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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

水色年华
2003-08-31 22:54   收藏:10 回复:21 点击:1527

    一
  
   我叫宇宁,我出生在天津的,所以很多人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的时候都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很好听。我在南京的那所全国闻名的大学里念书,我记得当初高中时候班里的好学生几乎都是冲着上海去的,而我准备单枪匹马地杀向南京,杀向那个比我的爷爷的爷爷都还要老上很多的城市。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南方人,从我开始知道有高考那么一回事的那天起,父母就每天告诉我:你一定要考到南京去。我的父母在这个异常非常温暖也异常冷漠的城市里。父母极为厌恶天津,他们总是告诉我天津没有玄武湖,天津没有灵谷寺,天津没有那种南京那高大的梧桐树,天津没有精致玲珑的中山林 。他们认为天津唯一比南京好的地方就是繁华。只有母亲会说其实天津的滨江路也是很漂亮的。女人总是爱浪漫的,而天津的都市气息确是南京无法比拟的。
  
   当我最终考上南京的时候,我的父亲真的是格外的骄傲,他在酒店里请了二十几桌人吃饭,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在那么多人中间,父亲的话讲的话得格外地响亮。
  
   父母把我送到了南京理工大学,而在我一切都整理完毕之后,在母亲对我说了十三次“别到处乱玩”和十五次“有什么事记得往家里打电话”之后,父母离开南京回到天津,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在走进候车箱的时候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二
  
   我叫文文,每个人都说这是个好名字。我出生的那天正是冬天,并且唐山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寒冷,而且阳光明媚得一塌糊涂。我父母在亲了我一口之后就决定叫我文文。
  
   而现在我在阳台上梳我刚刚洗过的长头发,湿漉漉的头发总有一股春暖花开的味道,妈妈总是选最好的洗发水。
  
   我是个从小就被人宠的孩子,所以我很任性。我从来就不回避自己任性这个事实,就像玫瑰从不回避自己花朵下隐藏着尖刺的事实。
   朋友说我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说我唯美。我不介意他们的话是真诚的赞美或违心的巴结,但我真的介意自己是不是能行走得像春天里最柔和的风,是不是站立时像一株干净清爽的木棉。因为我真的不愿意成为那种每天翻看时尚杂志、把头发染成金黄色,毫无自我地变换衣着的女子,也不愿意自己成为那种走路时像一个个妖艳的英语单词一样的女子。
  
   我从小就是个幸运的孩子,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成绩优异,而且是在省重点唐山二中上学。每和别人说起的时候,便是一脸的幸福。我长得还算漂亮并且从高一开始就有人追。我总是担心自己是不是幸运得有些过头了,会不会有一天所有被我躲掉的倒霉的事情一股脑砸在我的头上。
   南师大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校园,我刚去是总是不相信,现在我才知道比北大还漂亮,一棵棵银杏树 到了冬天发出闪亮的光 ,格外耀眼.
  
   近来我就越来越担心这会变成现实,因为宇宁快要回天津了。而我一个人将留在这里。一个在天津,一个在南京,两颗流离失所的心。
  
   三
  
   我在学校读大三,一次次写那些烦杂的作业,可我的老师依然不满意,每次都发下来大量的图纸叫我画。文文坐在我的旁边,摆弄着我桌上的东西。她总是将我摆好的橡皮、铅笔、大大小小的尺弄得面目全非。
  
   文文是一帆风顺的,她现在每天坐在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里,然后脸忘着阴溺的天空,幸福得像个孩子。
   而我却是一个太过于平凡的男孩子,一个即将成为男人的男孩子。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不能再一边抱着篮球一连傻傻地微笑,一边握着羽毛球拍一边幸福地流汗了,不能再穿那双锐步球鞋和那件NIKE风衣了,我应该习惯西装革履的生活,习惯面对电脑修改一根又一根线条的生活,习惯在大脑中构想一幢一幢大厦的生活。可是天津人想留在南京就正如南京人想留在天津一样困难。但我在努力,可是我没有告诉文文,我只希望我们可以在剩下的三个月中,照样在图书馆后面那条长满梧桐树的路上走,照样一起逃课去看一场前卫新锐的电影,照样戴着她送给我的手链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就像我们四年以前的那样。
  
   设计室除了我们两个没别人了,文文还是玩着我的大大小小的作图尺。
  
   你要回天津了吧?文文突然问我。
  
   也许吧。我回答她。然后我看见文文的手指在一刹那间僵硬。
  
   没人说话。窗外的风刮得格外空旷,就像是一瞬间大地上的人、车、马、河水、瀑布,全部消失了动静。一刹那静得天眩地转。
  
   文文盯着我的图纸一动不动。其实我很害怕文文安静的样子,全身是一种完美的防御姿势,眼中却有着让我恐惧的明明灭灭。
  
   我饿了,我先去吃饭。再见。文文起身时说。
  
   好的。我继续埋头做我的设计图,可是我却一连画错了三根线条。
  
   我一直等着看文文是否会同往常一样将我的饭盒盛满饭菜摆到我的手边,可是当我关好设计室的门时,文文都没有回来。
  
   夜色阑珊。春寒料峭。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地迟。裹紧大衣的时候我莫名地想到。
  
   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打开设计室大门的声音。是啊,为前途拼命的不止我一个,被老师骂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同样,从天津而来最终也将回到天津的人也不会只有我一个。
  
   四
  
   我从来没发现食堂的生意如此好,排队可以排到十分钟也不向前挪的地步。当我排到窗口的时候,后面有几个男生很无礼地将饭盒从我的头上传进去打饭。最终他手腕上的表带勾断了我几十根头发。
  
   走出食堂已经暮色回合。风从遥不可知的夜色中吹过来。
  
   我将饭盒送到设计室。当我打开设计室的门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黑暗给了我个措手不及。我没有立即开灯而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宇宁。然后我明白他已经走了。
  
   然后我慢慢地关上门。
  
   南京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迟,梧桐树依然是光秃秃的样子,像是些前卫冷漠的后现代雕塑。宇宁曾经告诉我南京有全国最漂亮的梧桐,两行梧桐间是湿润干净的黑色柏油马路,上面印着金黄色的各种交通线。而马路的两边则是一幢幢木质的房子,红墙白顶青墙灰顶。于是我告诉他将来我一定要住在那样的房子里面,如果可以住一辈子,我就住一辈子,看一辈子窗外美丽高大的梧桐。宇宁说那好你来南京呀我给你买幢那样的房子。迎面走过两牵着手的男生女生,女生很幸福地靠在男生的肩膀上,一脸的青山绿水春光明媚。宇宁的手指很大,也很有力,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可以将我的手完覆盖。而我的手总是冰冷的,所以宇宁总会叫我多穿点衣服。我告诉他衣服穿多了人就胖了,胖了就不好看了。宇宁说那很好呀别人就不会要你了,只有我要你,你逃不了了。说完坏坏地笑,但眼睛却异常地明亮。
  
   南师大的操场总是显得格外的空旷,同时也格外的寂寞。我傻傻地站在操场边的路灯下面,头顶上有大群大群的蛾子在绕着灯飞。
  
   飞蛾就那么傻,明知道会受伤。我突然想起《大话西游》里的紫霞仙子,她是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微笑同时说出这句话的。
  
   我第一次遇到宇宁就是在这个他家楼下。当时宇宁刚吃完饭回来,我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满脸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呀?
  
   宇宁
  
   你爸爸和我说了,要我教你英语。
  
   是么
  
   每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傻傻的对话我就会忍不住笑起来。当时宇宁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后也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风把他的红色风衣的领子吹得翻来翻去。
  
   我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我总是可以记住多到不可思议的东西。我喜欢的空气清凉的夜里将我所有的记忆全部倒出来,一点一点清理这些敝帚自珍的东西,像个幸福的小乞丐。
  
   天空慢慢地走过一朵云,然后再走过一朵云。路灯顽强地将夜色撑开一个口子,夜色在路灯四周大批溃败。风吹过来,我摸到风中大量沙子的味道。
  
   于是我想起宇宁告诉过我的那个故事,我每想你一次,上帝就掉下一粒沙,于是便有了撒哈拉。
  
   我将手伸出动停在风里,手指屈成寂寞的姿势。
  
   五
  
   我忽然想到,这个夏天我实在是个碌碌无为的人。
  
   我撕掉了三张我不满意的设计图,剩下一张我满意的图纸被老师说像小朋友玩的积木。文文给我买了三条红色的鱼,结果我养了一个星期后就看到鱼缸水面上漂着三具小小的尸体。我养了两年的小盆景在这个春天里却没有发出一个新芽,也许它再也长不出叶子了。我心爱的羽毛球拍出现了一道惊人的裂痕。
  
   我记得很早以前我总是跑到文文的教室上晚自修,以至于很多人以为我是学英语的。后来他们看到我抱着一本高等数学的时候他们才张大嘴巴说:“你是读理科的呢!”
  
   我想我是这个夏天里最最倒霉的人。
  
   我开始天天为工作,准确地说是为一个南京户口而奔忙。文文总是将我收拾得极为得体,我觉得自己穿得格外整齐连结婚都可以。我记得有很多公司都对我很满意,但当我一提到户口问题的时候,那些部门经理总会在一刹那间把笑容弄得僵硬死掉。然后得到的答复就变成了回家等侯通知。
  
   我第七次或者第八次从公司出来,然后一步一步走回学校。我的衣着绝对让别人认为我是个成功的小白领。我在一大群白领中间走,沿着与他们不同的方向,于是我觉得自己成了一种障碍。大群有着空洞眼神的人像鱼一样在街上游动。
  
   我松开领带以便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一点。领带是文文送给我的,在领带的背面她调皮地签上了她的名字。我想起早上文文替我打好领带时的样子,微笑着,嘴角扬起,头发在风里一晃一晃的。
  
   我想我是又一次让文文失望了。
  
   从市区到学校有一条很干净的马路,走过装点着高大的法国梧桐的长街,干净,清静。所以我也很喜欢在上面走,大走特走,走出忘记悲欢的姿势。
  
   这是我自小养成的习惯,习惯在干净漂亮的马路上走,走出我的心如止水,走出铁波澜不惊。其实我还有一个习惯,就是蹲在马路上,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然后就是坐一天,整日的不吃饭。后来文文告诉我这个姿势太过于寂寞,太像个受伤的孩子,看我整天的不吃饭,她会心疼的,所以我就再没有蹲在马路边上了。偶尔穿过一片树荫的时候,我会匆匆地抬头看一下天空。路过一个小学,孩子们还在上课。没有理由地我忽然就想进去。我在这所陌生的小学里来回地晃,偶尔碰到一两个上体育课的小孩子会站得很直然后对我说老师好,红领巾在胸前飘,很漂亮。
  
   我开始想起我在小学的生活。想那个很小很小的操场上,我第一次踢球摔倒的样子,想我第一次戴上红领巾的样子,想我我的兄弟们,想起风里大把大把海水的味道,想起我的春暖花开,想起校门口梧桐树一到春天便疯狂地掉叶子。
  
   宇宁也许真的就应该呆在南京,过着幸福的生活,每天看见大片大片的梧桐树。
  
  
  
   六
  
   今年的春天总算开始像点样了。学校湖边的柳树开出了大团大团白色的心事。风。然后就飘得一天一地。我记得宇宁告诉过我柳树是世界上最寂寞的树了,一个人悄悄地独自灿烂,但开出的是一点一点的寂寞的白。
  
   而我最近常常坐在英语学院对过那张椅子上,就是那张我和宇宁坐惯了坐熟了甚至想搬回家去坐的那张椅子,我坐在成千上万的柳絮中间,坐在春天的白色寂寞中背我的单词。或许宇宁并不知道我最近在忙什么,甚至很有可能他连我正再考GRE也不知道。他最近总是对我不温不火的,而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东西。可是当我问他你最近怎么了,他总是说没什么呀真的没什么。
  
   那天宇宁陪我走过羽毛球场的时候我问他:你知不知道学英语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呀?他摆出一副很傻的姿势说不知道。于是我告诉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以后可以去国外任何一个国家和自己心爱的人,然后可以不带翻译的大走特走,去悉尼歌剧院里听戏,去纽约的时代广场看星星,去美丽的莱茵河钓鱼。我接着很有用心地问他:你说打算带谁去?他耸耸肩说:随便啦。那一天我是真的傻掉了,我觉得自己是个很傻的人。
  
   一滴眼泪掉下来,夜色很浓,宇宁看不见。眼泪打在我的手背上,很快便被风吹干了。
  
   宇宁是个很爱看书的人,他的家里到处都是书,,写字台上,桌子上,我送给他的一本书被他放在书架中,每次去的时候都不断变换的位置。
  
   晚自修。晚自修的时候我不快乐。
  
   以前我是很快乐的,因为我坐在宇宁旁边,整个晚上宇宁都会握着我的手,然后两个静静地看书。但最近宇宁忽然坐到我后面去了,他说他要好好搞他的设计。
  
   今天在自习室的时候宇宁在看一本建筑杂志,我在他身边小心地坐下来,我看到他的眉头皱着,眉间一个“川”字,嘴角向下拉着,像个受了委屈但倔强的孩子,于是我伸出手准备将他的眉间抚平,可是宇宁将头轻轻一歪让开了。宇宁让开了。我的手就那么僵在空中。凝固的悲哀。宇宁说:文文你乖,坐前面,我认真看书,好吧。
  
   于是我坐到了他前面,拿出我的GRE词汇。
  
   然后我就听到宇宁和他旁边一个女生的笑声。我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他和旁边的女生在一张纸上画什么,眉角飞扬的样子,眼睛笑得弯起来。
  
   于是我悄悄地回过头来看书,146页,我看了一个小时。
  
   九点二十分的时候我收到短信留言,我的朋友要我回电。我看到宇宁认真看书的样子没敢打扰他。于是我将背包和衣服放在桌子上面,然后出教室回电话。
  
   电话里朋友在谈作业的问题,而我在不停地看表,我怕下了自修宇宁看不见我,以至于对方说什么我都说“好的”,结果我要提前一个星期把那个小说的翻译交上去。
  
   挂掉电话我就朝教室跑,我担心宇宁会不会一个人蹲在教室门口仰望黑色的天空,就是那个寂寞得让人害怕的姿势。
  
   当我推开教室门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八盏日光灯将教室照得灯火通明,可是人去楼空。我的背包与衣服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宇宁走了,宇宁看着我的背包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可是他走了。
  
   我走过去拿起我的衣服和包,然后将灯一盏一盏拉灭。
  
   我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学着宇宁的样子仰望天空,这个寂寞的姿势令我像个受伤的孩子。宇宁告诉过我天津的天空是不黑的,夜晚天空是暗暗的红色光亮,就像是大红灯笼上蒙了层黑布的光泽。而南京的天空却是如此的黑,黑得彻心彻肺。
  
   我想到宇宁最近真的是在疏远我,一大群朋友上街,他总是和别人说很多的话,而只是偶尔对我笑。我拉住宇宁的手,他不躲,但也不弯曲手指将我的手握住,任我的手指暴露在风里面,于是它们就变得很凉。我知道只要一松手我们就分开了,于是我用力地抓着宇宁的手。而他以前拉着我的手飞快地走的样子在我脑中真的很模糊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听到它们砸在地上发出钻石的声响。
  
   我鼻子一酸,对着天空说:宇宁,我爱你。
  
   然而天地空旷,除了我,除了四处出没的黑色的风,没有任何声响。
  
   宇宁,我爱你。我又说了一次,然后我抱着衣服回宿舍。
  
   我真的很想快点回宿舍。洗个澡,和朋友聊天,然后倒头大睡,然后明天就依然是阳光明媚。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就发现了几楼明媚的阳光在窗帘的缝隙处探头探脑。我很开心地坐起来,然后发现我的声带有剧烈的灼热感,我发不出声音了。
  七
  
   我是个偏爱乘车的人,就正如我是个喜欢走路的人一样,而南京的公交车也格外的多。
  
   车上总是有我所喜欢的人世的味道,不管是火车还是汽车,各种各样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与姿势。我喜欢坐在有着高高靠背的椅子上随着车上下颠簸,喜欢透过高大明亮的玻璃看外面这个繁衍生息的城市,看每个人匆匆奔走的方向,就像是在博物馆里看明亮的橱窗。
  
   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坐在空荡荡的大巴士上,看窗外的淡蓝色天空一点一点逝去,逐渐沉淀出一些铅灰的颜色。空气中开始布满一粒一粒白色的斑点,像是很老很老的胶片电影的画面。然后亮起车灯,亮起万家灯火,霓虹从地面升起来,在整个城市间隐隐浮动。
  
   南京的夜晚没有天津那么张扬,树林里透出的暖洋洋的灯火总会冲淡霓虹带来的冷漠与尖锐。
  
   而我讨厌地铁与飞机,地铁和飞机上的人群总是给我异常冷漠的感觉,相同的表情,空洞的眼神,而我不习惯安静的环境,我是个习惯在阳光下幸福的流汗流完汗倒在床上幸福的抽筋的人。健康的疲倦总可以给我生活的真实感,让我不至于感觉自己是个走钢索的人,在黑色的风中摇摇欲坠。让我逃开那些幻觉,让我可以真实地踩在大地上生活。
  
   而文文却是个不喜欢幻觉的人。听人说过,喜欢文科的女子多是寂寞的,像是开在夜空的烟花,像是浮在水中的萤火。我不是个称职的男朋友,最起码我自己感觉不是,因为我没有像阳光一样融解文文掌纹中结冰的孤独。文章笔下的宇宁是相当完美的,我觉得自己差得太远。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拿出文字看,透过字里行间看呆成寂寞的姿势,然后为我心爱的女子心疼。
  
   我是真的心疼,为我的文文,为2005年我在南京最后的日子,如果不是发生奇迹的话,文文里过完春天的生日,我在冬天里过完我的生日,然后我就要启程回天津了。奇迹之所以称为奇迹就在于它不是经常发生的。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爱可不可以投递,我可不可以飞檐走壁找到你?
  
   南来北往的风,南来北往的人。
  
   而我看见深藏在水中的离别渐渐浮出水面。
  
   文文安静地靠在我的胸上,她的头发有着明媚的阳光的味道,几楼头发滑进了我的衬衣领口。我们就那么站着,很平静的样子。而汽车一站一站仿佛开往永恒。
  
   我真的希望汽车可以开往永恒。
  
   而不是开往冬天。
  
   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这么站着,没有悲欢,没有波澜,没有南北两处的分开,没有见鬼的南京户口,我们可以望远站成相互依偎的姿势,站到白发苍苍的样子。
  
  八
  
   我希望现在汽车可以开往永恒,那我和宇宁就可以永远站成相互依偎的姿势。
  
   在宇宁胸前,没有悲欢,周围的空气里是宇宁身上干净的青草味道。宇宁是个常常流汗的人,可他的身上永远有着青草的香味。我总会在他的味道中放下所有的悲喜没有任何困难地安然入睡,睡得像个孩子。
  
  
   南京的晚上总有黑色而冰冷的风,我喜欢那种被风一点一点漫过皮肤的冰凉。
  
   就像我写字的时候一样。我总是坐成很孤傲的样子,然后我就可以感受雪峰融化而下的春水从指尖缓缓出来。
  
   宇宁在画图的时候总是喜欢我在他旁边看着,他说我的凝视可以给他带来灵感。宇宁画图时的样子很认真,嘴唇紧紧抿着,眼神发亮,像一个认真做功课的小学生一样。我总是喜欢宇宁脸上的孩子气的表情,可是他总不承认自己像个孩子。
  
   夜色如水。黑黑的凉的,漫过我的头发手指和嘴唇。
  
   我忽然想到宇宁在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南京的冬天没有天津冷,且空气温润。但南京也会下雪,但是都又轻又薄低眉顺眼地在天地间飘一会儿,然后便消失不见了。宇宁曾经告诉过我:南京有全中国最寂寞的雪景。我一直很想看看,寂寞的雪景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就像我掌心大片大片苍白的荒芜。
  
   宇宁在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里却总是不断地对我说冬天真的很冷。星期日的时候宇宁总是睡在床上不肯起来,像个赖床的孩子。而我总会在他床边不断催促他起来,陪我上街。我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做个称职的闹钟。我总是将自己冰冷的手伸进宇宁的被子,但宇宁总会用他有力的手将我的手抓住,放在他的胸膛上面,然后继续睡觉。而这种时候,我总会清晰地听到天使在头顶扇动翅膀的声音。
  
   那个冬天我和宇宁花很长的时间在南京的街头四处乱逛,宇宁总是戴着我送他的手套,我们手拉手地呼着大团白气在零度以下的天气里从新街口走到新白再到玄武湖再到灵谷寺,走得艰苦卓绝像长征似的。我手上总是拿着大串大串的冰糖葫芦,而宇宁总是喝大杯大杯的热咖啡。他总是爱舔我的嘴唇,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的唇上结起一层薄薄的冰。而我总是爱说好冷啊好冷啊,然后宇宁就会将他的羽绒外套脱下来将我裹住,而我看到宇宁穿着红色毛衣抱着胳膊很冷的样子,我就不忍心了乖乖地脱下衣服还他。
  
    我想我一直到很老很老,老得可以退进日暮的余辉中去的时候,我也不会忘记,有个穿着红色毛衣的男人,牵着我的手,走在南京灰色的街头。
  
  九
  
   四月。
  
   很多女生说这是个属于爱情的月份,因为人间四月天。而我在这个四月,这个也许是我在南京最后的一个四月里,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我的老师突然对我很好,看见我画的设计图他赞不绝口,其实那张设计图他已经要求我修改了八遍了。他看见我做的模型马上说这个模型做得很有灵气,其实当时我只是在玩类似搭积木的游戏而已。
   看着他笑得异常灿烂的脸的时候,我总是很想问他是不是准备给我全额的奖学金,是不是准备让我提前毕业,是不是准备让我做他的女婿顺便给我个南京户口。
  
   文文仍然忙她的GRE,而我依然忙我的设计图,尽管我们两个依然每天牵着手走过南师大图书楼前干净的石板路,而空气里已经开始漂浮起春末夏初的味道。
  
   那天早上我画了一会儿图,然后起身打羽毛球。新买的球拍比原来那支重一点,可是用起来更有力。
  
   当我中途休息的时候我看到了球场外面的文文,她笑得一脸明媚,很安静地站在那里望着我。于是我走过去,文文隔着铁丝网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好久没一块走了。
  
   于是我叫文文等我,我换好衣服就出来。
  
   我在更衣室脱下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时,手上的链子突然被扯断了,十二颗芙蓉玉散落在光滑的地板上,而那十二颗芙蓉玉,是文文送给我的。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我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心疼的玉石散落一地,如同一地晶莹的泪珠。
  
   我将十二颗玉小心地拾起来放进口袋里,准备晚上重新用线穿起来。
  
   我和文文又走在了南京的大街上。明晃晃的阳光从天幕上打下来,撞在大厦的玻璃外墙上碎成一片,丁丁当当地落在我们脚旁。
  
   后来我们路过一个小学,文文说进去看看吧,我就说好。
  
   操场上有很多孩子在踢球,不是足球,是皮球。大群大群的孩子在空旷的场地上疯跑,看着这些柔软透明的小孩,我感到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感受到的宁静。对,就是宁静。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那个该死的南京户口而奔波,我花很长的时间看人才报,上人才招聘网站,打很多公司的电话,画我的毕业设计图,然后花很少的时间睡觉、打球和陪文文一起慢慢地走。
  
   我拉起文文的手,暗暗地用力握了握。
  
   你看那棵榕树。文文指着操场的一边很轻地对我说。
  
   看见了。我又握了一下文文的手。
  
   我小的时候上小学的时候,如果不开心,我就会跑过去抱着我们院子莉那棵老榕树,抱着它粗糙但是温柔的树干,我的眼泪就会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小时候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开心就是开心。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可以抱着老树流眼泪。不用掩饰什么,单纯的样子,就像我小时候额前清汤挂面般的刘海。
  
   老树顶着成千上万新绿的叶子,很茂盛的样子。我望着文文,文文的眼睛突然就变得很明亮,星星点点亮晶晶的样子,很漂亮。
  
   老树下有一座石头做的滑梯,石面很光滑,反射出阳光的明媚和老树新鲜的叶子。我和春天坐在滑梯顶上,仰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像两个小孩子,托着下巴。
  
   阳光从千千万万的绿叶间流淌下来,已经被洗涤出了清凉芬芳味道。我眯起眼睛就看到阳光凝结在睫毛上闪烁的美丽颜色以及透过眼皮的大片明亮的红,红得那么嘹亮。
  
  十
  
   文文,你在想什么?宇宁低低的声音在唤我。宇宁的声音总是干净而柔软的,而这是我所喜欢的声音,我最爱的男孩子在叫我的名字,一声一声。文文,文文,文文。
  
   文文,我在想你的小学是什么样子。
  
   我的小学很小,教室是用木头搭的,我们常在教室的木头墙壁上刻下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们学校有一个土质的操场,我们常在那上面踢球。操场上总是有石块,地也不平,所以我总是很努力地保持身体的平衡,但球还是经常改变方向。学校门口有棵很大的容树,可是它很奇怪,总是会在春天大片大片地掉叶子。我小时候很皮,老爱爬到树上,在高高的枝桠上坐着,仰望头顶蓝色的天空。
  
   那你就留在南京呀。我很认真的对宇宁说。
  
   文文你真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情是不能光凭脑子想的。宇宁的声音中竟然没有一丝悲喜。
  
   宇宁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回家。
  
   我忽然就很快乐,我们回家。回家。而不是我们一起回学校。我拉着宇宁的手,走得很快乐。
  
   我记得我们走了很多的路,穿过了很多条马路,经过了一个菜市场,看见了一大群鸽子,逗了一个可爱的小孩,路过了几个在门前洗衣服的慈祥老太太。我们走,走,走。
  
   暮色回合,我牵着宇宁的手。
  
   在我拉起他的手时,我突然发现他的手腕空荡荡的,在我一阵恍惚之后,我知道了,原来他没有戴我送给他的手链。那一刻我是不快乐的,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看到宇宁一抬手,手腕上就是一圈粉红色的温润。我望着宇宁,他的笑容依然清澈而灿烂,眼睛像是一池透明的春冰,偶尔有鱼在其中一闪而过。
  
   于是我没有作声,拉着宇宁空荡荡的手继续走。
  
   我看着自己纤细而略显苍白的手腕,依然是空荡荡的寂寞。我曾经告诉过宇宁我想要一根手链,并且将手腕一直空着,等着宇宁送我心爱的链子。我看过一个故事:有棵圣诞树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于是他就悄悄的但充满企盼地站着,等着那个女孩子给他挂满心爱的玩具。我想我也是一棵美丽的树,在春天里郁郁葱葱,等着宇宁给我挂上那个心爱的礼物。
  
   于是我就一直空着手腕等,一直等到了现在。
  
   可是如果宇宁走了,我就要一直等下去了。我望着宇宁,他额前的头发在风里晃,我忽然觉得宇宁的笑容在以一种不可抗拒的速度向后退,于是我就很害怕。
  
  十一
  
   南京的光辉是温暖的,我爸爸在我小的时候总是这么告诉我。
   我坐在马路边的茌边上,街头的华灯全部映到我黑色的眼里,我可以想象得到那些美丽的华彩在我眼中混成了一滩怎样的油彩。我发现原来南京的霓虹也可以如此寂寞。
  
   我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怎么会是漠然,就正如我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这几棵高大的香樟会在春天都快要过去的时候还在大片大片地掉叶子。我就像是一个已经知道病情的绝症病人一样,在最后的确诊书打开的时候,会在那一刹那忘记悲喜。
  
   路上偶尔开过一辆车,在这条寂静地街上,车轮驶过的震动就显得格外庞大,轰鸣像是砸在我的头盖骨上。还有那从黑暗中破空而来的车灯,总会让我像个孩子一样抬起手挡住我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害怕黑暗中突然射出来的光,我想也许是我开始习惯黑暗的生活。
  
   回宿舍的时候其他的人都睡着了,于是我也准备好好地睡。最好是很沉的睡眠,不要有梦,那么我就不会难过。
  
   脱掉衣服的时候,十二颗芙蓉掉了一地,我没有去捡,我一脸麻木地上床睡觉。我似乎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就像从镜子里看到的那样真的是一脸麻木。
  
   然后还是睡不着。然后我起来跪在地上捡起散落一地的玉石,可是我只捡到十一颗,我像是疯了一样满地摸索,可是除了灰尘,就是冰冷的地板。
  
   然后我靠着墙坐了一个晚上,窗外的虫子叫了一宿,我终于发现当天空一点一点变亮的时候,其实人是多么孤独。
  
   两天以来我没有看见文文,她就像是春天阳光中最明媚的一段旋律,一晃即逝。想想4年前我每天都站在英语学院的门口,我希望看到一头明媚长发在风中舒展的样子,可是我每天都看到外语系的教学楼在人去楼空时的样子。然后我就会跑进去,每间每间教室的疯找,知道文文不在的时候,我就会站在英语学院门口的草从中,仰望着阴溺的天空。
  我想到空城。而我站立的姿势像个迷路的孩子。
  
   在我打球的时候,我总是会走神,我总是在想铁丝网外会不会有一个人笑颜如花地看着我,一脸春光明媚。
  
   在我画图的时候,我总是会拉错线条,我总是在想会不会有个人小心地在我身边坐下来,然后调皮的弄乱我大大小小的作图尺。
  
  
   而在我饿了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放在文文那里的饭盒,想起文文对我说马上吃饭,不然会胃疼的样子。
  
   而在文文消失四天之后,我真的无法安静地等在英语学院的楼前了。
  
   我开始不断给文文打电话,而电话里总是她“有事外出,请留言”的声音。我开始在南京一条一条的街上找,找我的文文,找那个那么爱我我也爱她的文文。
  
   那么好的文文,我却把她弄丢了,我把我的文文弄丢了。我开始发疯地想文文你怕不怕黑,晚上怕不怕一个人,你会不会急得掉下眼泪,你会不会是迷路了?没关系,你站在路口不要动,我马上来找你,我马上就过来。
  
   我站在南京一个又一个我和文文曾经经过的路口,整日整夜的不吃饭,文文叫我以后不要不吃饭。
  
   我对着天空说:文文,你得马上回来,我又不听话了,我又在一个人饿着肚子了,你得回来管管我呀!我不准你不回来。
  
  十二
   
   我在黑夜中抱着我心爱的兔子,我拉着兔子的长耳朵问它:兔子,宇宁还爱不爱我?而兔子总是朝我笑,于是我的眼泪就掉下来。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决定去天津,见见我的那些朋友,半个月才回来,如果一个人呆在这个空荡荡的宿舍里我想我会掉完全最后一滴眼泪然后就再也哭不出来了。我打了电话给我的朋友,说我要到天津去玩玩,她说你自己一个要小心。
  
   忽然明白自己是“一个人”。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宇宁能带我去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们牵着手在陌生的城市里走。我对宇宁说我们去杭州或者苏州,要不就去你很想去的西藏。可是宇宁总是回答等有了时间再说。
  
   现在想想,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宇宁真的没给过我什么,除了一条蓝色的毛衣,就是我现在穿着那件,路上的行人向我投来奇怪的目光,是啊,在夏天已经开始的时候还穿着毛衣的女孩子有多稀罕,我轻而易举地笑出了眼泪。
  
   在关上行李箱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文文你好傻啊,现在去看宇宁长大的地方,再看一次,然后就松手吧。一直以来,我都将宇宁紧紧握在我的手里,可是他还是像流水一样流完了最后一滴,对于宇宁,我真的应该松开每一根手指了。
  
   在飞机场的门口我突然决定转身,然后我匆匆地赶向火车站。既然我是最后一次去爱和宇宁有关的东西,那么就用宇宁喜欢的方式去他住过的城市吧。宇宁喜欢乘车,宇宁不喜欢坐飞机。
  
   火车行驶的声音像钟摆一样有准确的节奏。我将目光从暮色四合的车窗外收回来,然后看见自己空白的手腕。
  
   在火车上的那个夜晚我的梦境经久不灭。梦中宇宁一直在骂我,毫不留情。我的眼泪温暖地在我脸上铺平展。我说宇宁我是你的文文啊,你怎么可以这么骂我。宇宁一把将我推开了,我重重地撞在墙上,我缩在墙角里在声地哭,我说宇宁我是你的文文啊,你怎么可以看着我缩在墙角而不过来哄我?
  
   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发现手臂上一大片冰凉的眼泪。车窗外,如洗的月光将大地照出一片苍白的寂寞。
  
   我终于到了天津。下火车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终于站在宇宁住了十八年的城市了,也是我大学四年的地方。
  
   我开始一个人在天津走,走得气定神闲。
  
   走过大理道的时候,我看到了宇宁给我讲过的法国梧桐,和宇宁曾经说过要买给我的木质三层小阁楼以及温润的黑色柏油马路。
  
   走过外院的时候路过了英语学院门口的花园,我停了下来,曾几何时,宇宁也是这样子傻傻的等我。 那个时候宇宁还是一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了男人。
  
   我怕见到宇宁走过去上学的那条马路;怕见到和他去上自习的每一间教室;怕见到和他一起吃过饭的餐厅;怕见到他来这里打球的操场;怕见到他抬头喊过一个小女生名字的林荫道。
  
   怕恍恍惚惚见到年轻的宇宁抱着篮球,露出好看的白牙齿,眼睛眯起来,朝我微笑,然后听见他叫我的名字,文文。
  
   我在天津的行程将尽,而我最终还是回到南京。
  
   回家的飞机将我的忧伤带到九千米的高空,而脚下是万家灿烂的灯火,照我一脸阑珊。
  
   我又走在了人来人往的南京的大街上,四周都是高大的梧桐树,绵延不绝的温暖。
  
   在街的一个转角处,我突然看到宇宁朝我跑过来,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都把我抓疼了,他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然后嘴角突然一撇,抱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哭出了声音。他说文文你到哪里去了,我怕把你弄丢了,你干嘛走呀?宇宁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我的脖子。
  
   我看着眼前抱着我的宇宁,他的T恤已经脏了,NIKE球鞋落满了灰尘,头发也粘了好多尘埃,鬓角下也已经是一片青色的胡茬了,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
  
   我蹲下来,泪水洒了一地,我想我真该好好的流一场泪。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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