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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前一条河( 第六章)

月射寒塘
2006-10-06 12:30   收藏:0 回复:0 点击:2906

    第六章
  
  1
  
  爆竹声此起彼伏,人人都换上新衣裳,喜气洋洋,见面都说着喜庆祝福的话语。
  1999年春节,这是龙飞在山东过的第三个春节,儿子豆豆一岁多点,在张娟怀里一跳一跳的,叫着爸爸,龙飞笑呵呵地把一根棒棒糖递给他,说:“自己玩,让爸爸妈妈包饺子,好不好?好不好?”豆豆笑着,闹着,看见面盆,伸手就要抓,“儿子干扰得不行,你和儿子玩吧,我一个人包!”张娟推着龙飞,自己动手拾掇起来,饺子馅是张娟妈替他们提前准备好的,所以虽然有儿子捣蛋,但也并不忙乱。
  春节晚会开始了,龙飞抱着儿子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张娟边包边看,不时逗一下儿子,一家人幸福甜蜜的气氛让房间里温暖如春。
  
  儿子睡了。龙飞洗洗手,帮张娟包饺子。
  “快别动手了,我一个人能行,看电视去。”
  “哪能啊,累坏夫人,我心疼!”
  “贫嘴!”张娟笑着伸手往龙飞鼻子上一摸,抹了一道白面,龙飞就像唱戏的三花脸,把张娟笑得前仰后合。
  
  音乐响起,歌手陈红出现在荧屏里,“找点时间,找点空闲,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龙飞呆住了,张娟觉得不对劲,回头向电视看去,陈红深情地唱道:“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眼泪溢满眼眶,“扑嗒扑嗒”一嘟噜一嘟噜地流过龙飞脸颊。张娟不言不语,抽出一张面巾纸,帮龙飞擦去泪,然后轻轻盘住龙飞肩膀,用手温柔地摩挲着,摩挲着……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准备了一桌好饭,生活的烦恼和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
   陈红的声音如锤子,一下一下敲打在龙飞心头。
  
  村子前的那条河面上结了冰,村里人打了一个冰窟窿,从那里担水吃。
  麻子跪下一条腿,探出身子,吃力地伸出马勺舀一勺,往桶里倒一勺。舀满了,他拾起扁担,瘸腿吃不上劲,差点滑倒。杠子路过看见了,招呼着,跑下河道,帮麻子把水担到路上。麻子没有言传,摸出一支烟递给杠子。杠子接过,给麻子点着,自己也点着,抽了一口,吐出眼圈。“等过完年化开冻了,找几个人给你家打个井吧。”
  “我找人看过了,住的太高,不好打,怕出不来水。”
  时光如梭,两个人都老了,麻子腰驼了,杠子头上也有了白头发。所有的恩怨似乎都淡了。
  “她还不好?”杠子嘴角抽搐着,低下头问。
  “哎,咋能好哩,着急了,村里叫王医生给打一针,县医院死活都不去。”
  “没有钱的话,我这还有个。砖场年年给我分红哩。”
  “有钱哩,龙龙时常都给寄哩。”
  “给龙龙打个电话嘛,几年价都不回来,现在他妈……”
  麻子咳嗽一声,吐口痰。“他妈不叫打,不叫打,那娃娃良心坏啦,良心坏啦,寄钱顶屁哩!村里人也都说哩,不是个好种子!”
  杠子叹口气,摸起扁担,“我给你担回去。”
  “不用啦,我自己担,黑了到家来吃饺子,他妈说了,你一个人,就来一起吃吧,这一年多也多亏你帮着舞弄大棚了。”
  “哦,我去买瓶酒,天黑了来。”
  
  龙飞走到窗前,外面灯火辉煌,万家团圆。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在空中吐一个长长的烟圈。
  洗脚、脱衣服,龙飞躺在床上,关掉台灯,一言不发。
  张娟给孩子盖好被子,轻轻的伏在杠子胸前,低声说道:“咱们回趟家吧?毕业工作都三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我和孩子都没见过爷爷奶奶面呢!”
  “嗯,回家?回家!”龙飞呜咽了,“娟,这么些年都没有回去了,他们一定恨死我了。我给你说说吧,我给你说说……”
  龙飞欠起身子,泪流满面,身体激动地颤抖着。
  
  2
  
  飞机在西安机场落下,龙飞招手挡住一辆出租车,招呼张娟和孩子坐好,告诉司机去唐都长途汽车站。
  恰好有一辆去定安县的长途汽车刚出站,司机说还有座,一家人坐好,汽车缓缓地行进在大街上,准备出城。
  “运气不错,都挺赶趟!”龙飞边说边给孩子解开包在头上的棉毯,车里有暖气,不冷。
  “嗯。”张娟答应着,看着龙飞忙碌着,她能体会到龙飞归心似箭的心情。她不时握握龙飞的手,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着他,龙飞感动的朝她笑笑,眼里闪烁着泪花。
  
  关于家里的情况,他从未向张娟说过,他觉得那都是丢人事,张娟也善解人意,从不问他,结婚时候张娟还帮着掩饰,说离家太远,龙飞家里人来不了。想起这些,龙飞就感动,这一辈子有这样的女人为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加倍的对张娟好,用行动表示着他的爱。
  张娟心里有时也嘀咕,但是从不问他,她知道龙飞肯定有难言之隐,龙飞不想说,她就不问,她用全身心去关爱龙飞,照顾龙飞,望着龙飞忧郁的眼睛,和不时走神的样子,她明白龙飞是缺少爱的,张娟要用爱温暖龙飞苍凉的心。
  
  车开了一段,龙飞拿出200元钱,向随车售票的喊道:“师傅,来,补下票,多少钱?”
  随车售票的回头看龙飞一眼:“算了,不要钱。”
  “咦!为啥?”
   随车售票的走到龙飞跟前,笑笑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龙飞打量半天,惊讶地睁大眼睛,一把拉住他:“哎呀!是你?张锋!”
  张锋抡起拳头,砸龙飞一下:“行啊,还认得我呀!你一上车我就认得你了,看你忙着安顿娃娃,就没吭声。”
  “这是我高中同学张锋,最好的朋友。”龙飞向张娟介绍。
   张娟礼貌地点点头,打个招呼。
  “这是弟妹?哈,孩子才这么点大?”
  “一岁多了。”
  “我儿子都5岁了。”张锋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百元塞在豆豆怀里,“给孩子的压岁钱。”
  “别,别,坐车不出钱,还要你倒贴。”龙飞推让着。
  “去,去,又不是给你的,给孩子的压岁钱,过年嘛,就这么个意思。”
  
   两人在后面找个空座位坐在一起,聊起中学时候的往事。张锋高中毕业后,家里给他买了辆车,他自己开,跑了几年货运,又倒腾起这辆客车,雇人开,自己只压车卖票,收入比较可观。
   从张锋嘴里,龙飞知道了刘烟霞的消息,她在一个乡镇做民办教师,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孩子。龙飞抬眼望向窗外,白雪茫茫的山,连绵不断,他想象不出刘烟霞现在的样子,脑海里浮现出的还是那弯弯的秀气的眉毛、扑闪闪的大眼睛,羞涩的微笑和那又长又黑的马尾巴……
  
  3
  
  走进村子,龙飞给张娟指点着,介绍着……
  迎面匆匆走来一个人,看见龙飞,站住了,打量半天,问道:“你,你是龙飞娃吧?”
  “你,你是……蛋娃叔。”龙飞认出这人是蛋娃。
  “你咋回来了?谁给你打电话啦?”
  “没有人打电话,过年哩,回来看看我妈。”
  “噢,看你妈,回来的正好,赶紧回去,赶紧回去看你妈!”
   蛋娃说话语气不对劲,龙飞焦急地问:“我妈咋了?我妈咋了?”
   “三句两句说不清,你妈病了,你赶紧回去,我叫王医生去,一下就上来啦,你赶紧先回。”说着,蛋娃赶紧走了。
  
   龙飞心中紧张,抱过孩子拉着张娟快步往回走,走到大门口,看见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他有种不祥感觉,大声喊道:“妈!”
   没有回应,他快步往窑门口走,刚要掀门帘,麻子听见声音已经把门帘掀起了,看见龙飞,兴奋地喊道:“他妈,龙龙娃回来了!”
  “龙龙娃回来了?”一丝微弱的声音从窑顶上飘落,龙飞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迎春背后垫起厚厚两块被子,她斜躺在炕上,面朝着门口,蛋娃婆姨慢慢扑簌着她的胸口,看见龙飞,她脸上瞬间洋溢起光彩。
  “妈,你咋了?”龙飞把孩子交给张娟,扑到近前,拉住妈妈的手,迎春手凉如冰,瘦如柴,握在手心竟有些咯。
  “你终于回来啦,你妈天天望着门口盼你哩!”蛋娃婆姨抹一把泪,退开去,接过孩子,张娟近前,靠近迎春,叫了声“妈”,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迎春颤抖的手摸摸张娟:“多好,我儿媳妇啊?多俊啊!来,给我看看孙子……”蛋娃婆姨把豆豆抱过来,迎春端详一阵,“好啊,我看到孙子了,知足了……快把娃娃抱远些,我这病身子,不要冲了娃娃……”
  “啥病?啥病嘛?咋不早点给我打电话?”龙飞转头问麻子。
  “胃癌,都一年多了,你妈不叫给你打电话。”麻子不敢抬眼看龙飞。
  “你不要怪他,我就说,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妈,我死前你肯定要回来看我的,这不,你回来了嘛……”迎春说得有气无力,但是语气里仍然透着高兴,她慈爱地望着儿子,三年多没有见,儿子胖了,有媳妇,有儿子,成大人了……
  “那咋不送医院啊?我不是一直给寄钱着了嘛?”龙飞哭喊。
  迎春表情痛苦,眼里却流不出泪,深陷的眼眶让她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有点狰狞、可怕。她用手指指床下,龙飞茫然地望着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麻子过来,掀起炕席一角,从下面拿出一沓子钱。
  “这是你这几年给我寄的钱,有两三万,我一分都没动!”迎春说着,咳嗽起来,张娟赶紧端起身边的一碗水给她喂。
  
  蛋娃进来了,身后带着村里的赤脚医生,背着药箱。看到迎春在喝水,他问麻子:“好点了?”麻子点点头:“看见龙龙娃回来,心劲一提,好多了。”赤脚医生打开药箱,张罗着给打点滴,连扎几针都没有扎进去,迎春瘦的皮包骨头,血管不好找。
  “不用扎了,我没事啦。”迎春阻挡着,“龙龙娃回来了,我一高兴,病就好啦。他叔,你叫人把杠子叫来,我有话说哩。”
  
   4
  
   迎春拉着张娟的手,嘱咐道:“妈一看你就是好娃娃,以后我龙飞就交给你啦,你要好好对他,他是个苦娃娃,从小受苦,你以后要多关心他,哦。”张娟哭着点点头,迎春想帮她擦擦眼泪,手上没劲,放弃了。她对张娟说:“妈活着的时候能看到你和我孙子,妈就放心啦,妈想喝口拌汤,我娃给妈拌一碗,行不?”
  张娟答应一声,擦擦泪,和蛋娃婆姨抱着豆豆出去了。
  
  窑里就剩下蛋娃、麻子、杠子和龙飞。
  迎春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滑过,看到杠子那伤心的表情,她心猛的一疼。
  “今个龙飞娃回来啦,我把你几个叫到一搭里,把有些话说清楚。”迎春拉住龙飞的手,说道:“你寄来的钱妈一分没动,是怕你再不回来了,你爸老了,没人管,我准备把这钱留给他。我病死没关系,不要带累你爸受罪,不管咋说,你是他拉扯大的。”
   迎春喘口气,接着说:“我知道我快不行啦,话就说开吧,”她对蛋娃说道:“这些年村里一直议论我,说我作风不好,和杠子长长短短的,今个我就说实话,我是作风不好,我不要脸也就只在杠子一个人跟前不要脸,其他人跟前我行的正走的端,为这我受村里人话,受麻子打麻子骂,要不是为了龙龙娃,十个我怕都死了。”
  “我嫁给李麻子,这一辈子都不得和人一样,是杠子让我当了一回婆姨,也让我生下龙飞,我就是说,龙飞呀,你不要受委屈,妈告诉你,你亲爸就是杠子,麻子把你拉扯大,你不能卖良心,他两个你都要养活。”
  龙飞脸腾一下变得血红,瞬间又变得惨白,尽管他心里早就知道真相,可是当着杠子、麻子还有蛋娃这个外人一下把这些事情说穿,他还有些承受不了,脑子里嗡嗡响着,失去了思维。
  “我今个豁出去把话说透,蛋娃你做个证人,也免得以后龙龙娃难行事。”迎春喘息半天,等平静一点,对蛋娃嘱咐着。她又对龙飞说:“龙龙娃,妈该说的都说啦,你要不回来,妈就把这些话带到土底下了,你回来啦,就听妈的,当着大家面,你认下杠子吧。”
  认下杠子?龙飞茫然地站在那里不动。
  “快叫爸!”蛋娃拉过龙飞,提醒着。
   叫爸?龙飞眼睛望向杠子,杠子眼里满是期待和慈爱,他再看麻子,麻子把头偏向一边,脸上表情错综复杂,捉摸不定。
  “叫啊……你一叫,妈死也瞑目啦。”
   龙飞不动,空气凝固了,龙飞脑子里都是飞机大炮轰隆隆的声音。
   “叫啊!”迎春的声音带着哭腔。
   “叫吧!”蛋娃在旁边帮腔。
   龙飞仍然不动,像泥塑一样,他张张嘴,叫不出声!
   “你这死娃,你叫不叫?”迎春气往上冲,身子往起一延,抬手要打龙飞,手在半空凝固不动了,就听“嗵”一声,迎春仰目朝天倒在炕上。
   “迎春!”麻子、杠子往前就凑。
   “妈!”龙飞一步跨上炕,把迎春抱在怀里,迎春全身直绷绷地挺着,手保持着打人的姿势。
   “走了。”蛋娃用手试试鼻息,摇摇头。
   “妈!”龙飞把迎春胳膊往下搬,一放手又扎起来了。
   “龙飞,你妈心里有事啊,她走不安然啊!”蛋娃说道。
   龙飞泪流满面,转向杠子,呜咽道:“爸!”
   迎春胳膊一软,全身塌陷在龙飞怀里。
   “啊,啊,啊,妈呀……”龙飞抬头向窑顶,放声嘶喊。
  
   院子里,张娟正把拌汤舀进碗里,听见龙飞嘶喊,手一松,碗掉在地上摔烂了,拌汤撒了一地。
  
   5
  
   高高的山梁上新堆起一座坟头,坟头上插满了花圈,风起处,碎纸屑卷起一溜黄尘,半空中弥漫着爆竹的火药味……
  
   帮忙埋葬的人陆续下山了,龙飞最后磕三个头,站起来,把迎春坟头又圆一圆,正要离开,突然发现山后面转过来一个人,那人走近前,原来是杠子,龙飞想起送妈妈下葬时候杠子不在场。杠子没有理睬龙飞,径直走到坟头前,跪下磕三个头,压抑的哭声呜咽成短促的呻吟,让人听得心痛,龙飞不知该不该拉他起来,就这么呆呆地站着。过了好久,杠子起身,眼睛通红通红,他抹一把鼻涕,看看龙飞,走过来,颤抖的手想要抓住龙飞的手,半途中又改变主意,帮龙飞扑打一下身上的土,像对自己也像对龙飞说:“我到山西那边呀,那达有个煤矿,说是要雇个大师傅,我去呀,再不回村里啦,你不要忘了年年回来给你妈上坟哦,我走呀!你妈临走前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年年砖厂有分红哩,我南梁山上栽的树成材后也能卖钱哩,我能养活自个,以后你把麻子你爸爸照护好,不用操心我,就当我死了。”说完,他蹒跚地向山下走去,龙飞想喊,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杠子一直没有回头,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龙飞的视线里。龙飞泪流满面,抬眼望去,整个村子都囊括在眼光下,村头那座磨房早就没有了踪迹,连破砖烂瓦、残墙断垣都不见了,只有那条河结满冰,从山上望去,蜿蜒漫长,就像一条白绸子,一直向远方伸去……
  
  
   (完)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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