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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永生

借借
2006-06-19 23:46   收藏:0 回复:1 点击:3712

    第一章
  
   1937年春末
  
   月色阴凉,戚永生慢慢在林子里走着。他似乎越来越喜欢在有月亮的夜里出来走动了。乡村四月的晚上,涌动着泥土与各种植物散发出来的混合气味,这气味氤氲在戚永生的周围,充斥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有些沉溺在这样的气息里了。但他始终明白,他最终会远离这些气味,这里是别人的乡村,属于别人的气息。他是过客,不是归人。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永生往回走,乡村小学校简陋的教工宿舍覆盖茅草土黄色的顶子在轻柔透明的月光下,晕出一种黯淡的暖,宁静安谧。世外也许真有桃源,永生想。他这样想的时候不自觉望向左边第二间房子的门前,土墩上,一盆植物舒展在月光里,细长纷披的黑色枝蔓,一如永生第一次在夜里看到时的诡异。永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一盆植物使用诡异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大约半个月前他在某个月夜从林子里漫步回来,目光被那盆植物吸引,第一种感觉便是:诡异。诡异的感觉对于他来说不突兀,逃到这偏远的小山村前,一些怪异事件里那些诡异的阴凉一点一点逼迫着他逃离那个城市。但是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永生再次有那种熟悉的诡异感觉,他不敢任自己深想下去。
  
   永生走回自己的屋子,担心诡异的感觉在月色里肆意泛滥,自己将处于何种状态。进门前,他回头遥望那盆植物的方向,已经失去了那纷披的黑色影子,空荡荡的黄土墩上月光百无聊赖。他回过头,推门,门轴咿呀声搅碎了夜的静谧,他长长的影子跌进屋子里,苍凉的月色里,赤裸的女体横陈在他简陋的床上,女体慢慢扭动,胸前两座山峰间月光流泻,轻颤……
  
   “戚老师,俺可等你很久呢。”女人一双眼睛灼灼地望着立在门口的男人。
   永生屏住气息,他感觉身体里有一种躁动在复苏。
  
   太阳升到三篙,上学的孩子们全都被闻讯而来的村民领回家,只有牛牛趴在校长的怀里不时发出呜咽的声音。“别怕,乖,别怕啊。”小余老师蹲在旁边,柔声安慰着惊吓中的孩子。
  
   校长的老婆死了,上吊死的,吊死在小学校挂钟的大槐树上。孤儿牛牛第一个看到校长女人悬挂在大槐树粗壮的枝杆上,光裸着僵白的身体,对着牛牛灿烂地笑。见过校长老婆尸体的人心底嘀咕着撞邪了,上吊的人笑着死,舌头也不伸出来,老人们阴沉着目光说这是最少见的横死,这小学校怕是招了邪了。
  
   永生收拾着简单的行李,草草写了辞职信。他脑子里不断盘旋着“走,快走,立即走”此类的字眼。校长女人的肉香似乎还在房间里游弋。想着那昨夜还鲜活香艳的肉体变作槐树枝上的僵尸,永生背上被女人尖利指甲抓出的指痕开始隐隐作痛,他一定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他害怕自己遏制不住体内那头怪兽。那个女人的死,再次将戚永生打回原形---他是祸水。
  
   渡船驶离破败的石板埠头,渐行渐远,永生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他蛰居了半年的僻壤,眼里流露出一丝伤痛,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了解他的伤痛。他埋下头,在周遭嘈杂的乡音里,在远山碧绿的目光里,在脚下汩汩的流水声里,泪流满面。他身子开始颤抖,越抖越剧。蓦地,他站起来,冲到船舷旁,撩起长袍,水气扑面而来,缠绕上他脸上的潮湿,永生闭上眼,身体向船栏下的水面欲扑。
  
   “戚老师,戚老师!”清脆的童声穿透水气,永生的衣袖被一只小手拉着摇晃。他头脑清醒了许多,睁开眼,牛牛黝黑的小脸仰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那天的恐惧。那恐惧是如此熟悉,恍若童年的自己正对着成年的自己。永生死死地盯着牛牛的眼睛,他有种想挤进那双眼睛里去的冲动,他渴望着童年那些单纯的快乐。
  
   “戚老师,真巧,你也乘这条船。”小余老师站在牛牛后面看着永生微笑,白衣黑裙,还是在学校时的打扮。这女老师,是在他来学校之后还是之前来的,他不清楚。半年前他带着朋友的介绍信于难以诉说的恐慌仓皇逃到这偏远地方教书后,几乎不敢与任何人接触,他那时候还有希望,希望在这个简陋清远的小乡村自己身体内的恶魔会渐渐消失。现在,他却只想将自己深深潜下水底,可是,他被牛牛的小手拉回了俗世。
  
   马车颠簸在月光里,车夫偶尔呵斥马儿的声音清晰地钻进狭窄的车厢。车厢里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孩子蜷缩在中间睡着了。两个大人靠着板壁想着各自的心事。小余老师镜片上闪着从车帘缝隙里泄进来的月光,戚永生双手垂在膝上,眼睛微闭着。“不要追俺!不要追俺!”沉睡中的牛牛突然叫喊了两声,身子动弹着,小余老师赶紧轻轻拍着孩子的背部,温柔地低语:‘别怕,别怕,牛牛乖,老师在呢。”牛牛渐渐安静下来。
  
   小余老师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是被吓着了,这些天做梦总喊这两句,那天的事...“似乎觉得在这种时候不合适提那件事,她有些歉意地轻声问已经睁开眼,正茫然望着对面晃动着车帘的戚永生:“戚老师家乡是什么地方呢?”家乡?戚永生想,我是该回家去吗?还是继续漂泊。艰涩地,他回答道:“上海”。那座纸醉金迷的城市,那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冒险,金钱,脂粉气息的灯红酒绿,他已经离开有半年了吗?感觉是多么遥远,他痛苦地想,人真是难逃命运的播弄么。一切开始不对劲的那一天,百乐门旁算命的瞎子说什么呢,哦,那瞎子说:“少爷,瞎子送两个字您,水祸!您保重。”
  
   虽然当时他心情已经很压抑,但是他从来不信什么命啊运之说。逃离上海是被一种复合情绪驱逐着的:发生的几次诡异事件,对城市之外的乡村存的一丝好奇,加上一时义气答应冒充本该到乡村小学履行教书合同的一个老同学顶一阵子。老同学有事要在上海呆些时日,又怕教书的事被人顶了,戚永生正好还没有找事做,成天在上海欢场厮混久了也觉得腻味,被那算命的瞎子一搅和,他便有了出去走走的念头了。
  
   促使戚永生成行的是一个与他相熟舞女的莫名死亡。他和那个舞女在百乐门跳了半夜舞,趁兴致好,带了她出台一起到帝国饭店顶楼吃宵夜。进餐中餐刀划伤了他一枝尾指,舞女当时将那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替他止血。乡下人的举动,永生有些嫌恶,却也不好说什么。他知道这个舞女出身农家,有时候暴露出一些乡下人的习惯,不过这样倒少了些风尘味,永生想也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自己吧。
  
   进餐接近尾声,戚永生正考虑给钱打发她走还是留她下来春风一度。侍者们的惊叫震得他抬头看着发生的事时,身体某个部位剧烈地疼痛:舞女飞快地跑向餐厅落地窗的方向,速度太快,旗袍开叉的地方裸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耀眼生花,后半片旗袍象面飘扬的旗子。距离最近的一个侍者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想拦住她,舞女劲奇大,依然往前冲,侍者被带着跌了个趔趄。舞女奔到窗前,突然回头,姿势怪异之极,竟似被无形的手扭着脖子往后看。永生正对着一张诡异的脸,面颊上溢满笑意,眼珠子却几乎瞪出眼框子,里面是深度的恐惧与绝望。
  
   舞女跌下了帝国饭店十一楼,当场死亡。第二天上海的所有小报对这事渲染的结果无外乎欢场遭遇无情,某舞女堕楼自杀云云,再添些香艳作料,一个卑贱的生命就消失了。在场的所有人回忆起那一幕,都说那舞女是扭着头跌下去的,但是她后脑勺似乎长了眼睛,认准了开着的那扇窗一下子就跌出了窗外。在场的所有人还证明了戚永生的清白,舞女是自杀。
  
   舞女死去后,每当月盈的夜晚,睡梦里戚永生有时候梦见一张满挂笑意的脸上一双诡异的眼睛盯着自己,他惊醒过来,身体内便似乎有一种诡异的东西隐隐令他有疼痛的感觉。
  
   这之前发生的百乐门瞎子送字事件姨父姨母并不知情,婉儿却担心地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认为表哥犯了水忌,堕楼死亡的舞女叫水红。
  
   他不信那瞎子的胡诌,身边的人,婉儿,他的表妹却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出门后忌水。他当时只当出门散散心,离开的时候他心情不错,搂着婉儿纤细的腰,在她精致的耳垂边调笑:“别后,表哥势必望穿秋水想你,你不愿意么。”婉儿羞红着脸,伏在他胸前……
  
   戚永生将神思从回忆里拉回来,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上海人。”
   “上海?恩。”小余老师低声应着,车厢里荡起一丝淡淡的冷冽的香气,戚永生眼皮发胀,垂下头,沉沉睡去。
  
   月亮穿行在云层里,毫不吝啬地挥洒着清辉。一辆马车孤独地在满月的辉光里行驶着。车厢一侧的小窗口,一盆枝蔓纷披的植物在月光里舒展,一只苍白的手稳稳地托着它,月色凄迷。
  
   "表哥。”婉儿提着长裙在上海正午的阳光里似一只翩跹的蝶向着刚下马车的戚永生飞来,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晶莹璀璨,明艳的容颜在阳光下散发着单纯的喜悦。温暖的潮水漫过戚永生疲惫的身躯。望穿秋水,与婉儿的离别,他并未曾如他当初在百乐门舞厅外那般的望穿秋水。在重逢的这个时刻,他却分明感受到了那秋水的温暖澄澈,向着他漫围而来。永生提着箱子,怔怔地站着,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倦殆。
  
   “表哥——”婉儿声音里难以抑制的欣喜伴着她身上淡淡的蔷薇花香将戚永生的一些游离的魂灵从遥远的乡村拉回五月的上海。
  
   夏初的上海,路上的行人已经换上了夏装,绅士们西装衬衣,女士门玲珑的身子在各式旗袍里春光暗隐,梳着粗长辫子的女佣们脚下的木屐敲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空气里再没有那种泥土与各种植物散发出来的混合气味,代替的是脂粉腥臊潮湿腐烂种种属于这座繁荣喧嚣不夜城的迷乱。戚永生放下手里的箱子,移开挡在马车前的身子,对表妹说:“婉儿,这是和我一起来上海的小余老师。”车帘卷起,半明半暗里,戴着黑框眼镜的女老师礼貌地看着马车外的婉儿微笑致意,旁边的牛牛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身西洋打扮的女子,透着一种乡下孩子没有见过世面的惊拙。婉儿也笑着,接触到牛牛的眼睛,她微微一怔,这个孩子?他的眼睛……
  
   “表哥,你在那个地方教书也不多写几封信回来。我每次去你家,都要绕好大一个圈子缠姑妈想知道你的消息。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了,姑妈还笑人家瞎操心呢。她说你身体跟姑爹一样,棒得很。姑妈还给我讲了许多她和姑爹年轻时候的故事。原来他们是指腹为婚的呢。姑妈说她十岁就去了法国,嫁给姑爹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确信姑爹是当年一起玩耍过的顽皮少年。”婉儿的身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着,戚永生站在秋千一边一只手扶着秋千架,一只手拈着一枝纸烟,烟头已经燃了长长的一段烟灰,永生的目光越过表妹家花园的院墙,没有目的地游荡在墙外的虚空里。花园里到处盛开着蔷薇,粉白,水红,密密匝匝,热热烈烈地在五月初上海略带潮湿的气候里怒放。永生不怎么喜欢这种花期很短的花,他喜欢兰花。他对兰花的喜欢源自父亲对兰花的研究。
  
   想起父亲,永生的注意力终于在表妹的声音上了。在永生童年直至少年的记忆里,父亲似乎出外的时候比在家里的时候多得多。他印象里最深刻的是父亲每次出外回来,许多希奇古怪的杂物里,总会有一盆兰花。父亲是金石专家,母亲还叫他诗人。永生在不懂得诗人是什么的时候,只知道那是母亲快乐的源泉。他不止一次看到母亲面色潮红,神情专注倾听着诗人父亲朗诵着那些叫诗的文字。在父亲长期不归家的日子,永生发现母亲几乎每天都会看着父亲写下的那些诗打发漫长的夜晚或者白天。这样的一种习惯,直到父亲去世。永生再没有看到过母亲吟着父亲的诗。父亲永远不再回来了,母亲平静地打理着戚家。只是找人将父亲的书房用厚厚的木板全部钉死,严令任何人不许进去。那一年戚永生12岁。12岁的少年永生对一切禁止的东西抱着强烈的好奇心,他当然不会放过那间书房。
  
   戚永生的右手抖动了一下,他低头看,原来是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灼疼了手指。他仍下烟头,瞥了一眼露在袖子外右手手腕上的一道暗红色陈旧的疤痕。这道疤痕从12岁那年烙印在他手腕上,再没有消失,与这道疤痕一起刻在他记忆里的,是那一夜他潜入书房后看到的那一幕....
  
   戚永生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种诡异的感觉似阴暗处窥视的毒蛇,冰凉恶毒,又开始向他隐隐蠕动,他身子颤抖更剧烈。“表哥,你不舒服吗?是不是路上感染了风寒啊?你嘴唇都变了颜色。”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婉儿赶紧下了秋千,扶他坐到秋千架不远处的长椅上。婉儿的手帕轻轻拭着戚永生额上沁出的细碎的冷汗,一只手臂温柔地绕着表哥的腰,她竭力使表哥的颤抖平静下来。婉儿眼神里流露出母性的爱怜。她愿意为戚永生做任何事,愿意分担他所有的痛苦。这样的想法在她六岁那年随母亲去戚家探望病中的表哥戚永生,在一群被哀伤恐惧笼罩着的大人之中,小小的婉儿从人缝里钻进去,趴到12岁垂危少年戚永生的耳边,将一朵折下来的兰花放在他眼前,用清脆的童音说:“表哥,你起来陪婉儿去荡秋千好不好啊?”一屋子人不知所措,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出事起未曾睁开眼睛的戚永生缓缓开眼,凝视着那朵兰花,眼神渐渐清明,脸上高烧引起的潮红也迅速褪去……
  
   以后,目睹那刻的大人们感叹:婉儿是旺夫益子命,前世是观音菩萨座前的玉女,永生是犯了错的金童。从鬼门关转回来的戚永生在亲戚们眼里命运就这样与婉儿连在一起。成年后,戚永生接触大量的西洋文化,上的大学里也有洋人教师,他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是12岁那次生死交错,与他在书房里看到的那一幕,沉隐在他心底,始终是个疙瘩。他却不敢轻易去碰它们,他害怕那种诡异的感觉。
  
   那种诡异的感觉,戚永生再次看看手腕上陈旧的疤痕,那疤痕在一年的时间里前后被两个女人重新咬开过,而后接踵因为这道疤痕生出一系列诡异的事,迫使他决定离开上海,仓皇逃到同学介绍的那个偏远乡村借教书调整情绪。婉儿依偎在他怀里,细细的鼻息隔着他薄薄的衬衣在他胸口流转,他伸出右臂,揽紧婉儿柔滑的肩,腕上的疤痕隐进她披垂在肩头的秀发里。永生决定明天一个人回老宅子去看看,那间书房是他命运的揭幕,也应该是所有疑迷的答案所在,为了婉儿,或者也为了自己今后不再逃离,他一定,必须,再进去一次。
  
   夜幕渐渐低垂,蔷薇的香气越来越浓烈,长椅上两个人越靠越紧。有清柔的女声在蔷薇的气息里漫声吟唱:“今夕何夕兮,中骞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羞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待续

作者签名:
恐怕情孽如九牛而修持如一毛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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