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中女孩子多，堂姐表姐一大排，且各自都成了家，大家在一起，亲戚们难免要评一评谁家的女婿好。私下里虽然觉得老公是自家的好，可要论对待老人以及在外办事的行径，还是堂姐尾尾家的小戴最好。
　　
　　尾尾是二伯家的女儿，我的父亲排行老三。爷爷奶奶共生得四男四女，且个个打小就体健貌端，很是齐整。爷爷是气宇轩昂的男人，奶奶是小脚伶仃面孔白晰的女人，至今记得，爷爷八十岁时，一米八的身躯还笔直笔直的，略长的国字脸上，那两道剑眉很是显眼，我常常感叹，爷爷即便是八旬老人了，也仍是一表人材。且不说爷爷奶奶的八个孩子最后出落得怎样，单是那弟兄四个的名字，就够响亮的了，爷爷的儿子们是“世”字辈的，爷爷给他们取名时，在世字的后面各加一字：英、雄、豪、杰。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爷爷的几个儿子也是。所以最终大伯世英，小叔世杰还有我父亲都从那个偏僻的地方走了出来，有了工作，并且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担任着不大不小的官职。本来二伯也是可以出来的，可是爷爷奶奶说，弟兄四个中，必须留一个在身边，弟兄四个都沉默着，最后，二伯打沉默说话了，二伯说，还是我留下吧——这一留就是一辈子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所以从小，尾尾似乎就和我们不同，在她眼里，我们是城里的，她是乡下的。每年春节回去，她总是怯生生的看着我们，要不就是屋前屋后忙着，帮着二妈安排我们的生活。
　　
　　 尾尾上有两位姐姐，下有两位弟弟，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能干而聪明的女孩，印象中她算帐极快，几斤几俩的肉和鱼，报个价，立码就算出来了，那么冷的天下到河边洗衣服，那衣服都洗得极干净极鲜亮。或许就象二伯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妈并不贤慧，总是抱怨二伯窝囊无能，没有几个叔伯混得好，吵得厉害了，二伯就一个人跑到田间埂头，坐着默默抽烟，有一天打牌输了十几元钱，二妈又吵得不可开交，二伯独自又去了田头，默默坐着抽了好一阵子烟，然后把一瓶本该打到庄稼地里的农药喝了下去，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没救了，身边散落着好几个烟头……那一年二伯52岁。我一直觉得二伯这个念头由来已久，绝不是一时之气。在农村，男人是家的主心骨，主心骨一倒，家就散了。二伯家的二个儿子，被大伯和我家分头领养了，尾尾去了武汉大姑妈家，帮着做家务照看一下大表姐的孩子。
　　
　　 家其实是最有排斥性的，再好的家只要不是自己的，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就免不了的。大姑妈家有三个孩子，条件也不是很好，照顾不到，厚此薄彼都是难免的。加上后来，大姑妈出面帮着张罗的好几次亲事，尾尾都没同意。大姑妈的不满就有些溢于言表了，大姑妈说，自己什么条件还有资格挑人家？尾尾什么也没说，始终沉默着，这一点上她很象二伯。有一天，她留下一封类似遗书的信，什么也没拿的走了。坐客轮过江时，她几次手扶栏杆站在甲板上，内心如江水一般涛涛，又几次退开了，毕竟才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啊……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最终是大姑妈和表哥们把她找回来的还是她自己回来的，这些其实都不再重要了，好多情绪过了就过了，即便再来也不会象当初那么强烈了。时光淡漠一切，亲人仍是亲人。就在这时候，小戴在这个家中出现了，我猜尾尾默默忙碌的身影如一片影子般落入小戴的眼帘时，小戴一瞬间就怜惜上了。见过尾尾的人都知道，尾尾生得娇小玲珑眉眼如画十分好看。
　　
　　我不知尾尾当初选择小戴是否多少有些无奈，但她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了。尾尾嫁他时，还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而他，是成过家又失去家的男人。小戴的妻子有一次带女儿回娘家，坐在司机旁边的位子上，不知怎么就出了车祸，当即双双身亡，据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他很爱她，一向回娘家都是他陪着的，那天因为加班没有同行……我无法想象一瞬间痛失两位亲人对一个男人身心的影响，那该是刀割肉还要痛吧？此后好几年过去了，他都没有再找。直到遇上了尾尾……
　　
　　二妈起初对这桩婚姻也是不满意的。她有一天对我说，你尾尾姐怎么说也是去“填房”，亲戚们知道了怎么看？我当时就说她了，我说，二妈，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样不开化，尾尾姐过得幸不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过日子又不是穿着好衣服逛街，为了给别人看，这完全是自己的事情，关别人什么事？我这样说，二妈心里才好受些。只是熟人问起脸上那生生涩涩的表情仍是有的。
　　好在，尾尾从此后果真成了一个幸福的女人。我一向觉得男人需要女人塑造，才会成形才会日趋完善。同样，一个好男人也能塑造出一个好女人，是男人帮着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过渡成女人的，女人因为有了男人才如此丰富如此这般的多了许多韵味。尾尾结婚后，愈发出落得眉眼如漆，皮肤细腻，性情温婉，那种女人的风韵从她结婚到有了儿子以后简直发挥到了极致。
　　
　　好的男人，在本质上都是农夫。这话用在小戴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小戴在单位里担任着科长的职务，上班西装革履，很是讲究，下了班衣服一换围裙一系一头就扎进厨房去了。他们家在黄金地带，一楼是门面，最初租给了人家，后来收回来，自己做起粮油批发带零售生意来，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请了一个帮忙的小伙子，小戴深怕累着了尾尾，下了班四处送货，苦力一般一袋袋往下搬着，尾尾也就守守店管管帐，当起正宗的老板娘了。
　　
　　时光匆匆把人抛，一晃几年过去了。两个弟弟说大就大了，都到该成家的年龄了，大弟结婚时，女方家传出话来，说是婚礼要是办得不象样，这婚就别结了，没办法，尾尾一下拿出五万。这几年，二妈身体不好，一回回住院，二万三万不知不觉进去了，两位姐姐自顾不暇，什么忙也帮不上，尾尾偶尔抱怨一句，小戴反倒安慰她，你就当妈养了你一个，咱们不都得承担着吗？只要妈好了，钱，咱们不是还能赚回来吗？这话说得那么倔强的二妈也泪水涟涟的。二妈说，几个女婿中，也只有小戴我敢吼一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尾尾一边给二妈染发一边说，妈，你就欺负小戴老实。小戴在一旁笑着，一副憨厚的样子。
　　
　　说不清是不是家门不幸，年前老二又与人打架，被人追着撵着，从二楼跳下来摔断了胳膊。结婚的日子都定了，眼看着一天天临近，女方家里说：婚事先放着，不办了……尾尾从武汉赶回来，看着病床上打着石膏脸色苍白的二弟，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在一边看着心里也很不好受。
　　
　　前天我正蹲在院子里擦皮鞋，尾尾回来了，站着和我说了两句话就走了，说是给二妈送彩电过来的。
　　“二妈不是有台彩电在看着吗？”我边送边问。
　　“不行了，有雪花点，也快过年了，还是换台新的吧，老年人本来眼神不好。”
　　“唉，这几年也真是亏了你，你也不容易呢。”
　　尾尾眼圈一红，然后又扬眉一笑说，没事，谁让我是我妈的女儿呢。不知为何，那一笑，倒让我的鼻子有些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