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西安上学几年，也没走过几个地方，还剩几个月就毕业了，我决定走一回临潼，圆我这个历史癖的一个愿。
　　
　　 我去的是秦始皇陵。我是秦人，我从西来，还要回西去。我能回去，秦始皇和他先人没能回去，死了，让后人说了两千多年的是非。功过毁誉，话也说匝了，书也写多了，电影也拍了，跟我在古文中认识的秦始皇都不一样。由他们去吧，自从唐代以后，秦人就不怎言语了。
　　
　　 说起秦族，最早其实是游牧的民族。从附庸到诸侯，在天水一带跟西戎打了几百年的仗，死了始皇帝十三代先王，都埋在天水及其附近了。秦人的历史，从头至尾就是一部战史，一部图生存图发展的战史。秦人的文化，其实也就是战争的文化，一种在严酷环境下求进取的文化，这种文化首先是务实的，求整体利益的。战国初期，各大国都在求变，为什么只在秦国取得成功，没有这种土壤，恐怕卫鞅也不可能成功。我经常在传媒上看到有人问：“孔子为什么不去秦？”，这个答案我觉得很简单：孔子所鼓吹的仁义道德，在“虎狼之邦”肯定是没有市场的。孔子一定十分明白这一点：虎狼之邦与中原衣冠是截然不同的。这就是他甚至不试一试来秦国传道的原因吧。
　　
　　 三月初春，临潼原上。风大。我席地而坐，点了一根烟，先是想起一件事，觉得有点可笑：当初秦始皇几十万大军平定岭南，开发岭南甚至到了为土著们制定道德标准的地步，而今，我的同乡只有我一个回去，别的几个男男女女都去了广东等沿海地区。开发西部，现在该到我们被开发的时候，历史真是有幽默感阿。我跟几个老乡开玩笑，说你们都发配岭南了阿，这在秦国可是约等于死刑的一种刑罚啊。他们也不以为然，说我是个瓜的，一样的专业，一年我要少拿一两万哩！
　　
　　 是啊，一两万，不是小数目啊。一年一两万，十年一二十万，人一生能挣多少，我也这样问我自己，我的亲戚们也问，为什么我一定要回来。但我心里明白这个答案，这不是不敢闯，不是恋家，我真的是热爱这一片热土啊，我生于斯，长于斯，这里的水土把我养活大，我看到这里的人，听到这里的话，我就觉得亲啊，你们能理解吗。东面越来越富裕了，差距越来越大，我看到我们有那么多上不起学的农村娃们，想到入关之后农民的冲击最大，再想到我们连绵不绝的大山，想起我见过的因为没钱看病而回家等死的胡老汉，我心如刀割，我怎么能不回家乡效命呢？我是瓜娃子，我学的是计算机而读历史书更多，我可是有良心啊。我挂念纯厚的乡亲们，我不想他们因为贫穷而被人白眼，我是决不会去他乡的。（我也不是谴责我的那些老乡。我只希望你们事业有成时，能给家乡多少作些贡献，很可能以后你们的一句话要胜过我一辈子的贡献。我相信你们是有本事的。）
　　
　　 我坐在地上，前头不远是大陵，我想起附近的兵马俑，想起我与一个凤翔的同学去看的时候，我说：看到这些兵马俑，怎么那么象我老家的那些人——我的亲戚，后院的邻居，晒太阳的胡老汉……简直象神了，那个跪着的兵马俑，简直就是我二舅！我想起我们一齐去博物馆，当走进那柄秦剑时，我说：“我觉得这是我的剑。”我为什么有这些想法，我明白。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变的：秦国灭了，秦族的精神还在我们身上，一代一代是不会变的……
　　
　　 我坐在地上，在临潼的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一下午没说话。我想写一篇四言的祭文，可惜半天也想不出几句，只好作罢，但我感觉我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这里，是我这个历史癖的一个圣地。我想起我的家乡，与两千多年前的秦国还未延伸到关中之前的情况有点象，我们的精神怎样再迸发出力量呢？我们什么时候不再落伍呢？难道真的要比别人晚半个世纪才能达到现代化么？我想我一定还会再想下去的。
　　
　　 在我身后不远，有两个碎娃一直在放着风筝。前头的跑，后头的撵，前头一个噗哧一下绊倒了，立即拾起来继续往前跑，连土也不拍。我恍惚回到了两千年前，我觉得这两个碎娃是从秦代一路跑来的，我的心怦怦不已，我忽然觉得：在这些农村娃们身上，竟然有些东西一点点也没有变，我方才还堵障的心，一下子开朗了。刹那件我又一次坚定了我的一些东西。我想说：平凡的人，我深爱着你们，在你们身上，我常常能发现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东西啊。
　　
　　 日头就要落下去了，放风筝的两个碎人不知啥时间已回去了。我走到陵前，磕了头就搭车回了。晚上，我写下了这篇难定文体的文字。我久久不能平息。在睡觉前，我想起今年过年的时候，市电视台的一个文化节目中，有几个汉子席在炕上喝酒时所唱的酒歌，那不是用“慷慨”之类的词语所形容的感受，而只是在“岂曰无衣，与子同仇”的秦风中能感受到的东西，一下子扑面而来。我对父亲说：“这才是我们的民歌。”父亲驳我说：“啥民歌，酒歌。”我当时赶紧起身出去，眼泪终于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