儿子鬼鬼祟祟凑过来,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盒烟,给我上了一根:“爸,抽烟。”我皱了皱眉:“你学会抽烟了?你才多大,怎么好的不学!”儿子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同学都会。”我坐起来,吹胡子瞪眼睛说:“你们同学还有考上大学的呢,你怎么不和这样的比?”儿子挤在我身旁坐下,一边帮我点烟一边说:“得了,您看您又来了,您累不累啊。”我敲他头一下:“不累,跟你累的日子在后头呢。”吸一口烟,低头看看牌子,起码是十多块钱一盒的,我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抽这烟?你哪儿来的钱?”儿子笑嘻嘻地说:“这不是正准备跟您汇报呢,您就先唠叨开了。”我说:“你个混蛋臭小子,还没怎么着呢,就嫌你爸唠叨了?”儿子笑着说:“我哪儿敢啊,再说了,都已经习惯了,您都唠叨我快二十年了。”我举手作势要打,儿子兔子似的蹿门口去了,我想了想,自己也笑了:“回来回来,先说说咋回事,我听听。”
  儿子看了看表,蹲下换鞋,说:“得,没时间和您说了,我得去上班了。”我一呆,看这臭小子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赶紧说:“回来回来,先说明白,上什么班?”儿子边系鞋带边说:“我同学兑了个网吧,我在那儿当机修,这烟是人家给的,给您了。”说着把那盒烟扔了过来,呲呲牙,开门就跑了。
  
  我愣愣地坐着,忽然发现儿子和我感情还是很深的,忽然很心疼他。
  
  八、
  
  看车库的老刘头死了,案子也很快破了,是两个流窜作案的贼,撬压一户人家的时候被老刘头发现了,老刘头表现得很英勇,大喊大叫拽住一个贼死不撒手,结果挨了两刀,没等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这件事在院子里引起了轰动,人们争相传告,都念起了老刘头的好,念起了他对看车库工作的认真负责;念起了每年冬天晾晒大白菜的时候,他总会乐呵呵地帮着各家忙前忙后;念起了每天早上,他主动帮助上学的孩子们,帮他们给自行车打气的雷锋行为……念起了他的许许多多。
  老刘头出殡的时候,差不多院子里每家每户都去了代表,我在单位借了两台面包车,开始我琢磨着能给我出一辆就不错了,没想到添油加醋地一讲,工会张主席二话没说就给我派了两辆,令我在邻居们面前大有面子。
  
  每年我都会参加几次葬礼,对那一套程序简直就是轻车熟路,我前前后后跟着忙活着,感动得老刘头的俩儿子仨闺女不知说什么好,这个拉着我叫大哥,那个拽着我喊大叔。
  当一切就绪,全体车队返回事先预订的餐厅,我正洗手的时候,听两个邻居小声嘀咕,商量着应该拿多少钱,应该给老刘头哪个儿子。我琢磨了琢磨,感觉有点不对,我已经出了两辆车了,再拿钱我就亏了,可是不拿钱随一份,感觉上又不是那么回事。想了想,装出接电话的样子,对着电话大声胡说了一气,然后喊老刘头的大儿子:“老大,过来过来。”那家伙一溜小跑就过来了,我装出很为难的样子,告诉他单位里有急事,我必须得走了,那家伙拉着我的手再三挽留,最后哽咽着说:“大哥,如果工作实在忙,我就不留您了,以后有事您就说话,您就是我亲叔叔。”我心说:这什么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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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单位附近,找了家熟悉的小饭店,请那两个司机吃饭,正好碰见田瞎子和基建科另外两个人也在,吆喝着就凑一桌了,我心里偷着乐,这下又省了一顿。
  两个司机很快吃好先走了,剩下我们四个就随便得很了,田瞎子喝点酒话就多,很神秘地对我说:“老罗,知道你们科谁要当科长了吗?”我心动了一下,这家伙和张主席、劳资科长关系都不错,应该知道点内部消息,我摸了摸,掏出老刘头儿子给我的好烟,挨个发了一圈,大咧咧地说:“反正不是我,爱谁谁。”田瞎子就笑,很暧昧地笑:“为啥不是你?你差啥?今天张主席为啥给你派两辆车?”我心扑通扑通地狂跳,板着脸说:“老田,你要这么整我可不够意思,咱俩多少年了?”田瞎子嘿嘿地笑,端着杯和我干酒:“算我瞎说,算我瞎说,下午孔局长就会找你谈话,对了,你少喝点。”我的脸色变得煞白,一口酒喝得洒了大半,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勉强镇静地说:“没劲,开这玩笑真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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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时候,孔局长果然喊了我去他的办公室谈话,大概意思就是我们科长因病休息,局委会经过反复研究,决定临时由我代理科长职务,主持科里的全面工作,孔局长很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老罗啊,你要好好的干,做好全局后勤保障工作,特别是冬季采暖用煤,一定要慎重再慎重。”我感激涕零地说:“局长,我一定不辜负您对我的栽培和期望!”孔局长大度地摆手:“哪里哪里,不要这样讲,不要这样讲,你也是咱们局的老人了嘛,好好干,争取早日转正哦。”
  后来孔局长又和我亲切地拉起家常,其实很多话下棋的时候都唠过的,我仍然毕恭毕敬地回答,孔局长又问起今天老刘头出殡的事,我添油加醋地把老刘头形容成英勇的革命烈士,听得孔局长不住嗟叹:“现在社会上就需要这样的凛然正气,老罗,你也是个好人啊。”我感动得连连点头。
  
  我眩晕着骑车回家的时候,一直在心里问自己:真的假的???
  
  九、
  
  我忽然发现人们看我的眼神不同了,在那些眼神里,我读得出谄媚、嫉妒还有敬而远之的陌生。小徐若无其事地向我祝贺着,并表了决心;吴大姐忽然对我儿子产生了浓厚兴趣,追着问他多大了有对象了没有;老刘阴郁的目光一直蛇一样舔着我的后背;只有小王失魂落魄的漠然。
  我接到虞雅电话的时候,正在整理新的办公桌,我忘记了曾给虞雅留过电话,那次聚会以后,我的电话本上多了许多希奇古怪的名字,我努力地想,却也无法把那些名字和熟悉而亲切的绰号联系在一起,我甚至记不得李文彬是谁,后来问了豆包,才恍然是猴子。
  
  我第一次和老婆撒谎,说是要去孔局长家里汇报工作,老婆用敬畏的眼光表示着她的景仰,帮我找出最得体的衣服换上,甚至帮我擦了皮鞋。
  我漫步在林荫路上,夏日的夜显得格外清爽,我忽然发现,一对对走过我身旁的男女,似乎都有着有别于夫妻的暧昧,有的是年龄存在巨大差距,有的是亲昵的动作超出了夫妻的范畴。原来我一直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懂得。
  
  “夏日风情”是我从没去过的西餐厅,我甚至不知道刀叉的用法,暧昧而幽暗的灯光掩饰了我的尴尬,我悄悄地摸兜,还有几百块,应该没问题。
  虞雅身上的香气一阵一阵往我的鼻子里钻,我开始想入非非,在心里思考着和老婆离婚的可能性。虞雅略略沙哑的声音问:“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我大口喝着很难喝的所谓外国酒,很可笑地说:“你,你还好吗?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一直……”虞雅淡淡笑着:“出国,回国,结婚,离婚,就这样,没有什么好与不好。”我心神一阵激荡,脱口问:“当年为什么非走不可?”虞雅用纤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叹息着说:“不走又如何?很多事注定了不会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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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思绪回到了学生时代,虞雅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她的歌唱得好听,会跳芭蕾舞,人长得漂亮,家庭条件又好,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女。我呢?穷小子一个,除了棋下得不错,会写几首歪诗,再无可取之处。可是,命运让我们有了交集,朦胧的为世所不容的爱情,惊心动魄的初恋。我第一个牵了手的女孩是她,那时候不懂也不敢做别的,只觉得牵着那双柔若无骨的纤手,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我的学习一落千丈,满脑子都是她,写了大量幼稚却真情流露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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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雅很优雅地叼了一支细长细长的烟,我从没见过的一种外国牌子,我慌忙为她点上,她用手指在我的手上轻轻点了点,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种表示礼貌和感谢的手语,正如我们在酒桌上两指轻敲,对斟酒者表示感谢一样,当时却只感到喉咙发干血液加速,很是销魂和触电。
  虞雅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淡淡讲述着她的经历,出国,嫁人,离婚,回国,商界打拼的艰辛……我惊奇地发现,这些电视剧里的情节,如此真实地发生在我的身边,与我的平凡平淡平庸相比,她的一生才是多姿多采的,我由衷赞叹着:“你的一生真的没有白活。”虞雅轻轻叹息着:“那又如何?一个女人没有真爱,钱再多,活着也等于死了。”在袅袅的烟雾里,显得别样的温柔与妩媚。我的心狂跳起来,失手把叉子碰掉地上,俯身捡的时候,头又碰了餐桌,窘得满脸通红。
  虞雅浅浅笑着:“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最本质的东西没有改变。”我嗫嚅着,其实我变了,早已经改变了,只是我的猥琐与肮脏,她永远不会发现,留在她心里的,还是我最美好的一面,那么我为什么要破坏这些呢?我渐渐豁然,很真诚地说:“你还很年轻,以你的条件,会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的。”虞雅笑了笑,问:“你家嫂子好吧?”我点头,发自肺腑地说:“很好,她不漂亮也不温柔,但实实在在地对我,实实在在地面对生活。”虞雅叹息:“那就够了,你们是真的活着,羡慕你们,祝福你们。”
  
  结帐的时候,开始我还要争,等服务小姐拿来帐单,我就傻了眼,那一瓶外国酒988元,整个消费二千多元,这不是明抢吗?!我呆呆看着虞雅交给小姐一张卡,附在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小姐鞠躬说:“谢谢。”
  出了门,我感慨地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这么多。”虞雅笑了笑说:“小意思,我开车送你吧。”我心说:没意思!自嘲地笑笑:“我家离这儿不远,散步回去就好。”虞雅伸出手:“那么再见。”我握了握:“再见。”
  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过去的,就永远留在记忆中吧。
  
  十、
  
  世界杯决赛的前一天,我发现小王很不对劲,最近一段他一直神情恍惚的,和谁说话都没好腔调,这天却一反常态,见了谁都亲热地招呼着,这反而让人感到害怕。
  我抽了个空子,没人的时候偷着问他:“小王,最近咋样?”这家伙笑眯眯地说:“挺好啊。”我斟酌了再三,问:“还在赌?”小王斜睨着我,冷冷地说:“这句话是科长问的?还是老罗问的?”我叹了口气,说:“是当哥哥的问的。”小王盯着我的眼睛望,许久,轻声说:“我押了十万。”我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
  小王空洞的眼神变得炽烈,喃喃自语着:“赢了这一场,我就翻本了。”我晃了一下头,半晌才回过神来:“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你想倾家荡产啊!”小王搂着我的肩,诡秘地笑:“不需要钱,我现在是庄家眼中的一块肥肉,打个电话下注就可以了。”我拿开他的手,严肃地望着他:“输了怎么办?你这是挺而走险,你不要命了?!”小王笑了,却比哭还难看:“所以最后这一场,对我也是决赛!”我木然坐下,说不出话来。
  小王临出去的时候,似乎说给我,又似乎说给自己听:“这种东西就是毒品,沾上了,就甩不掉。”我长长叹息了一声,小王故作轻松地说:“我去别的科室转转,看看老朋友们。”我喊住他,憋了半天,问:“你押的哪个队?”“法国。”我真诚地说:“今夜我会是法国的球迷,会为法国队加油。”小王的身子抖了一下,然后走了。
  
  下班的时候,我咬了咬牙,去海鲜市场买了好几斤螃蟹,回家后又亲自下厨房做了几个菜,老婆很狐疑地问我:“有客人要来?”我摇头说:“没有。”老婆就摸我额头,看我是不是发烧了。要是过去我就生气了,现在笑嘻嘻地搂着她说:“咱自己就不能改善改善?就不能奢侈一把?一会儿陪我一起喝点。”
  老婆奋力挣脱着,说:“你个老不正经的,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心里有愧了?坦白从严,抗拒更从严。”我嘻嘻笑着:“儿子呢?”老婆白我一眼:“你还知道关心儿子啊,上班去了,小小年纪就去给人打工,整宿熬夜的,把孩子都累瘦了。”说着就要掉眼泪。我抚着老婆瘦弱的肩,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玉不琢,不成器。只要他学好,走正路,比什么都强。”
  
  决赛是凌晨二点,老婆东倒西歪的要睡觉,我挠她痒痒:“陪我看,陪我看。”老婆吃吃地笑:“你疯了,你今天肯定疯了。”
  “点球!点球!进了!进了!漂亮!漂亮!太漂亮了!!!”我连蹦带跳,振臂狂呼着,比那位性情解说员还要激情澎湃。老婆惊恐万状地捂我的嘴:“你别吓我啊,一会儿邻居该打110了。”我拨开老婆的手,口沫横飞口若悬河地解说着:“法国队赢定了,老齐太厉害了!老齐,知道不?就是那秃顶,多么的优雅!”老婆撇着嘴说:“不好看,我喜欢意大利,小伙一个个长得帅呆了。”
  我瞪着眼睛说:“他妈的!你还有点阶级感情没有?帅有个屁用,不许支持意大利,必须支持法国!”老婆困惑地看了我半天,说:“我怀疑你精神有问题,我还不看了呢,你自己折腾吧。”转身就睡觉去了。
  
  我大口地喝着酒,让自己保持在亢奋的情绪里,一会儿拍大腿,一会儿骂脏话,没多大工夫就把老婆折腾回来了。老婆板着脸问我:“你不想好了是吧?说说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顶球啊,你不顶球顶人干啥啊?!”我没时间搭理老婆,跳着脚指着电视嚷嚷。老婆看了看,撇嘴说:“这就是你说的优雅?不过倒地那小子,动作也太夸张了吧。”我急得直搓手:“完了,完了,老齐肯定气糊涂了,那小子肯定骂他了,肯定和他玩阴的了!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互罚点球的时候,我有点不敢看了,支着耳朵听,老婆又好气又好笑,戳着我的头说:“至于嘛,你至于嘛。”我闷着头说:“至于,非常非常至于。”
  
  比赛终于结束了,意大利是最后的胜者,捧走了大力神杯。
  我哆哆嗦嗦拨打着小王的电话,占线,一直占线,我就一直拨打,终于打通了,我听到小王疲惫而平静的声音:“老罗,谢谢你,我走了,再见。”然后挂断。我的电话掉在地上……
  老婆眼中噙着泪水,摇着我的肩:“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告诉我,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一起顶着呢!”我用力紧紧拥抱着老婆,喃喃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能够活着真的很好,真的真的很好。”
  老婆的声音变得飘渺——那就让我们一起好好的活着!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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