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老的黑白照片上有一个明亮的年轻女子的脸，透明苍白。犹如那个已经过去的，并且被人徒劳的挽留和纪念的年代。这个年代里有老式的爵士鼓的声响，缓慢而沉重，仿佛被人为阻挡的河流，并且因为泥沙淤积而看起来污浊不堪。那是作为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一道暧昧的底色，而在那个小小的弄堂的某个角落。有一块受到莫名阻力的空气已经被囚禁在时间的监牢之中。将永远不得见到晴天白日的降临。只得在长时间反抗的发酵中缓慢的滋生出犹如苔藓一般阴暗潮湿的一个——黑白的故事——
　　——故事的女主角密司脱林现在正从这张老而破损的黑白照片上一步一步的走下来。她穿着长长的阴丹士林旗袍，她长的很细瘦，两只圆而明亮的眼睛永远暗暗笑着含情——然而细心的人总是可以发觉，这欢快的溪流中总是隐含着一丝并不为人注意的忧郁，如同那年代时髦的洋女人的雕塑中，那些迷茫的没有眼珠的神情，仿佛总是在半夜的楼道就着昏黄的5瓦灯泡注视着远处一个模糊的人脸，带着迷惑般的恐惧似的。无法看清。你也许从来都不能判断那样的眼神下一秒将降落到什么地方——就算是这眼神的主人，自己也经常的下不了这果决的判断——这也应该归功于她——密司脱林小姐家严厉而又保守的家教，在那个被外来物质初期冲撞并且一切事物都喧嚣着大喊证明自己的年代。所有的生活节奏都脱离了自己本来的道路突然纵身一跃，并且散发出那绚丽的光华，与整个国家所保持的速度完全脱离了因该有的一个构造，形成了只属于自己的一个封闭的空间，那是个在一块水深火热被极端的物质和金钱以及金发洋人保留下来的过度发掘的一片畸形的土地，在某中意义上最接近西方的某个城市——东方华盛顿——这是从那个年代起流传下来的一个赞美的称呼——然而林家也许是一个奇异的例外。密司脱林上的也是那开明的女子学校，但是她那漂亮的母亲也缠脚，而且，密司脱林的爸爸，也就是林先生，一共有4个妻子，然而全家所有人中也只有密司脱林一个，剩下的三个姨太太谁都没有子女，所以，密司脱林在家是唯一的一个孩子，她因此看起来比其他的孩子显得更天真更脆弱，四个姨奶奶经常在一起做的事情就是撮牌九和勾心斗角，但是这四个水火不相容的女人向来对密司脱林非常欢喜，尤其是正牌太太沈小姐——她已经有50开外了，但是皮肤看起来比其他同年龄的太太更细致光滑，这也归功于她的善于保养，每天晚睡觉前是必须要吃一碗现做的珍珠莲子汤，并且总是用一种懒散的口气吩嘱手下的丫头：
　　“千万不要放太多的糖哟！吃太多了要胖，还不如不要吃，你看西厢房的张太太，才40岁不到，啧啧，那腰身同马桶般粗，看的来真是吃不消！”一面说着一面用丝绸的手绢擦了擦嘴巴，仿佛很不屑谈论似的，露出光滑丰满的手臂来。然而越是装做不在意的样子也越是怕，每个星期她总是要去理发店旁边的一个并不显眼的小摊子上称称分量，看看自己比上个星期又胖了一斤半，回去赶快节食，早餐以后也只吃一些水果来调剂口味，然后回去楼下的花园里一圈一圈的绕着走减肥，然而见了人还是要面子的，邻居问她在那里干什么，总是笑嘻嘻的一叠声回答：“看花呢！你看这蔷薇花，红粉嫩嫩的，开的是多么好看呀！赶明儿我叫丫头摘一些开的正新鲜的，回去叫密司脱林插在房间里！”
　　而二太太——也就是沈小姐口中的胖忽忽的张太太，是密司脱林的亲生母亲，按说地位在家里也要比其他三个太太更高些，然而却未必如此，她是一个和蔼的高胖女人，也并不喜欢纠缠到那些杂乱的事物中，因此看起来反倒有些与世无争的意味。奇怪的是她女儿长的倒同她相反，她高而胖，密司脱林反倒显的瘦小，她的眼睛看起来细小，密司脱林的眼睛反倒是极大的，唯一相同的是母女两人的鼻子嘴巴，都长的标准小气，一道去了理发店里做头发的时候，剃头师傅总是带着羡慕夸赞的口气夸它们生的好，尤其是那嘴巴，不薄不厚的两片桃花瓣，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天生的就是用来吃蛋糕似的。所以理发师也总是把她们的头发做的极其规整的，额头前一排整齐的长刘海，上了摩丝水以后总是比其他的女人看起来更显眼些，走在马路上也常常有人称赞这是一对多么相配的母女。
　　至于三姨奶奶葛小姐，住在楼下一间比较小的房间里，但是也反倒弄的干净，以前林先生最宠的也是她，只是出身也许有些不太好，她以前是个唱戏的，林先生经常去戏堂里票戏的时候认识的她，她生的极美丽，戏文也唱的好，林先生每次去，也总是冲着她来的，去的多了，两个人也就对上了，过了不久，林先生就不顾上两任太太的反对把她迎娶来了家门，只是这葛小姐也是个太飞扬跋扈的人物，进了家门先是不太懂规矩，什么都要争一个先，结果得罪了正牌太太，动用了自己娘家的军阀关系，对林先生威逼利诱的，竟然也把这葛小姐挤到了“下只脚”去——她现在说不定心里也有些懊悔的，但是又说不出来，性情突然变的有点像林黛玉，总是哀怨似的在责怪林先生怎么把她拉到这般命运了，所以也对密司脱林有些讨好，在外面逛街买了些许布料或者好吃的什么东西，总是差随身的丫头挑些好的送到密司脱林的房间里去——暗地里也是希望可以扭转一些局面的，然而这单纯的密司脱林，也只觉得葛姨母对她是万般好的，因此也对她比其他的人稍微亲密些。这可苦就苦了葛小姐了，心里有什么事情又不好明着说出来，于是常常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着烟生气，但是远远的看起来也是极美的，所以总是有些好事的男子愿意到林家的楼底下躲着看，为的就是看一看葛姨奶奶抽烟的姿势。所以她的快乐，也就是每天用一种幽雅的姿态在阳台上进行一场只有一个人的表演，被那些男人这么的看着，心里暗暗的有些许得意。也算是回去了自己的本行。
　　四姨太太，是个只比密司脱林大了6，7岁的女人，因为年轻，同密司脱林走的也近些，她以前是个丫鬟，但是却是有点心计的，由此看来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丫鬟，否则林先生怎么上了她的套子让她做了最后一任姨太太，但是在外人说起来，还是要说林先生占了个大便宜，这样年轻的女人，比密司脱林又大不了几岁，做他的女儿也未可知，偏偏却做了林先生这个半老头子的偏房，谈论起来，口气里总是带着一些嫉妒似的惋惜，而四太太在外面听到这些言谈，心里暗暗得意的同时也侍宠而娇，加上她确实是懂得喘摩男人的心里，所以林先生最宝贝的除了自己的女儿以外，就是这个四太太。
　　而林先生本人，要是再年轻些，也是个一表人才的公子，那年代上海女人都着迷于电影画片里的男主角，他长相还真有些接近画片里的美男子的，眼睛生的好看，密司脱林的大眼睛随她的爸爸，但是林先生老也有自己老的风度，他手下有一个大的公司，这也难怪他怎么娶得起四个姨太太，每个月光在胭脂花粉上的花消，就足够一个中产阶层半年的口粮。而林先生挥起手来也是大方的，他并不害怕花钱，因为他缺乏的也并不是那些——他怕的是大太太——因为她的娘家在军阀里颇有些高层的关系。林先生当时攀了这门亲，也是希望借着军阀的力量为他的盐生意垫一个安全的底线，因此对大太太总是有些敬畏的，但是这敬畏也还是在私底下，一般的公开场合，要是他的女人们敢违抗了他的意愿，他还是要翻脸的——他是个太要面子的人，所以四位姨奶奶虽然在暗地里斗的狠了，但是每次带出去，还是客客气气的亲热如姐妹，被她们自己说起来，那是说什么也不能让外面人看扁了林家——“自己的脸面不光彩那是小事情，这要是老头子的脸面不光彩了，也实在是讨厌呀”所以吵归吵，斗归斗，一到关键时刻，还是枪口一致对外统一的。
　　尤其是在密司脱林读书的这件事情上，四位太太终究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因为有林先生这个风流倜傥的例子放在面前，所以四个太太总是对密司脱林外出上学不甚放心，认为去男女合一的学校那简直是离经叛道，将来万一单纯的密司脱林被一个老谋深算的男人骗去了，那可怎么好呢？
　　四个太太拢共商量了三个晚上，三太太同四太太几乎为了去什么学校而吵的不可开交，几乎就差抓着对方的头发一道扭打在地板上了。这两个女人在外面也是有些路子的，三姨太太的一个朋友——对外面说起来是朋友，然而在她还未过门林家的时候，对这个“朋友”还是有点暧昧的关系的——他是上海女校的董事之一。三姨太私下里的意思，是希望密司脱林小姐去了上海女校，将来同那姓张的朋友见面起来也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不被外的人说三道四起来。而四姨奶奶向来是个聪明的人物。说起来林先生对她向来也不薄，然而她却是极贪心的，总是希望密司脱林也归了她的意思，这样在家里她的地位也比其他的人更高些，只因为这三太太当下里横插了一脚，使得她眼睛里揉了沙子似的难受，偏偏助长了她好胜的气焰来，一个说去上海女校，一个又要说去男女混合的学校，只要管理的严些，对密司脱林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当下里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尤其是三姨奶奶居然把四奶奶的一个珍珠耳环扯了下来，幸亏有大姨太太在一旁紧急调停，把两个人生生的扯开了，又对四奶奶好言相劝的，安慰了半晌，这才免得一场家庭内部的“好戏”。而密司脱林在一旁看着，眨巴着眼睛，真是怕也不是，走也不是，几乎掩起嘴巴就要掉下泪来。她妈妈在一边，口里喃喃的只是说：“那可怎么好呢？”皱着眉头呆呆的想着，想着，一双眼只是向天花板上看去，仿佛再厚的天花板上都要被她看穿了似的（她看不穿的都是人心），然而她却是一个没有什么主意的女人，所以到最后做决策，永远也轮不到她，这一点上，密司脱林是承接了她母亲的优柔寡断的。
　　所以每次说话的，都是大太太下了决心，那天她把密司脱林叫到房间去，印花布台子上的咖啡已经放好了，微微的冒着热气，太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房间里来，看起来显得轻松软和。然而大太太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这么轻松，甚至可以说是严肃的。她挽起密司脱林的手臂来，细细的抚摩这光洁年轻的皮肤，这是怎样年轻的皮肤呀！她想到很久以前自己也有这样光洁细腻的皮肤，滑的如同丝绸似的，做姑娘的时候在娘家养着些猫，最胖的那只咪咪总是喜欢在她的臂弯里睡觉，接受她的抚摩的——然而现在，也老了，老了，天天晚上吃着珍珠莲子汤，心里还是微微的怅然。是呀，时光一点一点的流逝过去，把她的青春也毫不客气的带走了，带走了……张太太顾自的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经意间走了神，突然被一声轻柔的声音唤转来：“大姨母，你究竟是怎么了呢？”她突然的回过神来，眼睛停留在这张年轻娇嫩的脸上。一双眼睛定定的向她看过来，太阳光照在密司脱林的睫毛上，也有点像猫。她这才想起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话：“密司脱林呀，要是送你去读书的话，你自己是愿意去什么学校好呢？”事实上也许她自己在心里已经想好了——她想送密司脱林去女子学校，那没有男学生，至于教员，也都是那些迂腐的半大老头子，这在根本上就杜绝了谁都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现在她要做的事只是说服密司脱林自己想去女子学校念书，这样皆大欢喜，然而她真要是不想去，也许大太太还真的要费点工夫。总不能被外人说起来，我们林家保守到连密司脱林读书都不让去吧！这可不象老头子的作风——所以密司脱林读书这件事情，一旦放话出去，也是个政治手段，一来显的老头子的开明，二来也随了现在的潮流，不是也有很多有钱人家把自己的子女送到那些女子学校的么？
　　密司脱林穿着一件泡泡纱连衣裙，看起来更天真单纯，她只是摇着头，不做声，愣了半晌，直到大太太都等的有些心焦，拿起咖啡的手放下又举起了两三回摆，才终于开了口道：“大姨母，你愿意给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知道你总是也亏待不了我的……”紧接着再不说话了，房间里一片沉寂。
　　大太太紧张的心头突然很愉快似的松了一松，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很简单的了，只要她愿意。于是她笑着对密司脱林说：“姨母送你去家附近的那座女子学校好不好呢？
　　一面笑着说，一面仍轻轻的抚着密司脱林的手臂，如同她年轻时候抱着咪咪似的。密司脱林却突然的又摇头了，她向来是个犹豫的女孩子，到了需要自己或别人拿主意的事情，总是喜欢想的更多些再多些，结果到了最后，也总是糊里糊涂的随着别人的意思走——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巴，接着又闭上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大太太看她这般为难的神色，也只得无奈的笑一笑，她在心底里还是很喜欢密司脱林的，只是“这优柔寡断的脾气要是能改一改，那就更好了哟！”她常常对林先生说，然而林先生却并不太想管这些女人堆中的事情，他嫌麻烦，更愿意去的是跑马场里看跑马，或者去舞厅里消磨一个晚上，林先生向来是风流的，只是那风流到了家中还是要收敛一些，能够睹住她们的眼目，对他向来也是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