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是一种痛入骨髓的痛·胡杨林社区·亚瑟-个人文章

　　·等我·
　　　　
　　　　当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细细的雨丝夹着花瓣落在我的肩上。
　　　　我很想桃花能够来送我，可是她没有来，一直走完长长的山路都没有来。惆怅，也许书上说的惆怅就是这种感觉。我是为了她离开，终有一日也会为了她回来。
　　　　我希望再不会贫穷，我要有很多很多的钱，我要骑着白马回来娶桃花。
　　　　我要去的地方叫做江湖。
　　　　
　　　　我一直在流浪，帮人洗过马在饭庄做过跑堂还在码头扛过木箱，更多时候是三餐不继地流浪。
　　　　曾经有个朋友，给我讲过很多江湖上有趣的故事，可我的江湖并不有趣，也许是这个江湖不属于我。我还记得那个朋友叫雷，一个笑起来很好看，嘴边会有两个大大酒窝的男孩儿。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我还在姚千户的家里做马僮，雷饿晕在山上，已经快要死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从哪里来，我只有两个饼，全部给了他。
　　　　
　　　　这一次是我要死了，我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我躺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身上没有一点力气，眼前漫天飞舞的都是桃花。
　　　　暖暖的汤汁流过我的喉咙，流进我的胃里，我渐渐地苏醒过来，确定自己依然活着。睁开眼睛，我看见两个大大的酒窝，一个人温暖地对我笑着。
　　　　雷，我终于找到了你！我的朋友，在这个冷漠的江湖。
　　　　
　　　　……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个胖子，一个据说在江湖上很有名气的胖子。
　　　　雷给了我一把剑，问我：“会不会用？”我点头，从小我就偷看姚千户家的护院练功，就像偷听私塾里那位白老夫子讲书一样，不过我的剑法是自己悟出来的，因为偶然听到的一句话——非此不可！
　　　　非此不可，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就像我离开家乡离开桃花，在我来说非此不可。
　　　　所以我的剑法只有一招——只能这样！
　　　　
　　　　杀胖子的时候，我冷静得自己都害怕。
　　　　我用那把剑从他的咽喉刺进去，只刺进去一寸七分，我怕他的血会溅在我的衣服上，我只有一套衣服。很久以后我仍清楚记得，胖子惊愕恐惧的眼神，他至死也不相信，我的剑会比他的刀快。
　　　　其实我是非此不可，只能这样。
　　　　
　　　　……
　　　　
　　　　我和雷开始有钱，有很多钱，每杀一个人，我们都会得到一大笔酬劳。
　　　　雷很神秘，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来历，也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些雇我们杀人的人都是谁，每一笔酬劳究竟有多少，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闲的时候，我们也会在一起喝一点酒，醉了，我也会给他讲我的桃花，每一次他都是静静地听着。他醉了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讲，只仰望着天上的星星，他的眼睛比星星更明亮。
　　　　
　　　　杀过人以后，我们通常都会分开一段，雷神秘的失踪，我拿着大把的银子去狂嫖烂醉。
　　　　
　　　　流星。
　　　　我一个人躺在山顶看流星，狂醉后的清醒，身下的青石板又冷又硬，我的眼泪如泉涌。
　　　　很久以前，当流星划过天际，在家乡的山顶，一个女孩儿对一个男孩儿说：“许一个愿，这个愿望一定实现……”那个女孩儿是桃花，那个男孩儿是我。
　　　　我默默许了一个愿，却不知能否实现。
　　　　
　　　　“妹妹，上山看桃花……”
　　　　山歌悠扬，尾音拉得很长很长。是雷，我想他一定是醉了。
　　　　
　　　　……
　　　　
　　　　金枪李。
　　　　江湖中不知道金枪李的人，一定比佛教徒不知道如来佛的还要少。忽然之间，这个显赫的名字变得毫无意义，死人是没有名字的，死人就是死人。这一次，我们要杀的就是金枪李。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杀人，做完这一次，我就要金盆洗手，回家乡娶我的桃花。
　　　　当我告诉雷的时候，雷看了我很久。
　　　　
　　　　我们的计划很周详，十天后，是金枪李迎娶第七房小妾的日子，据说场面会很隆重，我们准备就在拜堂的时候动手，雷霆一击，然后飘然远遁。
　　　　雷很伤感，拉着我一起喝得大醉了一次，这一次他说了很多，他说他的心里也爱着一个人，爱了很多年，可是那个人不知道，从来也不知道，那个人爱着的是别人。
　　　　我第一次知道，爱一个人有多么苦。
　　　　
　　　　……
　　　　
　　　　一切如计划进行，我们成功混在宾客之中，雷负责把风，并挡住金枪李最得力的两个手下，我只等拜堂的一刻，那时所有人都会松懈下来，我就会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金枪李已经和他的新娘步入厅堂，我遥遥向雷望去，他正望着盛装的新娘，眼神里充满了哀伤。
　　　　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丝不祥，那种感觉就像多年前，有一次在山上，一条毒蛇悄悄迫近桃花，她没有看到，我也没有看到，但我能感觉得到危险的临近，我在最后关头扑倒了桃花，躲过了那一记致命的啮咬。
　　　　这一次呢？礼赞声响起，箭已经在弦上！
　　　　
　　　　我鹰一般地跃起，掠过观礼宾客的头上，一剑向金枪李的背上刺去。
　　　　雷的漫天花雨暗器同时出手，整个厅堂内惊呼不断，混乱不堪，金枪李最得力的两个手下也阻在外侧，我和雷的配合向来天衣无缝，这一次更是巅峰之作！
　　　　现在，谁也救不了金枪李，除了他自己。
　　　　
　　　　据说金枪李百战而无一败，枪不离身，这一次却是例外。
　　　　手畔没了枪的金枪李，就如没了牙齿的老虎，我的剑已经刺破了他的吉服，只要再刺入一点点！
　　　　金枪李在一声嚎叫里转身，就如负了伤的野兽，一把抓住他的新娘向我推了过来。
　　　　我的第二剑已经出手。
　　　　
　　　　……
　　　　
　　　　新娘子，红盖头，骑白马，坐花轿。
　　　　我一直幻想骑着白马回去，亲手揭去桃花头上的红盖头。
　　　　现在，红盖头飘落，新娘子是桃花，新郎不是我。
　　　　
　　　　剑，已经如离弦之箭，刺向桃花的喉咙。
　　　　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忽然变得缓慢，我甚至可以看见，空气里的一粒灰尘，在剑气激荡中绞得粉碎。
　　　　桃花的眼中惊恐、惊讶、惊喜，直至绝望，每一丝变化我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雷在远处喊着：“杀！”声音已经嘶哑，莫非他一直就知道新娘是桃花？
　　　　
　　　　非此不可吗？只能这样吧！
　　　　这个世上，此时此刻，只有我可以救得了桃花。
　　　　剑去时如流星般璀璨，回转时已是陨落。
　　　　我的剑插进自己的胸膛。
　　　　
　　　　·等他·
　　　　
　　　　雨一直下。
　　　　我坐在窗前，静静地纳一双鞋，不知他现在怎样，是否已远在天涯？
　　　　石头也走了，据说是去找他，如果他长得和石头一样高了，那么，应该穿得这双鞋。
　　　　默默等一个人，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阿黄一直在叫，爹一直在里屋咳嗽。
　　　　姚千户的管家已经走了很久，他给出的条件很丰厚，我们欠姚千户的钱可以一笔勾销，另外还可以得到很大一笔钱，足够医治爹的病，条件是我冒充姚家小姐嫁给一个人，嫁给一个很有地位的人做小妾。
　　　　非此不可吗？只能这样吧！这是石头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很见一个人，只想再见他一次，问问他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就算身上脏兮兮的，只要他肯笑，风也会住云也会停。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可以一直看到你的心里去，每一次他望着我的时候，我的心都跳得特别厉害。
　　　　他是石头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几乎无话不谈，我就在一旁微笑着静静听着。
　　　　他总像一阵风似的出现，又像一阵风似的离开。
　　　　
　　　　我在山顶许过一个愿，在流星划过天际的时候。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离开，每一天，听他讲外面世界那些有趣的故事；我希望，他能够留下，让我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我希望，永远到永远。
　　　　他没有许诺过什么，但他说，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一定骑着白马回来娶她。
　　　　我一直憧憬着。
　　　　
　　　　……
　　　　
　　　　三年零两个月十七天，这一次他离开已太久。
　　　　我每天都会爬上山顶，希望可以看到一片云霞，云霞里有他骑着白马。
　　　　石头也离开了，走的时候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终于什么也没有讲就走了。其实很多话是不必说的，我知道石头一定是帮我去找他。
　　　　石头走的时候也在下雨，一年前的雨与现在的雨有什么不同？
　　　　
　　　　阿黄，莫非你知道我要嫁人了，总是叫个不停，不停。
　　　　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会长大？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要嫁人？姚家小姐为什么不嫁？或许是因为不愿意做妾吧，其实，如果嫁的不是心里的他，做正做小又有什么分别。
　　　　姚家的小姐，我只远远的见过几次，听说她有一种病，只有寄养在外面才能养大，我有一点同情她，虽然她的家里什么都有，可她等于什么也没有。
　　　　
　　　　阿黄，你帮我看着这个家，等他。
　　　　
　　　　红盖头，大花轿。
　　　　我忽然有一点点想石头，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娶新娘子的游戏，他总是傻傻的。
　　　　他现在在哪儿？看到我出嫁了，会不会很高兴？
　　　　原来，石头也离开很久了。
　　　　
　　　　……
　　　　
　　　　爱一个人，就会骑着白马回来娶她。
　　　　当花轿落地的时候，我悄悄掀开轿帘看了一眼，没有人骑着白马，我只是给人做妾的！那个人远远负着双手站着，很威严的一个中年人，命，认了吧。
　　　　是不是我眼花？还是我太想念他？人群里有一个人很像他。
　　　　良辰已到，我下了花轿。
　　　　
　　　　一拜天地！
　　　　我恍恍惚惚地想，那个人是不是他？究竟是不是他？！
　　　　风声，很像家乡的山顶，吹在身上很冷。
　　　　为什么周围忽然很乱？
　　　　
　　　　我被人抓起，用力推了出去。
　　　　红盖头，我的红盖头，没有等到洞房花烛，就已经飘落。
　　　　一把剑，很冷，刺向我的喉咙。
　　　　石头，为什么会是石头？！
　　　　
　　　　静，很静。
　　　　我的世界很静，静到只有一个声音——杀！
　　　　是他！！！
　　　　杀我吗？？？
　　　　
　　　　·等谁·
　　　　
　　　　很小的时候，一个算命的说我养不大。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被远远的送到一个尼姑庵里，寂寞地长大。
　　　　师父过去是一个江湖中人，我猜她的心中有很多恨事，在每一个月圆的夜晚，她都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悄悄张望过一次，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用一把锋利的刀割自己的手臂，那上面已经伤痕累累。
　　　　她很冷酷，冷酷地把我训练成一个杀手。
　　　　
　　　　我一动不动躺在山顶，望着头顶盘旋的兀鹰，我听说，在遥远的西藏，人死以后要天葬，什么也不留下。“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样很好，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我有家，却等于没有，一年只回去一次。父母对我很冷漠，冷漠得仿佛我们只是陌生人。
　　　　如果没有温情，家，就是窒息你的樊笼。也许，我本不该生在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爱我怜我。
　　　　在我对世界绝望的时候，遇到了石头。
　　　　
　　　　一双手，递给我两个饼，两个又冷又硬的饼。
　　　　我永远忘不了，石头憨憨的笑容，还有，咸涩的泪水就着冷硬的饼，咽下去的滋味。
　　　　
　　　　……
　　　　
　　　　石头是我家的马僮，如果那可以算做我的家的话。
　　　　石头一直不知道我是谁，他一直把我当亲兄弟，他一直不知道我其实是女孩子。
　　　　如果世上还有最后一丝温情，那就是石头给我的。
　　　　可是，他真的很傻。
　　　　
　　　　石头喜欢桃花，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可以为她付出一切，雷？石头经常这样问我。其实我的名字应该是——蕾。
　　　　我总是笑笑，无言以对。
　　　　
　　　　我开始经常回家，隔了窗棂，看石头精赤着上身洗马。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会换上男装，悄悄来到山顶，吃着石头省下来的饼，听他讲他的桃花。
　　　　我也会讲一些江湖的故事，那些故事都很美，只有当你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什么叫做痛悔，什么叫做不可以重来。
　　　　通常这个时候，桃花也在。
　　　　
　　　　……
　　　　
　　　　我很久没有回去了。
　　　　石头出来闯荡江湖的时候，我知道。
　　　　我一直在暗中跟着石头，听他傻傻的打听着“雷”，杀手都是无名的，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只有我去找他。
　　　　可是，他一直忘不了桃花。
　　　　
　　　　石头也成为杀手，也许这就是宿命。
　　　　我们一起杀人，一起喝酒，一起躺在山顶看流星。
　　　　当流星划过天际，石头说：“许一个愿，这个愿望一定实现……”。我仰望着夜空，只一瞬的璀璨，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却入了我心。
　　　　石头心中的愿，是骑着白马回家乡娶桃花。
　　　　
　　　　非此不可吗？只能这样吧！
　　　　爹和娘生了我，却没有养我，现在，却想把我当做进身的台阶，让我嫁给一个人做妾。
　　　　师父望着我的眼，第一次充满了哀伤。
　　　　或许，什么她都懂得。
　　　　
　　　　……
　　　　
　　　　剑。
　　　　石头刺出了生平最凌厉的一剑，他知不知道刺的是桃花？
　　　　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我知道了一个答案，爱一个人，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石头必杀的剑，杀的是自己。
　　　　
　　　　我伏在石头的身上，轻轻抚摩着他的脸，身边一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叫：“雷，是你！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我扯开头巾，散开我的发，用最凄美的笑回答：“我，是蕾。”
　　　　乱箭，射进我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