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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未)

流风回雪
2006-09-08 00:00   收藏:3 回复:8 点击:4771

    我推开这间花店的木门,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那个复古的青铜门环。“哐当”一声之后。悬在门楣上的银制风铃明媚清脆的“叮咚”作响,那声浪微微得起伏了两三个回合。我的手指捏住顺风铃垂下的那块木牌,看见上面刻着“彼岸”两个字。
  
   小店里芬芳着素净的花束。百合,马蹄莲。大片菊花,以及蓝色和白色的鸢尾。当那捧白色鸢尾闯入眼帘的时候,我立即被那种内敛而桀骜的美震撼了,蹲下去捧起一整束。卖花的女孩子从我手中接过花束,迅速的清点着数量。“一共二十九枝,五十八元”,我掏钱的瞬间瞥见这个女孩子美丽的锁骨,她乌黑长发温顺的垂着,在低头的刹那,发缝间隐隐散发着洗发水的樱草淡香。她用一大张绿色包花纸迅速将花束裹住,扯一条淡绿的宽幅丝带挽了一个很阔气的蝴蝶结。当她把花束再次递到我怀里的时候,我由衷的赞着漂亮。她抬起头,在与我目光对视的同时,嘴角上扬。微微颔首的刹那,那一双水水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泉。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同时,看见午后的阳光从窗棱溜到她白皙的脸上,浓密的睫毛恰到好处的在脸庞上映出两道弧线。
  
   我沿青山北簏拾级而上。墨绿色细带凉鞋上用十几颗彩色石子做点缀,在脚面上围成一个菱形。这几颗细小的彩色石子在我“咚咚”的足音变换中与干净的石台阶相映成趣,成为这个堆满了死人尸骨的山上唯一不阴郁的色调。青山,是座陵园。老人们说这坐山风水好,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城市的人们就会把“老去”的亲属往这里送。但是这里没有我的亲戚也没有我的朋友,甚至没有我所认识的人。我选择一天中不能扫墓的时段来到这里是企望我的魂灵能够宁静的穿越时空实现与另一个魂灵的对话。 
  
   我墨绿色的褶皱纱裙长至足踝。整个山林里除了蝉鸣蛙叫以及我鞋跟错落有致的声响,我常常会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与我走动时裙摆摩挲的声音相混淆。每天正午十二点之后开始了一天中的阴时,因此下午和晚上是不会有人到墓地来的,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每个人都遵守着。可是我怀里有一大束鸢尾,她阔朗饱满的花瓣传递着高贵与缱绻的信息,那些褶皱在蜷曲的同时表达了一种力量,桀骜的力量。在素白沉静内敛的表象中蕴涵着掩饰不住的张力。这种花束美得傲然,即便在凋落的时候也带着悲壮的气质。而那些笔直的剑形叶片,仿佛一柄一柄利剑,拥有着杀伐决断的素质。为此我相信那个传说,我依赖这捧花束帮助我沟通阴阳两界。依赖她剑形的叶片带给我坦露自我的勇气。
  
   我缓慢的穿越墓地,我的眼睛代替双手抚摩那些墓碑上的文字以及名字。石碑是冰冷的,冰冷的如同我裸露的锁骨。太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隐到厚厚的云层里面,整个天空像是一张强忍着不敢抽泣的女人的脸。迎面而来的这一丝风,让我感受到整个盛夏的第一丝秋凉。带着郁郁的不甘愿的气息。树木和草地都还苍翠着,连同我怀抱中这束花,成为这些魂灵最诚恳的润泽,以及最抽象的救赎。当然也包括我的。我内心蔓延着平等以及亲切的感受。我相信那些墓穴中的骨头可以与我彼此温暖。
  
   在一座普通的奠字墓碑前我看到一张不大的黑白照片嵌在碑上,一个女人的照片。我走过去又折回来。我盯着她年轻干净的脸庞,心里居然没有任何唏嘘的情怀。她的眼睛仿佛看向我,又仿佛越过我的身体望向永恒的宇宙洪荒。她那些发丝仿佛迎了风还吹散的开来。她紧闭的双唇在那张清秀的脸庞上透露着不和谐的坚毅。而我的双唇也紧闭着。这个初秋,我的人生挥洒着他宿命的判笔在属于我的生死簿上转折勾挑。可是佛他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繁复的人生到底要怎样表达才不会有错。我唯缄默着双唇,将这些酸甜苦辣咸默默在心灵最深处封弥,并且遵从此刻的配比以及含量。
  
   她望向我的眼神中略过一丝柔和的温度,我忙将那束鸢尾轻放在墓碑右侧,她的遗像被那些白色高贵的花朵簇拥着,显现出奇异的美。那份美如若鸿蒙之初女娲在完成了人的创造之后,投向人间的一瞥,静若处子而又况味深远,一丝浅浅的留恋只在双眼间稍一勾留立刻荡开去,在空气中消亡的一干二净。这使我对眼前这个曾经鲜活的生灵生出一些很超脱很高远的期盼,我想起了关于鸢尾花的传说。这植物有着“爱丽丝”的俗称,在希腊神话中“爱丽丝”是沟通众神与凡人的使者,她会将善良人死后的灵魂,经由天地间的彩虹桥携回天国。我祈望眼前这魂灵能够得到礼遇。就好象我一直祈望在末日审判的日子里,怀抱着罪恶与善良的人们可以从容的面对判决,在那些个最终的玄幻般的境域里我们每个人都还是体面的。
  
   我望向她那双淡定的眼睛,缓缓的席地侧坐,被整理过的草坪如同男人们新修理过的寸发,含带着生命的气息以及蓬勃的力量。与此刻我旷凉无助的内心世界恰成对比。我感受到虚空,那些能够吞噬人的虚空魔幻般包裹纠缠着我的心灵空间。我们用一切外力来抵挡或者掩饰虚空,我们不停行走,不停拥有,不停失去……我们像陀螺一般旋转,不辩方向的旋转,痴迷而挚着,我们欺骗的同时也自欺。我们编纂漂亮的借口,恰当的理由,无非满足我们一时一刻的渴望。让那些渴望看起来总是合情合理。我们用坚强掩饰脆弱,用虚假掩饰真相,用薄凉的表象掩饰喷薄欲出的真情。我们惧怕孤独与伤害于是我们泯灭真诚的自我放逐,麻木像藤蔓般滋生。我们却纠扯着虚幻的热望用假音歌颂与赞美。我们无可救药的愚蠢葬送着我们短暂的人生,我们贪婪的双手如同炼狱中为求生存而伸长变形的双手,拼命索取捕获的姿态让那些沿着喉咙喷出的呕吐物中含带着大量的鲜血。女人,你望见的那一程路途,可曾真的彰显了人类的丑恶?或者,神灵将手一挥,宇宙如落雪般澄明。人生被清零,我们唯以不同生物的形态开始新的轮回?
  
   在我猛然抬头望向墓碑的同时,我瞥见这女人墓碑上刻着的字迹“清默(1977-2006)”仅仅二十九年的人生。——忽得我记起,这束鸢尾恰巧是二十九枝。生命中某些巧合兀自带着不为人知的神秘气息,在这世间漫漫透露着隐秘的寓意。我的手抚向墓碑,手指碰触到左侧的几行字迹,仿佛藏匿一般细小的字迹:“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悲恸有时,跳舞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我的手指沿着那些笔画反复摸索着文字的痕迹。这是圣经上的句子,仿佛由这女人唇齿间缓缓读出。
  
   我感觉天他落了泪,那些被称为雨水的上苍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我,那雨打得我睁不开眼睛。那样“刷刷”的细密而齐整的声音,仿佛一场仪式。那些雨水在脸上肆虐横流,最终沿下巴和脖颈冲刷进身体,在每一个毛孔间平铺侵入。由身心生发的彻骨寒另我不由得缩紧了身体。冰冷的指尖在与墓碑长久的摩挲中渐渐生出一些暖意来,这暖一分分传递给身体,他们缓慢且舒展,如同我阅读那些句子的语速“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墓碑灰黑的色泽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清亮决然,那些句子携带着柔韧且坚定的力量冲撞进我薄凉的心胸。瞬间忆起一句话:“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
  
   我的嘴角微得牵动,仿佛清浅的笑容悠忽划过。原来我们每个人所经历的,无非一个过程——由生到死。在这两点的距离间行走,收获得仅仅是一个过程,属于自我的过程。瞬间领悟,最真切简洁的法则。清默她静默如初。我望向她,并且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女人,我将试图与命运和解”。我如耳语般的轻微吐露。
  
   我抖擞着被雨水浸湿的衣裙,在初晴的黄昏里转身离开。因此,我没有看见墓碑后面的竖排字迹:“我是个瘦骨嶙峋的女人,但我有美丽的骨头”。
  
   这一刻,彩虹她无言于东部天空。
  
   沿原路返回青山北麓,天色已经全然暗淡下来。我想去“彼岸”为自己买一大束百合。插在客厅的宽口玻璃花瓶中。我反复寻找那间花店,执着的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方位探询,奇异的是。那花店仿佛在夜幕降临后就蒸发的无影无踪,不停寻找的我不觉走到了绿水河边。绿水河也是陵园的一部分,老人们常说没有这条绿水河,青山陵园的灵气就没了。河面上半轮月亮载沉载浮,月光下的水面如碎银散落,水流喧哗的声音在暗夜里突兀而热闹。忽得彼岸火光四溅,异彩的烟火如同伴着湍急的水流而升扬绽放。隐约间“嗵嗵”得声音划破夜空。火光下面是尘世的暖老温贫,楼群中星星点点的光亮透过各色的窗帘表达不同的温暖程度。诚恳而真实。
  
   我的眼睛迷离中被烟花的光亮灼得倦极。那光亮仿佛是夜间的闪烁,仿佛又不是。努力地睁开眼睛我看见阳光正从窗外照进来,我再一次眯上眼睛回忆这个奇异的梦魇,悠忽间仿佛当真穿越了这样的路程,只是这一路走得疲惫。
  
   浅秋的阳光带着适度的温存,仿佛成熟男子微笑俯看的表情,温暖并且干净。是始终无法释怀的依恋。我伸手抓过几上的玻璃杯,将里面的白水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微小而贪婪的“咕咚”声,那是每一个清晨最初始的动力。

作者签名:
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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