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翻书记趣·胡杨林社区·雪堂-个人文章

我曾经作张作致地要严肃地写自己的阅读史，但是有好几次都中断了，因为很难写下去。然而写一写儿时最初读书的事情，总是可以的。
　　　　
　　在老房子长大的那些年头，买书读书是不可不说的趣事之一。最初是怎么样的，说不清楚，大概是在父亲一个一个教我识字以后吧，对于家里随意堆放着的一些读物，偶尔翻阅，反先自己能认识里面的大部分字，而且基本意思也明白，于是受了鼓励，开始了我漫无目的最早的阅读。我至今记得很深刻的在老房子时的一种经典的生活，就是和父亲溜达到大南门附近的新华书店、或者市中心的外文书店。外文书店一到年节将至就开始一年一度的挂历展销，往往喧宾夺主，冲淡了卖书的意思。但是外文书店的外文引进书多，而且里面图片多，不常见的内容也多，特别开眼界，父亲于是常常领我去翻看或者站读。外文书店对于父亲来说是好的选择，特别是我在他腿边跑来跑去的时候，因为可以不买书。然而我一提出要顺路去新华书店，事情就开始不妙。新华书店一层最里面的拐角柜台，当年全部是小人书。来到这里，最初是父亲鼓励我买书来看，后来我就进入了状态，几乎次次“不走空”。
　　　　
　　　国营书店柜台里的小人书，几乎没有成套的，经过那个年代的人大概对这个都记忆犹新。像什么《三国》、《西游》、《水浒》之类的从来没有见过全套摆着卖得，都是零零散散一两本，三五本，过两天再去转转，可能又来了一套里另外的两三本。把人胃口吊的不轻，比较痛苦。有的书到最后也没有出全过，也是一种残缺的遗憾之美吧。当时人们在新华书店里买书是这个样子的：不论什么内容或者适合什么年龄段的书，都在柜台后的货架上，封面冲外横放着，货架前的柜台里面也有书，那柜台低低的，可以用手托的高度，但是不能真用手去托的，因为柜台片面上是镶玻璃的。售货员就在柜台和货架之间的一条窄窄的通道上来回溜达，顾客隔着好远看见一本喜欢的书，就示意售书人代为取下来，然后大致一翻，如果满意当下就开票交款了。不过这种情况不可能总是一再重复，以当时人们的心理状态来说，你如果麻烦人家售货员三次以上，估计顾客自己心里面就开始过意不去了。于是作罢，踱到别的柜台上去。但是如果眼神不好就要吃苦了，看不清书名。结算书款的时候，特别有一种程序，即时是三毫米厚的小人书，也要套写结算单据，依稀记得是三联，一联柜台收存，一联收款处收存，还有一联记不得是不是顾客带走。等到那单子从收款处再经由顾客之首回到柜台，售货员就拿出书来，翻过来，毫不含糊地砰地一声，书的定价处就有了一枚粗燥的售书章。那砰地一声，今天回忆起来就像是刚刚在耳边响过，印象非常深刻。今天的国营书店仍然保留着这项传统戳记，有的民营书店其实也有这样的售书章，但不会像那时国营书店那样是一种必须的程序。
　　　　
　　　买的书多了，我渐渐也囤积了为数不少的私方书，但孩童时都不知道珍惜，总是翻得稀烂，油渍、水泡、泥巴把这些小书搞得面无书色。虽然当时一本小人书的价格在2－5角或者1－2元不等，但是对于当时家中的经济水平，也不是能随心所欲地消费得起的，往往一次只能买一本，而且在我的概念里，大概一次买书只不会超过两本。好在私房书用不着都去买不可。有时家里的老人们或者哥哥姐姐会突然送书来，而且是成套的，天晓得他们从哪里买到的（我当时认为除了新华和外文，别处买不到书），我的一套《霍元甲》和《倚天屠龙记》就是这样得来的。一天，学校里动员，每人捐出十本小人书，建立班级的读书角。事先讲明完了是要归还的，要大家在书角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和书的序号。过了不久，有一次大扫除，我突然发现图书角的书有一些掉落在地，而且发现其中有在下捐出的不少“私房”，勃然大怒，恨恨的把它们都拿走，后来一想，一不做二不休，遂把所有自己捐出的“私房”一并拿走。第二天事发，老师也勃然大怒，凶猛地批评某些个经常带外班高年级学生进来的同学，以为丢失。以当时的情形，年幼胆小的我绝难承认事实真相。后来的事情已经发展到人们不可控制的地步。不但嫌疑人被迫用自己的书来偿还我，我那些善良的同学甚至我的老师，怕我难过，都纷纷从家里带来书来送我，被埋怨的外班高年级同学也间接送来书给我。一时间我的课桌塞满了各种内容、各种题材、版式的小人书，我非自觉之人，于是在课上偷看课外书达一月有余，大饱眼福。至今想起这件事，我都忍不住为那些善良的人们对这件事的反应而感动，心里隐隐作痛。一直收入微薄的母亲为我买书，我印象中很深刻的有两次，一套《平原枪声》，另外一次是一本《作文通讯》，后来发现我作文无大提高，且将后一本弃之不用，她非常生气，失了望，以后就没给我买过书。今天，我总是把自己买来的书不言声放在显眼的地方，随母亲取阅。
　　　　
　　　　在老房子的日子，生活水平一般，但却很难忘却其中的甘苦。随着年龄的升高，我对书的兴趣开始有所选择，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迷上了《故事大王》，特别是其每年一本的合订本。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种合订本，每周末都和父亲去解放路的百货大楼（见《百货大楼》）前的书摊。然后买到书提前步行回家，等到日落西头已经读完了。我几乎收罗了出版的所有合订本。有一天午后，老房子一片儿住着的一个同学说他要去买书并且得到了足够的零花钱。他这个意向顿时调动起我所有的兴奋点。这时，我已经对老房子附近可以买到书的地方非常熟悉了，于是自告奋勇陪他去买书。我们来到一个小书店，一进去我就盯上一本最新出的《故事大王》合订本，用了很长时间说服这个同学来买这本书，最后我们买了这本书和其他几本书，而且当下就说定这本合订本先借给我看。离开书店，我迎着落日的余辉，神清气爽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还帮同学拎着装那本书的袋子，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满足感。在不得不分手的岔路口，这个坏小子一下子就变卦了，也可能是早就后悔了。当我提出要带书告别时，他喃喃地对我说，你要看就在这里看吧。我顿时明白了一切。幼年时异常倔强的我当时把书还给他，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天的日子从光明一下进入了黑暗。从那一天之后，幼小的我暗暗发誓，以后决不能买不起书，长大以后一定要把所有喜欢的书一网打尽。这件事成为我心理上的一道伤疤，今天成年后的我时不时暴露出来那种不惜一切代价疯狂买书的劲头是事出有因的。
　　　　
　　　　老房子的岁月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气息，日子总是特别悠长。虽然童书读起来仍然津津有味，但是我已经过早地开始读起了更杂的杂书，能够找到的书几乎都被我读过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似乎有一点可怕。当年有一种独立刊号的杂志书特别流行，这种杂志往往有一个固定的刊名和刊号，出版单位注明就是“本杂志社”，独立定价，里面都是从各种地方找来的中西方小说，武侠、鬼狐神怪、现代言情、乡村题材、西方悬疑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尤以刑侦案件故事为主，还配着不知名插画家画的插图，其中免不了暴露和凶杀图样，在八十年代的思想空气中，这种种图样和内容是属于管制和查禁之列的，因此具有了一种非正规出版物所有的特征。那时没有版权的概念，这种杂志正像今天的街头小报，现在回想起来往往是供砸“三铁”后的待业青年们解闷用的，也是每个家庭都会有个两三本的。在精神产品贫乏的年代里，正是这种在街角的小书摊随处可见的杂志，却成了我阅读的一种补充，我似乎在其中进入了一个新奇的世界。至今我仍然记得读过的一两部短篇小说，比如说有部小说是说某个地方的人们有时会在夜里有艳遇，而醒来后嘴角甜津津的，后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厉害，竟然成了魔障，有的人睡前床上会摆着石头，一旦出现梦境就用石头去砸梦中之人。后来经过调查，据说竟然是当地人饮食中有一种天然的致幻剂，使人在晚间出现幻觉；而嘴边的甜味更加匪夷所思，竟然是因为有些门窗不严的人家，晚上会有野生的狐狸跑来舔食人们嘴里那种含有致幻成份的食物残渣所致。而人们在幻觉中用石头砸跑了的东西，竟然就是这些小动物。我往往搞到一本这样的杂志就一鼓作气看完它，有的内容则要反复翻阅好多次。许是儿时的阅读激发了我对一些题材的兴趣，当我长大后在课堂上偷读时，尽管时光荏苒，竟然仍能找回最初阅读的沉湎和享受。坐在当时一位最为严厉的语文老师眼皮底下，我读完了厚厚三卷借来的《狄仁杰断案传奇》，并且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我常常装作很严肃而且若有所思地抬头去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求知的渴望，这就叫做“灯下黑”。
　　　　
　　　　不过，在我在课堂上展示起洪荒时代的演技，其时我已经离开了在老房子翻书的年代，而且是永远的离开了它，那种种由于朴实无暇的岁月甘苦与最初的阅读刺激交织着、裹挟翻转着的有生之趣的日子，如烟一样飘散去了。
　　　　
　　　　2006－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