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闻中-个人文章

我是谁和谁在

闻中
2006-05-20 23:35   收藏:1 回复:6 点击:3850

    一、我是谁?
  
   “谁”这个汉语词汇,在我的脑海里边充满着无尽的神秘。它耐人咀嚼,供人儆醒。
   当我们被问:“谁?”我们经常会有冷飕飕的感觉,有时候甚至是万般困惑,因为我们确实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觉得很不好措词,用一个汉语名字来代答,其实也是很无奈的下策,事实上它根本不代表什么!说穿了,仅仅是一个我等在世的记号罢了,为的是不与其他人混淆,便于辨认,而招呼起来更方便。仅此而已。
   我们赤条条乍到此世,虽活蹦乱跳,却一样地无名无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真实存在,可见名姓不是什么本质。当我们容颜逐渐消损,直至尸骨冰冷之际,这名姓也便荒在了世上,无法带走。所以,在万般困惑万般无奈之下,大都只能含糊其辞地答道:“是我!”可是——这个“我”又是谁呢?谁了解他?
   这一声关于“谁”的发问,起因也许是源于隔着一扇门;也可能是隔着一条电话线;或者就是隔着整整一段岁月,在时间的河流上,你突然与某个历史人物意外相遇,发觉彼此性情相投,惺惺相惜之下,不禁互望对方一眼,大是感动,心脏砰砰直跳,问出一声曰:“你是谁?”在时间的深处,在许多个不眠之夜,这些情形最容易发生,这个问题也最容易冒出,仰头劈面而来,不容犹豫,而一些面容憔悴的人也就因此逐渐步入你的书房,他们逐渐来来往往,宽大的衣衫根本不能掩盖他们的顽强和固执。
   但在静夜里面,在悲守穷庐极度孤寂之下,一个无法避免的情况却是这样发生的:这个问题从我们冰冷的双脚开始升起,到达我们的内心时,已经变得极为有力,最后,它燃烧起来,象一颗火热的子弹一样,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射向了自己:“你是谁?”我们一下子惊悚起来,已经分辨不出自己与他者的真正界限。当我们张大嘴巴对着世界滔滔不绝之后,突然发觉根本无力来言说自己——其实,我们对自己的陌生和一无所知是何等地深刻和真实啊!人性在多数时候就象明灭的灯火一般昏惑不清的。
  
   毫无疑问,古希腊是人类史上最具哲学头脑的民族,他们在混沌初开之际就有了对生命的自觉。也许这得益于他们的哲学直接渊源于古典的神话。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的庙宇上刻着这条千古不易的铭文——“认识你自己!”
   这是真正的智慧,来自于神的智慧,它是古希腊人在面对宇宙苍生却又感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对方生方灭的生死无常的深入思考以后,极为困惑,百思不解之后的重重疑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命的痕迹竟淡如轻烟。惟有摸摸自己的心口,力图溯流而上,思索生命源头的种种隐秘。
   人是天地之心,认识了人也就认清了天地万物与纷纭世象。但人又是如何的复杂啊,面对至高的神秘,古希腊人的聪慧就在于:一下子将自我化为了客体,疏通了一条道路,曰——认识你自己!
   除了自我的道路,根本没有其他更好的认识生命的途径,甚至这还是唯一正确而有效的道路。苏格拉底之所以获得整部哲学史的尊崇,这个述而不作的雅典战士,就在于他将这神启的智慧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来持守和实践。从而奠定了人类哲学的第一块重要的基石——人本的基石。
   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直接面对此问,虽然这个问题也许至终还是无解的,但对它的思索无疑体现出了人性的努力,精神的不懈。而不同的个体生命的每一步道路的迈出也都在不同程度上解答着它,写上他个人独有的答卷。人性也就逐渐地得以分化。不管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无一例外。
   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冯至先生在40年代曾写下了一些十分深刻的十四行,其中有一首叫做《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它的尾句是: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着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你看,短短几句就将诗歌的哲理提到了与哲学一样的高度,呼应了古希腊太阳神庙宇上的这句铭言:认识你自己。 或者说:“我是谁?”
  
   二、谁在
  
   《诗经·小雅·伐木》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人生在世,有着某种本体性的孤独、寒冷以及悲哀,这孤独与我们的生死一样地来历不明,却又与我们生死相依,无法避免。于是,在世的日子,我们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伸出自己的双手,望着无尽的苍穹,我们渴望共鸣和温暖,我们需要朋友,以及由朋友带来的所有迷人的季节。
   通常是这样的,当我们在时间的荒野里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内心是弱的。天圆地方的行单影孤,彻骨的寒夜自内部升起,于是我们会发问:“谁在这里?”或者更简单:“谁在?”我们无疑是在渴望一声回答,而不是自己的声音游丝般地在荒野里边回荡。我们的处境用唐代诗人陈子昂的话说,也许会是: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的孤独感是不朽的,因为他的孤独与天地同在,他不但搜索了左左右右的空间,而且搜索了上上下下的时间,漫漫长路还是没有发现一个同道!这种孤独感是如此地深刻和有力,而且它还曾在历史的不同角落不同时空持续的响起。
   在两千多年前的楚国,三闾大夫的孤独就无比强大,他在“举世皆浊”的情形之下,不禁责问起秘不可宣的上界——天,一篇佶屈聱牙的《天问》就从“唯我独清”的诗人心胸里边迅速地长了出来,一口气居然问出了167个问题,撼天动地。
   有一次,他行吟泽畔,偶遇避世而居的渔父,与屈原不同,他人的清浊与否根本就不会构成渔父生存的障碍。他在高风独标着一种遁世者的逍遥观:“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在屈原和渔父之间就这样掘出了一个深渊,深不见底。傲岸不羁的屈子,戴着高高的帽,佩着长长的剑的屈子,他的心灵和他的孤独一样,象大地一般地广阔无边。那是从他骨子里边透出来的,强大有力,一个心中装着一个王国的人,内心的喧嚣可想而知,然而这种喧嚣却又与其独有的冷寂势若水火,公元前278年,屈原自沉汨罗江,装着大地的人被大地所不容。装着天空的人被天空所抛弃。
   诗仙李白的孤独却是宿命,作为谪居人间的仙人,他一样无法在俗世中获取同道,但由于个性不象屈原那般强悍,李白多少还可以自得其乐,他在《月下独酌》一诗中说道: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月下独酌,本是寂寞之事,但李白却以其丰富的想象,把月亮和自己的身影凑合成了所谓的“三人”。又从“花”想到“春”,从“酌”想到“歌”和“舞”,把寂寞的环境渲染得十分热闹,幻化出自己的一套生命游戏来!
  
   20世纪初的中国,鲁迅在《无题》一诗中说:“心事浩渺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显然,象鲁迅这种内心不断响着轰雷的人,在地上是不能获得救赎的,他必然会背起沉重的十字架,为黑暗而担当。他是中夜的儿子,也只能为中夜的漆黑而献祭。适逢其会,无法可想。
   在《圣经·创世纪》中有一节经文曾让我大大地感动,经中说:
   “神要试验亚伯拉罕,就呼叫他说,亚伯拉罕。他说,我在这里。神说,你带着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你所爱的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
   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带着两个仆人和他儿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所指示他的地方去了。到了第三日,亚伯拉罕举目远远地看见那地方。亚伯拉罕对他的仆人说,你们和驴在此等候,我与童子往那里去拜一拜,就回到你们这里来。亚伯拉罕把燔祭的柴放在他儿子以撒身上,自己手里拿着火与刀。于是二人同行。
   以撒对他父亲亚伯拉罕说,父亲哪,亚伯拉罕说,我儿,我在这里。以撒说,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 亚伯拉罕说,我儿,神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于是二人同行。他们到了神所指示的地方,亚伯拉罕在那里筑坛,把柴摆好,捆绑他的儿子以撒,放在坛的柴上。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
   《圣经》告诉我们,以撒是亚伯拉罕100岁时候才得到的爱子,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是他内心的全部希望和寄托,而他将以撒为燔祭,比起以己为祭也许更难十倍,但亚伯拉罕做了,他经受住了神的试探,他以自己的血脉和所有的未来为祭,经受住了试探。
   鲁迅也是一个祭品,献上的是自己在世的所有日子和死后的英名,他怀着大爱之心,上帝却偏让他扮演着仇恨者的角色。鲁迅自己还有一个著名的关于铁屋子的比喻:一间沉闷的铁屋子,里边所有的人都在熟睡,此时,一个醒着的人该如何去做?这里有三种选择,其一,一起入睡。这或许是最省力最轻松的;其二、保持沉默。这是大多数弱者的行径;但鲁迅之所以成为大写的人,就在于,他选择的是不同于前两项的第三种方式,也是最艰难的方式:呐喊吧,去唤醒所有的沉睡者!
   呐喊,它是依靠语言和声音的,而语言和声音正是上帝创世的秘诀,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语言一旦展现出了光芒,射进了黑夜的窗口,每一声喊叫就都意味着打开了一扇门窗——但鲁迅显然没有那么幸福,他遇到的都是黄昏一样的麻木的心灵,他的声音在当时的中国就象落到无边的流沙里边一样,他独自品尝的是荒野的苦涩滋味,先驱者的命运就是孤独者的命运,他的使命就是为后来者修直好道路。吃的是蝗虫和野蜜,穿的是骆驼毛的衣服。在电光石火中稳步行走。而与此同时,世上的所有的联盟都与他无关,所有曾经的联盟又纷纷破裂、反戈。
   寂寞啊,寂寞啊,长蛇一般的寂寞,孤独感——冰冷的孤独感死死地缠住了鲁迅的灵魂。没有谁在,没有同道,只有一己微弱的声音!
  
   屈子,陈子昂,李白,鲁迅,还有许许多多心怀梦想的人,他们没有获得同道,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面却收获类似的命运,他们冒着时代的寒风低头前进,但他们的内心却一直充满盼望,一直在喊:“谁在?——此刻有谁与我同在?”这寂寞的声音在历史的回廊里悠悠地回荡,久久不歇,让人伤感!
   其实,他们的这种孤独感何尝是某个个体现象,而是铺天盖地的,是所有伟大灵魂互相错位——在同一或者不同时空里面互相错位的可悲现象,他们中的许多人永在一隅呼喊,不为人知。于是法国伟大的作家罗曼·罗兰曾发下大愿,准备为他们立传,他的名字取得真好,唤做《英雄传》!而今日的我们,更加有必要越过时间的墙壁,摧毁空间的种种障碍和重重阻隔,寻找出所有的孤独者,让这些理想的孤独者形成一个庞大的系谱,然后一一加以辨认,而让这些孤独者们相聚一堂,感觉温暖。而且,抱头痛哭。
  
   所以我们还得来个假设,如果这一声“谁在”不是出自于我们的呼声,不是我们的求援,而是来自于他者,甚至神,那么,我们一定不要忘记,我们必须保持高度的兴奋,我们一旦听到,必须迅猛有力地做出应答。我们通过我们的声音援助了他者,也援助了自我,让他者得到有力的臂膀,增强了夜行的勇气,也让自我有了臂膀、增强了夜行的勇气。这些徒步者,他们的寂寞和恐惧只有品尝过同样寂寞和恐惧的人才能真正地理解。
   也许这一声“谁在”还来自于神的召唤,那我们无疑得更加儆醒,不能让自己的灵命轻易睡去。当年撒母耳成为先知前,耶和华曾三次呼唤撒母耳,而撒母耳一开始并没有准备好,忘了给神以应答,神的声音三次呼出,三次落空,直到撒母耳明白了是神的声音后,他回答道:“请说,仆人敬听。”于是撒母耳得到了神的合格验证,成为了以色列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先知,宣示着上界的秘密,让苦难重重的以色列民族的精神能量再一次得到增强和积聚。自然,能否成为神的器皿,有赖于我们的内心是否儆醒,保罗,奥古斯丁,马丁?路德等等,都是在类似的情境之下呼应了神的召唤,做出了自己的应答:“我在!”然后纷纷地踏上了先知的传道生涯。
   谁与我们同在并同行,谁是梦想的儿子,天空的姐妹,谁与我们一样地心怀梦想,仰望同一方宇宙和星空,谁在与我们一样地跨越层层的人群,勇敢地站在浪尖上为生命和时代歌唱,把心灵的重要讯息投放到整个天宇之中?是谁?那到底会是谁呢?
原创  林友收藏  

  
【点击回复或查看回帖】

传统或网络媒体转载请与作者联系,并注明转自【胡杨林】及作者名,否则即为侵权。

Copyright © 2008 MY510.COM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