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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陌挽歌

回程车
2006-09-20 02:03   收藏:1 回复:8 点击:4157

    无题
   ---李商隐
  
  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
  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
  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
  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序:李义山的诗从来没有专指,用小椴的一个词,叫“虚指”,这让我等荼毒起他的句子来更加自由和起劲,是为告白,愿在天之灵勿怒。
  和某人打赌用半首诗作小说,在迁延两日之后,我草草地完成了,不至于太差,也绝不会太好,为序。
  
  《纪陌挽歌》
  
  阿童很老了,在嬴府的门前卖了十多年火烧。
  那是一道长长的巷子,常年处在一片灰色里,他从不发出哪怕一点声音,总是细细的拨着木炭,翻动上面的东西,让微红的炭火散发好闻的味道,没有人认识他,但这十多年过来,他已如府前的狮子,自然地存在了。
  这一点,嬴府的小少爷嬴纪最有体会,阿童的火烧,几乎是他食谱里每日必有的东西,可是几次叫他进府专事厨味,阿童总是摇头。
  最后一次是在年前,嬴纪十五岁不到的年纪,正是蛮横的时候,呼喝着让手下的奴才强行动手,阿童神色还是漠然,只是突然张开嘴,指指口中,嬴纪蓦地呆住。
  苍黑的舌根,似被烙铁炙过一般,只余一个毫末,斩截地那么蠕动着。似乎他把冷漠外置,而痛,却留在口中,颤抖着独自消磨。
  嬴纪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顶的晴天顿时灰了下来,突然兴味索然,让家人抛下几两银子,转身进府去了。
  阿童拈起银两,僵硬的脸,露出更僵硬的笑,他拉了几下下面的风匣,将火鼓旺了些,一撒手,那把碎银,都落入了火中,他继续翻动手里的东西,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回头来再说这巷子,这道巷叫青云巷,巷口的牌坊匾格,还是御笔所题,一笔瘦硬的楷字。“青云以降,国之柱石。”,算是极尽荣耀的恩典了。这也难怪,青云巷本是朝中大员府邸集中的地方。
  威远侯嬴无咎,是朝中有数的以外姓封侯者,统率西北百万虎牙,举国以障盾目之。阿童常在牌坊下面抬头张望,眼神复杂微哂,虽然面色一如任何时候的漠然。
  枢密使范青澜,是先皇朝最后一科状元,行走枢密,执平章事已有十载。二人一文一武,虽然朝野传言他们势同水火,但据阿童在嬴府门上所看到的,两府的内眷过从甚密,似乎并不是大家说的那样。
  长城外战事频密,威远侯常年戍边,在这十几年里,阿童看他就回来过七回,从一个长大的汉子,到年前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将,时光似乎对侯爷格外残酷一些,只是瞳子里的精光依然能让人感觉以往的锋芒,想到这里,阿童手里的刀铲轻轻一颤,若有若无地停了一下,抬头看看箭地之外的府门,甩甩灰白的发,又开始翻动。
  
  嬴府,家宴,嬴氏长子嬴鹏,站起来向缓缓走来的侯爷夫人行礼,叫声母亲,拉开座椅,亲自服侍侯爷夫人坐下来,这才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向自己的亲生母亲瞥了一眼,没有再看。
  嬴鹏乃是庶出,二十年前,嬴侯与奉阳王之女成婚,奉阳王之女冉绿之,并不是闺阁绣女,她在少女时候,就随父出入宫廷军界,颇参与过几场大战,弓马娴熟,皇帝都对她赞誉有加,称为当世花木兰。
  嬴无咎当时是奉阳王麾下的副将,前朝纪陌元年与匈奴那场恶战,嬴无咎率部擒获匈奴主帅,单于王弟,也是储君的托延末合。终于是年晋爵,奉阳王昭告王室,以女妻之,连皇帝都到府庆贺。
  然而婚后四载,计无所出,嬴无咎称为子嗣故,纳妾柳氏,越年得一子,就是嬴鹏。没人知道侯爷夫人当时对丈夫纳妾作何看法,而且她对嬴鹏也是一副标准的嫡母态度,不热情,也不冷淡,这一点,所有原本知道她性子的人,如父亲奉阳王,都觉得不可思议,须知“飞铃花” 冉绿之当年在军中可是有不让须眉的豪气。嬴无咎是用什么法式,把这样一个飞扬的女子,在短短几年里,周致成一个闺阁样板,谁也不知道。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嬴鹏要承袭爵位的前一年,冉绿之生下了嬴纪,嫡长子之位,瞬时夺去了柳氏和嬴鹏的所有希望,嬴无咎中年得子,也极是高兴,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很传统的那种顺理成章里去了。
  嬴纪坐在凳子上,伸筷子就要开吃,被母亲的目光打得一哆嗦,忙放下筷子,典正坐好。侯爷夫人目光前所未有的威棱,逡巡几圈,缓缓道,侯爷有信,方今北方战事暂懈,匈奴单于殁丧,储主冲幼,至少在三年内不会南进,朝中宣谕在本月回京,你二人当小心读书,勤勉习武,不可让你父亲说我这几年疏于管教你们。这番话说得没意义而冠冕堂皇,听得嬴鹏唯唯,嬴纪胃里大泛苦水,手足不适。他还当有什么重要的是要宣布呢。
  冉绿之看看这懵懂的几个人,微微叹一口气,谁能知道自己这番话里的隐义呢,此时纵然说出来,也是徒惹烦恼而已。哼哼,你当你父亲回京是来享福来了啊!这一次,是福是祸,还在模棱之间啊!而关键,就是看枢密范青澜的靠向了。
  这几年来,朝廷一直传言威远侯嬴无咎握权自重,军务悉自处置,目无法纪朝纲,圣上屡有所动,都是平章范青澜为之开脱。但没人知道范青澜这么做是为公为私,为国为己。嬴无咎自己都没底。
  
  “开元二十三年,匈奴势颓,威远侯嬴无咎回京觐圣,道拥六千甲士,威凌都城,上屡颁旨教化,无果,不得已遣羽林革拿。事传,西北数哗,上怒,遂诛其族,以其功故,祸不延族外,奉阳王因之得免。越三载,匈奴再起,上遣彪骑将军范虎征之,数战而克,以功赐‘常令侯’。范虎者,枢密范讳青澜之族弟也。”
  这是《圣纪•嬴无咎传》里关于这件事始末的记载,简单而决绝,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只有阿童知道,当一个人冰火相煎的时候,该是怎样的一种难受。嬴将军,在二十多年后,你也终于尝到了啊!那,阿童我,是该哭还是该笑,该庆贺还是祭奠呢?还是选一条另的路呢?
  嬴府败亡的那天,嬴纪还在花园里与小丫环扑蝴蝶玩,听闻墙外兵甲铿锵,闹着要爬上墙去看,突然大门就开了,锦衣鲜盔的羽林军,由大理寺丞卫敬率领,以雷霆之势,锁拿了阖府的人。
  羽林经过阿童火烧摊的时候,打翻了他的炭篓子,黑色撒了一地,在青石板上涂出一个难看的笑脸。阿童始终低着头,有水滴落在案板上,思绪瞬间湮没在往事里。
  冉绿之,这个名字,还要听吗?他问自己,要是时光能永远停在那空阔广袤的荒原上,那该多好啊!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右陵二虎,已经是多陌生的名字了啊。那时我们两个人,在军中可谓是出尽风头了吧,玉关战役,塔朗伏击,昭明护卫,这些大战事,那个少得了我们两个呢?一道入伍,一起晋升,我们始终追赶着彼此,嬴无咎,想到这些,我还是不恨你的,要是没有绿之,没有那场大战,也许我们还会无止境的战斗,一起胜利或各自死亡,不会发现彼此的致命缺陷,也许那样也是幸福的吧。我一直在这么想。
  那场大战,是所有人的转机,胜者衰,胜者愈胜,也是在忽微之间的吧。嬴无咎,要是早想到有今天,你还会那么无耻地拼命吗?而绿之,还用那么泯没自己吗?这么久了,是的,十四年七个月零二十一天,我共看见她三十九次,可是从未见她笑过。嬴无咎,你把那么飞扬鲜活的一个生命,活活扼在自己的阴暗里。而今这苦果,也是你没料到的吧?绿之会害怕吗?她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有谁知道呢?
  草原的夜是好的,星垂四野,触手可握,绿之,就是在那时候遇见的吧。我的云骓,是全军最好的马,绿之驰过来的时候,它咴儿咴儿地叫了几声。大营就在六里之外的盘山,和匈奴对峙了四个月,也没有大的冲突发生,所有人都有些松懈了,我也一样,嬴无咎,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强,你看到的确实比我远得多。
  我和云骓在原上转了一个下午,猎了些野物,我喜欢在旷野里自己烧东西吃,那种感觉,似乎天地只剩一篝火,一瓢味,一人,一马,而这时候,绿之,你闯来了,于是,就添了一个你。
  那天你多惊讶啊,绿之,你说还没见过我这么没有纪律,不怕死的军士,敢在匈奴的地盘上堂而皇之的烤东西吃,也不怕人家逐火而来,砍了头去。
  那时我多高兴啊,我说,砍我头的人还没出世呢,鹌鹑翅,来一个?你于是接了,还问我有没有酒,多奇怪的女孩。军中严禁酒浆,那时我都四个月没有闻到酒味了,却没想到你身上还带这宝贝。二十三年陈的竹叶青,那是我喝到过的最好的酒,是啊,怎么能不醺然呢?我们多高兴啊,大声地猜枚度令,你比我还能吃能喝,我一生的醺然和奢华,似乎就耗尽在那一个夜晚了,但是,值得,在沧桑后的今天,我依然作如此想。
  后来,终于发生了你说的事,匈奴的巡逻队发现了咱们,但是,我的云骓,你的斑骝,我的关刀,你的羽镞,有怕过谁呢?那个五十人的巡逻队,只盏茶的时间,就被你我冲散了,我从没见过女孩子那么凶悍的,嘿,那时我又见过几个女孩呢?
  我们杀了十数个匈奴兵,肆意在原野上兜着圈子,让他们大队的人靠近的时候,才施施然回营,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主帅奉阳王的小女,绿之郡主。
  回营之后,我耐不住兴奋,把刚才的事向嬴无咎肆言炫耀了一番,那时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多少次在大战中救过彼此的命,他说我这是白日发梦,信口胡言。怎么会有这么样的好事落在我这颗猪头头上。
  原来他早就知道军中来了主帅的小女,那个盛名的花木兰,我们喋喋地说笑了半个晚上。他却始终不愿相信我遇见了你。绿之,当时我不能理解他的思维,现在我懂了,他怎么能让这么一件插曲影响了自己既定的思路和目标呢?
  五日之后的全军大反攻,一举溃败了匈奴的大军,绿之,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的吧?托延末合是我抓住的,而我,则是那天死的,是啊,龙骧将军蔡剑明,这在朝廷的谥书里该是还可以找到的名号吧?
  我远不知道,原来他那么恨我,我们是多好的朋友啊!一群灰扑扑的匈奴兵,向他们的大营之西逃遁,我在作完踏营的任务之后,遣散部下,让他们各自去收拾战场。自己则领卫队的人马乱逛,顺便造些战利品,看见这队人马,虽然我的人少,但新胜之军,胆魄极大,以十数个人去挑二百多人的敌军马队,也算是不自量力之极了。
  那群敌人实力并不厚,但抵抗很顽强,但我的关刀曾创下过连劈一百七十一个挂桩的纪录,这份勇力,至今无人可破吧。杀的昏天黑地,最后他们之中有个兵卒实在不忍,也知不能幸免,于是锐身自认,我才知道,原来这人就是匈奴此次的主帅托延末合,擒住他之后,再回头看弟兄们,我记得,是十七个人,都已经捐躯了,而我自己,也浑身是伤,疲累欲死。
  这时候,嬴无咎,他来了,我远远的喊了声,嬴兄弟,看看我抓住谁了。他拍马过来,看见是托延末合,不能置信之后,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让他的人绑了托延末合,准备回营,就在转身的瞬间,胸膛凉了一下,我看见他的虎压枪枪尖从我右胸透了出来,还来不及想,就死了,多简单的事啊!后来我想,原来死是这样的,竟可以来得那么直接而不留余地。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日,我突然醒来了,躺在一个未知的地方,有浓烈的膻腥气和药草味,我要说话,发现舌头竟然只剩半截了,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啊。是一个花白着胡子的蒙古老爷子救了我,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在地上躺了两天之后,被在大军走后出去采药老爷子发现还活着,于是拉我进包里,精心医治,用烙铁烙了我舌根的伤口,愈合了身上的洞。只是那时我一丝生气都没有了,我不明白,一直以来最好的朋友,竟会为争功暗算我,这也就罢了,居然杀死我之后,还切去了我的舌头,现在想来,难道就是因为我比他先见到你,先跟你说的话,他于是就那么恨我的舌头的吗?我是该哭着庆贺生的悲凉还是该笑着去做一个复仇的冤魂呢?
  一年之后,在恩人老爷子的照顾里,我的身体痊愈了,但是脸上身上伤痕斑斑,整个人似乎萎缩到只有原来的一半高,我想,原来的那个将军蔡剑明,真的是死了的,那我接下来该是个谁呢?老爷子和我笔谈,问我叫什么,我看着灯下蹒跚而低矮的影子,似傀儡儿童一般,那就叫阿童吧。于是,我就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在他们村子里做着老爷子的学徒自食其力的阿童了。
  我回中原用了多少年呢,七年,还是九年,或者都不是,我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当我站到京城的嬴府的时候,大门上很热闹,他们说,是嬴侯爷嫡子正在庆周岁,不知那个孩子抓周抓的是什么,他像你吗?绿之。
  我于是在侯府门口摆下了这个火烧摊,我在未行伍的时候,家里就是做这个营生的,难不倒我,我不知我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是找嬴无咎报仇吗?似乎我已经不那么恨他了。是要看一眼你吗?应该是吧,但我似乎也没有来时的那么想你爱你了。那我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我其实常这么问自己,我无法回答,也许在冥冥中,我就应该这么拨弄着炭火,氤氲着香气,坚守无所牵的生,漠视无须有的执,探看无涯际的恨吧。生命于我,或我于生命,都已是两无挂碍的了。
  
  羽林闯进嬴府的时候,是当天的午后,嬴鹏躲在母亲的房间里,娘俩都还不知道嬴府就要祸从天降了,他们在为另一件事栗栗而抖。
  嬴鹏在听说父亲要回京的那天之后,那个蛰伏了许久的念头,突然不可挟制,药,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在这二十多年的春秋里,他只风光了懵懂童稚的那几年,自从弟弟出世,所有人的目光再不向他这个嬴氏长子瞥上一眼,这个计划筹谋了多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吧,开始是母亲的主意,到后来却成了他每日思想全部的焦点,人的异化变异,大概也就是这个过程吧。
  其实他也想过,就算不做嬴侯,平安一世田舍翁,也未尝不可,但这个念头冒起的时候,不用他继续,似乎冥冥中就有一双眼睛已在申斥他的不长进,他不知道这双眼睛来自哪里,却控制了他的所有行为,茁成自己潜心里所希望的,无从割舍的执。
  药是苗家的“青藤煎”和七星门的“鸠羽”,都是最痴缠入髓的毒,他花尽了历年的积蓄,才购得少许。这两种药,进入人的肌体,日日与生机消耗,直到同归于尽,人死之日,就是毒散之时,任怎样高明的仵作,看到的也是两具自然死亡的尸体。
  看着那个自己日日称为母亲的妇人缓缓咽下羹汤的时候,心里是种什么感觉呢,反正已不是如释重负那么纯粹了。
  还有弟弟,其实嬴鹏一直挺喜欢这个小自己十岁还多的弟弟,鸠羽是无痛的,人在疲乏里日渐睡去,直到一梦不醒,也算是种不太坏的死法吧。
  嬴鹏坐在椅子上,缓缓斟一杯茶,母亲就坐在床沿上,两人相对默然,绝口不提午餐时候的事。就是这时候,屋门突然洞开,哗啦啦立了一室铁甲,当先一个将官,是嬴鹏素识的大理寺丞卫敬,嬴鹏惊骇莫名,正要发问,就听卫敬大声宣道,嬴氏一门,速到大厅接旨,卫士们,给我细细的搜遍所有地方,不要遗漏一个人。嬴公子,君家大喜,请。说完,两名兵士上前,牵鸡一样拽了娘俩,一直拖到大厅里头。
  嬴鹏开初以为是鸠母事败,已然心死如灰,后来听是去听旨,反正自己在赢家算不得最重要的角色,就算砍头,也不会是第一个,这么一想,心下反倒有些释然。
  大厅,跪了满满的人,平息静气的等着命运降临,嬴夫人跪在当头,一脸古怪的神气,无悲无愤,只是不时回头看看身旁的儿子,才露出一闪而逝的凄来。
  卫敬立在高台上,展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威远侯嬴无咎,国之重器也,朕向倚为柱石,恩遇有加,今战事方定,竟叫嚣张狂,挥师迫京,如此无君无父之举,贪狼类豺之性,不加威示,何以定我国本,呈我教化,今革拿赢族,迨三部会后,正典明刑,以张视听。为示我朝奖惩有分,嬴族之外,另领罪责,不予同罚。钦此。”
  此言一出,一堂哭声震天,卫敬在台上大声喊着,还不快谢恩,但根本没人理他。嬴鹏从地上站起来,茫然四顾,在死亡之翼已经掠至头顶的时候,他突然长透了一口气,以往那些虚妄的背负,无竞的争逐就这么被一言化为乌有,心里是一种人去楼空的阒静和轻松。为什么在事到临来才悟透这些呢?这么多年的阴暗,现在想来,真是空自辜负了大好的年华。
  鸠了如何,生又如何,原来命运如裁,自己这些小手腕,它根本不值一哂,落寂的之前之后,原来,我们也只是蜉蝣而已。他突然想到一句诗,蜗牛角中争何事,是啊,争何事呢?有什么争的呢?只是这刹那的浮生,已不容我们石火光中寄此身了,他回头看了看愣在嬴夫人旁边的弟弟,突然一滴泪滑落。
  嬴夫人很平静,向卫敬裣衽施礼,道,卫大人,我们这就走吗?全然不顾身旁此起彼落的哭声。
  卫敬目光里露出一丝敬重,还礼道,夫人若有未竟之事,这就去办,下官在这里等候。嬴夫人一笑,未竟之事,凡事皆未竟,凡事皆已竟,已竟未竟,于我还有分别吗?卫大人,请带路吧。说完一挽嬴纪,当先跨出了厅门。
  
  阿童的炉火很旺,烧得上面的油滋滋的响,嬴无咎就这么败了吗?那她呢?绿之呢?他手一抖,一块火烧落在了炉膛里,火势陡然一旺。
  至少自己能让她在尝一块味道,一如记忆里的草原,那些浓烈而自由的香,那,这些,绿之,她都还记得吗?只是,再没有那样的星夜,那样的呼吸了。
  卫敬当前领路,走过一箭之地,突然,逼仄的巷道里,横了一辆小车,鼓旺的炉火,在晦暗的午后,吞吐明灭,映着作火烧的手艺人那纵横的白发。
  卫敬大怒,什么人如此大胆,敢阻拦皇差办事,来人,给我拿下。如狼似虎的官差,纷拥而上,拿出大锁,就要锁上,突然哗啦一片大响,七八条壮汉歪七扭八倒在了地上,那人缓缓从炉后转了出来。
  他手里用一块薄薄的白得发亮的案板托着一碟火烧,缓缓向嬴夫人走来,旁边的嬴纪惊叫失声,阿童?
  嬴夫人也是一脸惊诧,卫敬脸一沉,跨前一步,不愧是大理寺的高手,只这一步,据嬴夫人看,这位卫大人谭腿的桩功至少在二十年的火候上。
  斜风吹袭,火烧的香味飘布,嬴纪翕动鼻翼,嘟囔道,不像是阿童的手艺啊,这个味道好香,是什么东西呢?
  抬头看他妈妈,只见嬴夫人面色突如死灰,忽又莹亮,眼睛里似蒙了一层厚厚的雾,听旨后也不曾颤抖的躯体,突然不可抑制的发抖,让嬴纪觉得,妈妈若不是倚着自己,就要倒下去了。
  阿童无视卫敬,只是缓缓地,小心翼翼的端着这么多年的执念和味道,走向一场等候了多久的生死轮回。还未逼近,卫敬就感觉到强大的压力,几乎让他立足不稳,佩刀鸣响,直欲出鞘。突然嬴夫人道,卫大人,我想吃这火烧。
  二十来年如一梦,纵得相逢倏又空,生死界上这一晤,可否也算一道轮回呢?阿童慢慢擎起案板,上面是弥漫着异香的火烧,他如今已比绿之矮了不少,要这么端着才可以。
  这三十年的第一晤,她尚自清健,他却已佝偻不成人形,各自在梦魂深处描绘的样子,可重合了否?那仅有的一次约游,是镌在各自心头的,最重的青春。许多事,在未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也未尝不是种幸福。
  绿之慢慢拈起火烧,慢慢咀嚼,你还活着,我却要死了,在我们再次相遇的时候。一次遇合,就是一次生死吗?如你的原上,如我的小巷,那,我们都应是各自的不祥了吧?你悔过吗?我很高兴,这无涯的生,在终点时候,有你的炉火,如同在起点时,你的篝火一般。明哥,这是第一次这么叫你吧,在我们都已苍老的时候,喊出青春时候的余留,也算是对这苍凉世道的一次反击吧。
  阿童就这么擎着,擎着。一次的如愿以偿,足抵着半生的恨了吧,嬴无咎,你终于还是没能夺走我这仅余的缘,只是绿之就要走了,却是因了你的罪孽。那,我是该恨还是该爱呢?原来悲欢,在我参悟了这么久之后,还是一个未知。
  那,绿之,你还有什么要我去做的吗?阿童把空了的碟子轻轻放在地上,手里拿出一块木炭,在案板的背上,写下,嬴无咎败了吗?绿之点点头。我不恨他。绿之点点头,还有什么吗?绿之摇摇头,瞥了一眼身边的嬴纪。
  阿童点点头,我用炉火送你。只可惜没有那垂布的星了。绿之,你在天上去看它们吧,记得为我留上一颗。
  卫敬看得目瞪口呆,他绝没想到,这个佝偻邋遢的伙夫,居然会认识堂堂的嬴夫人,似乎还交情不浅。就在他愣怔的时候,阿童动了。
  嬴夫人身后的兵士大片地翻起,摊满在小巷里,灰蓝色的衙字服如洒了一地的黑雪,僵住了领队的卫敬大人,他看那苍老的白发人在嬴纪的后颈轻轻一拍,就把他扛在了肩上,然后深深注视了一眼嬴夫人,转身就向巷口走去。
  当啷,刀终于出鞘,因为只是来捕获嬴氏老妻幼子,这位卫大人并没有带多少兵勇,他长刀亮出,低声向身边的小卒说了声请援,刀势破空,劈向了阿童的后背。
  多年关刀空自弃,当明吾非不杀人。阿童手中的案板逆刀而递,扑哧的轻响,案板背均匀地分成了两片,只是执案板的人已走到了丈余之外,那两片破开的木板余势不衰,狠狠地斩在了卫敬的双肩胛,锁骨几乎断裂,手中的长刀当啷啷跌在地上,他大喊一声,不要走了钦犯,只是这一下挫折太重,手下的兵卒竟然无人敢上前,卫敬接着喊,走脱了钦犯,都是死罪。
  大伙这才醒悟过来一般,奋勇追出巷外,只是人流如织,那个佝偻的身影早已没了踪迹。巷口的青云楼牌下,“青云以降,国之柱石”八个字熠熠生辉。冉绿之嘴角挂一丝笑,回顾住了多年的嬴府,发现门厅的兽头在多年以前,早已坍塌了。怎么就没人注意到呢?
  卫敬站在巷口,无奈了半晌,想要向嬴夫人开口,想了想那无疑是缘木求鱼。当夜,在和大理寺主官商议之后,决定不声张此事,在牢里找了个年轻的死囚,顶了嬴纪的缸,有司昏昏,历来多有,况且嬴纪年未弱冠,识得他的人本就不多,此事也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去了。
  本朝开元二十三年,是个多雨的年份,风雨如晦,荡陈涤旧,嬴无咎这个人,渐渐就没人提起了,似乎这个在边关叱咤多年的猛将,只是来过人间,惊鸿一瞥的鬼魂而已。至于那个午后的炉火和案几,在时间刻意的摧埋里,如瀚海之沙,早已没人记得了。
  
  《圣纪•嬴无咎传》,“二十三年秋,上昭告天下,拿逆臣嬴无咎,妻嬴门冉氏,长子嬴鹏,次子嬴纪,计四十七口,诛于东市,路人过辄投石扬尘,以示威恨权奸也。是日,日半晕。越明年,上以立储故,大赦天下。”
  
  开元二十四年,漠北要塞塔朗城,晨曦,天尚微黑,闪烁的昭明眨在东方。一对乡下父子推着板车走进东门,看见悬在门口的赦书。那个孩子十六七岁,黝黑壮健,只是神色不似牧人,他扯扯老汉的袖口,阿叔,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京城了啊?我想去看看爹娘的墓。
  那老汉摇摇头,脸色淡漠,手里比划道,那是你自己长大了之后的事,你自己选择,阿叔快要走了,剩下的路,该是你自己的了。
  老汉看看天上那仅余的星,干瘪的嘴巴翕动,泪落无声。
  绿之,是那颗星吗?你为我留的半个天堂。那里有篝火,有原野,有繁密的星。我云骓,你斑骝,我关刀,你羽镞,大地是没有喧嚣的广袤,风是布着野气的淡微,我们在深邃的夜漫游,拥抱你曾经笑响的铃铛,如尘世里我想过千百次的那样……
  
  后记:这个故事开头到尾,有些偷换概念,没办法。只是有一点我贯彻了,故事里所有人现实里的事情,爱情,事业,觊觎,妄念,嬴鹏的事业,阿童的爱情,冉绿之的生活,嬴无咎的岸涯,所有这些,都是在未开始的时候就戛然而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去表达这样一种无济于事的念头,只是它来临的时候,我无法抵挡而已。
  

作者签名:
绝崖极目问凌虚,云何在此游驻。
古松苍虬,衰草掩路,烟笼水阜。
羽鹤翩然,岸壁回旋,斜晖送暮。
叹古今临者,太白歌吟,唱山川,羁孤旅。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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