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欲裂，我跌跌撞撞在凌晨的W市某一处找着立慧的新房。火车晚了点，立慧有紧急采访任务离开了W市，嘱我自己寻去她的新房，说已经给男友打电话赶去新房接待我。我有些诧异即将结婚的两个人居然不住在一起。终究还是没有问立慧。立慧是我青梅竹马的女友，我们一起走过花季，不见得有多深厚的情谊，因了对彼此最原始的熟悉，这些年一直有着联系。立慧结婚的消息来得也不算突然，她的男友比她大了将近十岁。一直以来，我和立慧之间有着一种不言喻的心结，两个从小失了父爱的女子之间的默然。立慧七岁时父母离婚，我十一岁父亲离开了我和母亲。
　　
　　 夜晚的风有些冷，W市已是深秋时节了。我来的那个城市还徜徉在夏天的余热里，过低估计了这个城市的冷，我衣衫单薄，在夜色里瑟瑟。立慧的新房位于一片别墅区，每一幢房子外部都是一个模式。不知道具体位置，只能按她给的门牌号码一幢幢找过去。寒冷与疼痛折磨着我衰弱的神经，全部的精力都放在116，116这个数字上，那是立慧的新房号码。终于看到那两个朱红的数字时，我的意识已经陷于半昏迷状态，从小遇到感冒就这样狼狈。几乎是整个身体扑到门牌下面的院门上，我听到自己身体与门相撞的钝响，却不觉得疼痛。“立慧－－－－－”我哀声唤。
　　
　　 那个人就似从地下冒出来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的时候，我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了。努力离开门的依仗，我微笑着对院里的男子，立慧的男友说：“你好，我是韩菊生。立慧的朋友。”那人没有动，也好像并没有在注意我说什么。眼睛也从看我的方向移开了，我跟着他视线的方向，他视线的着落点是一丛紫菊，俗名叫“紫气东来”的那种。父亲生前最喜菊，对于菊的种类与性情我从小就耳熟能祥。立慧男友看着“紫气东来”的神情使我心里微微地痛了一下，父亲也有过那样的神情。我镇定了下纷乱的情绪，依旧微笑着看着立慧男友，等他过来给我开门，然后洗个热水澡，睡觉。等待立慧与这个男人的婚礼开始，然后结束。
　　
　　 立慧男友的目光似凝固在那丛“紫气东来”上，浑似没有我这个大活人存在，身子一动也不动。头依旧疼，越来越冷。我渐渐生出烦躁，不管你怎么有性格，怎么不待见陌生人，对你未来妻子的朋友，总要讲点人性的吧。我不再微笑，斜依在院门上，冷冷地说：“立慧看来忘记告诉我她未来的老公是个花痴了。”有时候，我的刻薄难以抑制。W市的这个夜晚，注定在我一生中留下点什么。
　　
　　 立慧男友终于动了，打开门，不发一言，转身离去。我咬咬牙，已是深夜，怎么也得熬过这半夜，明天天一亮就搬回酒店去住。一股厌恶的情绪在我大脑里蔓延，老男人不都讨人喜的呢。我有些后悔来W市。
　　
　　 泡了个热水澡，精神好了很多。头疼也缓解了，想想那人毕竟是立慧将来的终身，我为那句刻薄的话隐隐生出不安。终于决定找机会对立慧男友说抱歉的话。屋子里没有人，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看到那人半弯着腰俯身在一丛菊花上，鼻子几乎触到那些挺举的花蕊上。那是“刑天舞干戚”，因花开形状根根竖起得名。我默默看俯在花丛上的那人微曲的身体，一点凄凉将我带回与父亲赏菊的旧日时光，这世间爱菊者原不止父亲一人啊。月亮出来了，清冷淡薄的光涂抹在院子里各种颜色的菊花的枝叶花瓣上，也染上那个弯着腰专注的人发上，似下了一层层薄薄的秋霜。我眼睛有些微氲，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天凉好个秋……
　　
　　 终于，我轻轻走到那个人旁边，伸指托起一缕菊花的瓣，说：“我父亲也很喜欢菊花。他常说，春花绚烂而多彩，但皆轻薄，只为争那一缕春风的沉醉。菊花，秋深独凌霜华绽放，花无华美柔媚之态，却端方韵敛。万木凋零始一菊吐艳，秋花报节，品性高洁。古时高士一般喜欢以菊自喻呢。”立慧男友将目光凝注在我脸上，眼睛里却并没有表情，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一转头，瞥见院角有一从菊花枝叶稀疏，花朵也开得委顿，却是难得的一个品种“美人抓破脸”。这种菊花比较难养，单是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它的娇贵。因花开时，每片雪白的花瓣上都会隐隐有一条红丝，像女子雪白娇嫩的脸上被抓了一条印，因此得名。
　　
　　 我走到“美人抓破脸”前，蹲下，指着花树的根部说：“这里的土质颜色比别的地方深一些，说明以前对这棵菊花施过重肥。花树施重肥用动物的尸体做肥料最好，但这种品种的菊，过于加重肥料的量，反而会适得其反。”身后有微微的呼吸声，身后的人在认真听。我嘴角浮出一丝笑，终于有机会为那句刻薄话将功补过了呢。
　　
　　 “我父亲说过，菊，牡丹，芍药，称三种奇葩。牡丹，芍药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这两种花，冬天埋适量的肥料，夏天灌溉保持不干燥，不用费什么力，开出的花烂漫芬芳，姿色艳丽。而菊花，全仗人力，微假天工。哪怕稍微的伺候不好，就可能一秋无花，或者象这样，开得不尽意呢。”我伸掌轻抚一朵“美人抓破脸”，等着身后立慧的男友开口询问挽救的方法，我有预感他一定会问，因为他爱这菊花，我从他的呼吸里听得出来。即使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也有心灵相通的时刻，只要他们对同一种事物倾注着深情。
　　
　　 “还有救么，这花。”沉郁涩重的男低音，他开了口。我嘴角的笑更浓了，得卖个关子，不能这样便宜这个害我在外面站了半天的人。反正明天我决定继续住在这里了，恩，这里的空气不错，有这样美丽的菊花，还有这样流动的掺着冷香的月色啊。我起身准备回屋，留下一句：“今天很累，明天再说。”翩然回屋，进房前，我回首，惨淡的月色里，立慧男友孤独的身影还立在那丛“美人抓破脸”前面。这个人，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立慧……我的头又疼得厉害了。
　　
　　 “菊生，菊生，你快吓坏我们了。”立慧的脸涨得通红，眼里盈着水气。我有些晕眩，她怎么了。我又怎么了。头很疼，我勉力想笑笑，说：“立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男朋友，他……”“菊生，菊生，你昨天夜里走错门了啊。你知道你多危险么，你吓坏我们了。”立慧紧紧抱住我的肩，我像个布娃娃挂在她身上，危险，什么危险，我不明所以。越过立慧的肩头，一个男人温和地看着我微笑：“你好，我是阿慧的朋友。”立慧在我肩头轻语：“他就是了哦，我要嫁的老男人。”我心里轰然炸响，他是立慧的男友？那个人呢，昨夜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我的房子是116号啊，你进去的是16号。那所房子，那所房子，一年前出过事。那个男人，就是你昨晚见到的那个，杀了新婚的妻子，尸体就埋在院子的菊花下面。那天警方挖出来的时候，都烂得只剩一副骨架了。这件事在W市很轰动，传闻很多，很多人说是那女子有了外心，才被她丈夫杀死埋在菊花下面。那女子是本市著名的园艺家，最擅长的就是培植菊花。你昨天晚上没到我那，他给我打了电话后就报了警。怀疑你走错了屋也是他提醒警方的呢。”我望向温和而笑的男子，老男人，立慧选择他因了他的细心与城府么。
　　
　　 “菊生，你知道他们找到你时，那个男人拿着花锄在做什么吗。他在等你醒过来，告诉他怎么救那株菊花，就是那株埋过他妻子的什么‘美人抓破脸’，他说是你昨天晚上告诉他这花的名字的呢，他说他妻子没有告诉他这菊花的名字，他说他妻子为另一个男人培植出这种花，却连名字也不肯告诉他。”立慧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我有点觉得冷。哑声问：“他杀了他妻子，怎么不坐牢。”“因为他行为怪异，法医鉴定后证明他有精神方面的毛病，不能追究刑事责任，只将他送进精神病院了。”我继续问：“那他怎么被放出来了。”“他跑出来的，就在昨夜啊。秋天，菊花开了，他想起他妻子了吧。”我不再出声。立慧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如果你昨天晚上说了那花的栽培方法，也许就……幸好，你没说。那个人被警方带走的时候，喊着，她还没有告诉我怎么救‘美人抓破脸’啊，我不杀她，她是她派来的，我等她告诉我了，我再杀她。我知道她后悔了，我知道，她终于肯告诉我那花的名字了。我爱她啊，我爱她。”立慧的声音有一丝凄厉，我打了个寒战，菊开那夜，到底有多少美丽在破碎？
　　
　　 我想我再也忘不了那夜的菊。它说：希望可以使人毁灭也可以重生。我无意中给了他人一个微末的希望，使自己获得了生的机会。
　　 我想经历了菊开那夜后，我不会再刻薄－－－对人，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