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对“痴鬼”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亲密无间的人之间的口头禅，也可以说是昵称；另一种是对街头那些披头散发、邋邋遢遢的流浪者的称呼。老牛当然不可能属于第一种，而是非第二类莫属。
　　
　　 老牛得此名，完全是因为他每天忙于赶“丧事。”但他不是奏乐团的，也不是念佛班的，他是专门赶着趟儿去凑热闹的。
　　
　　 方圆几十里，隔个三、五天的，哪会不死人？老牛还赶得挺忙的，有时上午在这家，晚上又到另一家看戏去了……死人家要在户外搭大棚，撑戏台，老牛就会骑着他的小毛驴——一架破三轮，带上他的全部家当——锅碗瓢盆，外加两个带大盖的“高档”的热水瓶，一架折叠式的旧躺椅，前去看戏。到了地方，老牛会选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找个看戏的很好观点，或大树底下，或围墙边，撑起躺椅，拿出茶杯，开始欣赏风景。
　　
　　 这一年到头，老牛已看了太多的死人。有人穷，有人富；有人年轻，有人老死；有当官的，也有老百姓……有人家悲哀，有人家非但不悲哀，还弄得像个办喜事一样热闹。这一切都尽收在老牛的眼底。特别是上个月心猝死的那个什么经理，才46，听说家产有千万，睡在一个水晶棺材里头，掉下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妻子和一个刚亭亭玉立的女儿。浩浩荡荡一大排的鲜花花圈、花篮，奔丧的轿车什么奥迪、别克，说不出名堂的一辆接一辆，差点连老牛的落脚点都给占领了。一半人送个花圈、磕个头，就走了。也有人留下吃饭的，桌上菜上了一道又一道，甲鱼、黄蟮等等应有尽有，比饭店里喝喜酒还办得丰富。席间虽有些唏嘘，略表遗憾，但酒三盅过后，便高谈阔论，又有些谈笑风生了。也没人哭丧，那妻子披着白孝，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抽泣，旁边坐着一桌子的抚慰者，替其擦眼泪，也不知伤心得真不真心。老牛喝杯水的当儿工夫，回过去就不见了那些娘们，灵堂里空留下了些来来往往的人。
　　
　　 那奏乐的跟老牛熟了。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十八相送》完后，走过来抛给老牛一支“中华”，老牛使用捡来的打火机点着了那中华，开始躺在躺椅上腾云驾雾了，只想着不知便宜了哪个家伙，这么白白净净的两个妞，还有一搭子的钞票……
　　
　　 老牛可不是真的“痴”，别看他那一头乱草窝似的头发，底下那双眼睛亮着呢！去赶丧事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可以“白吃”。办丧事人家，随便往那桌上一坐，谁管你是谁，任你吃个肚子撑得要死，也没人在乎你是哪门亲戚。老牛就是这样发家的。但刚开始还能坐到桌面上，久了，就不行了。人们认得他了。上次丧事上见过他的，这次一下子就揭露了他的身份，主人就不让坐了，拿个盘子，挑一些菜，拿一、两瓶啤酒，让他一边吃喝去了。老牛不在乎，喝不了的啤酒可以放车上慢慢喝，吃不了的东西放锅里带回去吃（不吃喂路边的狗也行），自得其乐。反正咱是“天当被，地当床”，天天在这躺椅上过夜的。这人一死，就啥都没有了，咱才不在乎上不上桌面呢！
　　老牛躺在躺椅上看戏、喝茶的同时，他也在看人家吃。那上桌面的人啥样的都有。有时人家也会说到老牛，并时不时地朝老牛这边“瞟”两眼。老牛就注意到几个时髦小姐朝他这边“瞄”了好几眼。几次，老牛都翘着那二郎腿，吸着那烟，想起了自己的女人。要不是自己那次车祸，那没良心的肇事驾驶员把咱撞了就不见了人影；要不是咱穷，没钱去医院，我那没情没义的女人，硬是在家看着我昏迷不醒，抛下我远走高飞了……要不是咱命大，硬咽着一口气不放，也不可能活到现在……所以老牛喜欢看别人家办丧事，看看人死后，到底是啥样入土的。也就当自己已死了一回，再回到人间来讨点没享到的“富”。
　　
　　 “唉，一场空啊！”老牛老听到念佛的一直在重复那句话。前村那老吴，死前舍不得花一分钱。病了也没见几个子女来床前看过他。死后硬是在抽屉里出现了一张两万块钱的存折，引起了一场遗产争割风波，弄得三个儿子闹得不可开交，在大办丧事之时，大动了手脚……骨灰硬是在屋子里放了十天半月没得入土，最后村主任出面才被草草下葬……“一场空啊一场空！”他有时边骑车也边这么唱着。
　　
　　 “咱真死了，乍办呢？死在啥地方好呢？”痴鬼老牛有时也会这么想。儿子跟女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搭点亲的因为自己落了个“痴鬼”的大名，一个个都不把自己当人了。哼！平时都不搭理咱了，死后更不用说了，还是靠咱自己好，有吃有喝的……老牛一边骑车赶路去下一家，一边想着。今天这人家真不错，给咱喝了5瓶啤酒，还给了我一大盆红烧肉。还有人大笑着说：喝死那痴鬼，喝死那痴鬼！嘿，我才不会醉呢！更不会喝死。我才不愿做个酒鬼，落得个抛尸户外，还要任蚊虫叮咬，那可真是“遗臭万年”了……
　　
　　 不行不行，趁现在还活着，我一定得找个好的死法、体面一点的死法……痴鬼老牛这么想着，脚底下蹬车蹬得更起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