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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林社区-孤鸿-个人文章】
转折
□ 孤鸿
2006-06-18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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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连续刮了几天的北风终于停了,黄土高原的沙尘肆虐了几天后也平静了。阿才的心情和天气一样也阴转晴天了。前几天因一名战士私自离队而受的批评已成为历史。接到开会的通知后,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分部会议室走去。
一进会议室,他正要和几个熟悉的人打招呼,忽然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大家都绷着脸,低着头,有意无意的玩着手里的笔,或者在笔记本上没有目的的划拉着。循着大家的余光,阿才往首长席望去:正中位置上的主任沉着脸在翻阅一份打印材料,两个副主任也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
阿才心里打起了鼓,又有什么事?该不会牵扯到自己吧?猜不透,干脆也拿出笔记本浏览起前次的会议记录。
挂钟指向八点整,大家自觉的坐直了身子,准备好本子。主任清了一下嗓子,用冷峻的口吻说道:“我先说吧。”阿才更诧异了,按惯例分部会议都是办公室主任先讲评工作,传达通知,副主任安排分管的工作,主任最后作概括发言的,今天反常了。
“到了年终了,各单位评选先进的材料都送上来了,基本反映了分部的情况。”主任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八度“但也有不正常的地方,你们办公室的票数怎么那么高?你们真的比大家都好吗?有没有打招呼、得人情票的情况?”
阿才被弄懵了,瞟了一眼办公室主任,看到他的脸通红通红的,一副无辜的样子。
主任接着又发了一通火,挑了办公室一些毛病。也都是一些常见的易犯的问题,平时提醒一下就行的。
阿才有点莫名其妙了。实际上每年评比办公室的票数都是最高的。一来办公室是为大家服务的,给大家办过不少事。二来办公室是领导的办事机关,其他处、室和基层部队都不愿得罪办公室。三来处与处之间、研究室与研究室之间都有竞争,但和办公室都没有可比性,所以办公室每年票数都高。但从没有因为票数高而得到过更多的荣誉。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也用不着上纲上线地批评呀。
后边的内容阿才没听进多少,心思都用在琢磨主任的讲话上了。
会后,阿才到办公室领取学习资料,看到刚才主任翻看的文件夹打开着,第一页是评比统计表。先进个人一栏中自己在中间位置,最后一名是保障处处长老龚。他心里怦然动了一下,似乎对主任刚才无名火气有了一点领悟,但这个念头很模糊。
(二)
阿才是陕北农村出来的汉子,浓眉大眼,紫棠面庞,四十出头了依然保持精干瘦削的身形。刚入伍时他只图吃饱肚子、见见世面就行了。到部队后,凭着农村孩子一股倔劲和勤奋精神赢得了领导的赏识和战友们的拥戴,在部队军官基本从军校产生的情况下,幸运的提了干,而且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现在按他自嘲的话说:“一不小心升到了上校。”
阿才所在的分部是个科研单位,级别很高。有七八个研究室和四五个机关处,只有他任队长的单位是由战士组成的战斗单位,主要负责服务和执勤。虽然他也是个处级干部,但无权无钱,是个干活多实惠少的位置。但他没有在意,依然干得津津有味。
前段时间,为了理顺编制,提高效率,总部决定任满五年的正处职干部和编外干部原则上安排转业。阿才所在的分部有一个名额,符合条件的有两名同志,都是机关的处长,另一名处长是专业技术干部,最大可能就是保障处长了。阿才也曾动过转业的念头,但很快就自己否定了。他知道自己不在文件规定的范围之内,他更割舍不下对这身军装的深深眷恋。尽管自己呆的是个“清水衙门”,但他过惯了直线加方块的日子,听不见军号声他睡不着觉,没有了呼号声他打不起精神。他从没想过脱了军装后干什么,他也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但自己封闭了这条思路。所以,在例行公事般的征求意见时他向领导表示要继续在本职岗位建功立业。
这段时间,分部议论最多的也是转业的话题。大家都在排队,有希望接班的在分析谁转业后腾出的位置对自己有利,没有希望的只是茶余饭后谈论一下,满足好奇。但很少有人把阿才排上的。大家都把目关盯住了龚处长。
老龚刚调入分部时是另外一个处的副处长,那时常和大家在一起玩,总喜欢以老大哥自居。后来,保障处长空缺,主持工作的副处长按说可以顺茬接上了,但在关键时刻却有人反映他在采购一批材料时吃了回扣,上级派来工作组调查核实。一个月后,没查出什么问题,但老龚已到保障处上任了。后来,原本是好朋友的他们翻脸了,个中缘由谁也弄不清。只是那位副处长当年主动要求转业了。
几年过去了,老龚已是老处长了,尽管基层对他的工作反映一般,甚至有人戏称为“障碍处长。”但主要领导却比较赏识他,说他是个好当家的,每年进出上千万资金,开支合理,保障到位。
前几天,分部召开全体干部会议,主任就转业问题做了动员,无非是“铁打的硬盘流水的兵”、“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脱了军装依然能在地方经济建设中建功立业”等。末了,特意把老龚等几位老处长表扬了一番,还说他们是总部确定的后备干部。
阿才本来觉得这次转业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但这次会议后,心里打起了鼓,总觉得主任的动员是冲着自己来的。比自己任职时间长的同志都受到了肯定,剩下的同一级别的干部都比自己年轻。自己的长处是工作经验丰富,单位成绩明显。但没有高文凭、文字工作弱是致命的弱点。如果组织让自己走怎办?与其别人找还不如主动提出来有面子。阿才走的念头有冒出来了。但和妻子、朋友,父母、以及老领导商量,大家都不同意他这时转业。
现在干部转业有“两走两不走”的倾向。年轻而且在地方有比较过硬关系的急着走,毕竟地方很多单位要实惠的多,不像部队一般干部工资之外的收入为零。专业技术干部也想走,到地方没有了条令和规章制度的约束,更能体现自我价值。不愿走的两类人,一是想在部队干出一番事业,而且也有条件的。二是年龄超过四十岁,没有关系,除部队带兵别无所长的干部。阿才就属于后一类。
大家不同意阿才走的理由大同小异,除了担心他转业等于失业外,都觉得国家政策总在往好处变,待政策更有利时再走。
在大家的劝说下,阿才又稳下心来,和过去一样带着战士们一身泥一身汗的为机关和科研单位服务,依旧和战士们打球、唱歌、嬉闹玩乐。
随着上报转业名单时限的临近,分部的空气越来越凝重,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老龚的脸也越拉越长,似乎能拧下水来。主任找各单位领导谈话的次数频繁了,分部领导晚上开会的次数也多了。有些聪明人分析肯定是领导对转业人员的意见不一致,否则也不会多次开会研究了。阿才也关注这件事,但没有发现那个领导对自己有特殊的举动,比如态度忽然好了,或者主动找自己谈话套交情。所以也没有过多的担心。
(三)
又过了两天,一个晚饭后,办公室的同志打电话给阿才,让他到主任办公室去。阿才心里怦然的动了一下,主任单独召见自己的次数很少,今天又是周六,肯定不是好事,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碰上了刚出来的老龚,像换了个人似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看见阿才赶紧收住笑容,但掩饰不住的兴奋没办法从嘴角一下子回过来。
阿才和他打了个招呼,茫然的敲门进了主任办公室。
阿才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半。谈话的具体内容阿才记不住了,但一个主旨很清楚,就是组织决定让自己转业。因为思想准备不充分,听到这个决定,阿才感到头在不断的涨大,正常的思维没有了,只是记得主任满面笑容的不停的讲,不停的比划。阿才没有提出更多的意见,只说了句“我要考虑考虑。”
走出办公大楼,阿才很茫然,大脑一片空白,走路像踩着棉花一样,似乎谁把他的筋抽走了。此时,也不知对谁诉说。他关了手机,在稀疏的星光下,沿着小花园里的卵石小径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被蒙着眼睛拉磨的毛驴,不知何时何处是尽头。
直到凌晨三时,他惯性地回到家里,妻子值班在办公室住,女儿住校,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二十六年军旅生涯一幕幕、一件件,像幻灯一样从眼前晃过。是啊,从十七岁穿上这身军装,一直到现在,阿才把军营看成了自己的家,把部队工作看成是生命的大部分,从没认真考虑脱下军装干什么,现在要面临抉择了,真不知从那里下手,从什么角度找到自己的位置。地方企业要有专业知识的,要年轻的,很多应届毕业的大学生都在待业呢。事业单位更不用说了,基层公务员要三十五岁以下低级别的干部。安排领导职务可能性也不大,人家地方处级领导也是经营了许多年才奋斗到一个位置,自己一人孤身从农村出来,也没有什么掌权的高朋贵戚,就是千里马也没有伯乐呀。自主择业吧,没资金、没技术、没经验,无法自立门户,给别人打工吧,又不甘心。
一直到天亮,阿才决定还是找主任再谈谈,自己不在总部规定的必须转业的人员之列呀,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因为是周日,他给主任家打了个电话预约一下,要求再谈谈,主任刚晨练回来,说明天吧,到办公室谈。阿才心又凉了一层。谈话的地点是有讲究的,家里有一层天然的亲切感,利于交流。办公室则完全是公事公办了。
放下电话,阿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就到小吃店去吃饭。一出门,碰到了一个在分部机关工作的好朋友,阿才灵机一动,何不和他聊聊?
他们选了个角落较静的位置坐下。当阿才把情况告诉朋友后,这位朋友先是吃惊,后来似乎悟出什么似的对阿才说:“怪不得呢,很多环节都清楚了。”
“什么意思?”
“你记得那次主任在会议上为评比的事狠剋办公室主任那件事吗?那是因为老龚的票数最低,领导怕影响不好,办公室却在各委员中公开传阅了。”阿才想起了自己看到的评比登记表。
“还有领导那次在全体人员会议上宣布的总部把老龚等人列为后备干部的事吗?后备干部可是总部的机密呀,在那里说是不合适的,那是给老龚造势呀。”
阿才呐呐地说:“不会吧,那时转业工作才刚开始呢。”
“是呀,领导的高明就在于未雨酬缪呀。看来主任是要保老龚。哎!过去的说也没意思,你还是明天找主任谈过再说吧。看能不能把这个名额顶回去。”
阿才心里愈加不能平静,是啊,兢兢业业工作二十多年,尤其是近几年,连续调了几个单位,不能说是为官一任振兴一方,但所到之处成绩都是显著的。虽没有请过领导,没有送过,但领导交付的工作是不折不扣的完成的,怎么就要被淘汰了呢?
(四)
第二天一大早,阿才就到主任办公室门口等着。一直到九点钟主任才从总部开会回来,他满面笑容的把阿才让进了办公室。如果在平时,领导这么好的态度,阿才肯定会感动一下的,但今天他只觉的别扭,总看着有点假。
落座后,主任亲自给阿才倒了茶,问道:“阿才,考虑的怎么样啊?”
“主任,军人本来应该服从组织的安排的,但我还是舍不得这身军装,那天学习文件我好像不在通知要求的三条之内呀,而且这几年我们单位的成绩还可以。”
还没等他说完,主人接过话头说:“阿才,你学习文件怎么不看完那?在补充规定中还有一句说发展受限的干部也可安排专业。”
主任顿了顿,看了阿才一眼接着说:“你算算总部还有多少提升的位置?就是有一两个位置能不能轮着你?况且早点回地方也许比在这里好的多呢。”
又给他讲了几个到地方发展很好的几个例子。
经过这几天的煎熬,阿才的思维已逐渐恢复正常。但听到领导说自己发展受限时,还是振动不小,论能力,论实绩,自己都是没说的,怎么会给领导这样的看法呢?但仔细想想,也是啊,能升到上校,没有那个是等闲之辈的,人家机关的同志天天在领导身边晃,没有感情也混个脸熟了,况且,机关各处都有客观的业务费。自己呢?几个月才见领导一面,手里的一点经费订完报纸买买必需品就一文不剩了。到本单位两年了,没有请领导吃过一餐饭,没有随领导外出办过一件事。过去对和随从领导出差不以为然,现在终于明白“功夫在事外”的道理了。
主任接着给阿才做了一通思想工作,阿才却一直在嘴嚼“发展受限”的定论。发展受不受限还不是领导一句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他又想,自己现在身处无权无钱的清水衙门,干的是出力出汗不出功、有责任无利惠的活,的确没有多少意思,不能割舍的是对军营的那份深深眷恋啊。
他想到自己文化不高,本来抱着见见世面的想法入伍的,组织培养了自己,不但当了干部,而且还提拔到处级职务,也应该知足了。
“发展受限。”阿才彻底死心了,就算自己用尽浑身解数留下来,也就等着穿二十码的夹脚鞋子吧。
就像看到“风月宝鉴”似的,阿才似乎一下子看到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也似乎一下子了自己的未来。他没有再费口舌,起身告辞了。
(五)
三天后,在三秦大地最高峰太白山的主峰上,一个健硕的身影迎风而立。他就是某分部的阿才上校,本来有点佝偻的腰直了,黑里透红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英气。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蓝天和山腰漂浮的云团,透过白云的间隙隐约看到远处山颠的皑皑白雪、山腰郁郁葱葱的灌木(太白山是一山三季)和那条通往远方的弯弯曲曲的山路。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迈着坚实的步子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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