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今日定是凶多吉少，面前众人随便拿出一个，都是一流高手。就算平日一对一的单挑，也未必会有胜算，更何况我身边还有丝毫不会武功的南琳。
　　杀机四伏。
　　我踏前一步，将南琳护在身后，直盯盯地瞪着身前众敌。心中寻思如何才能逃脱。南琳扯住我的衣袖，整个身子都快靠在我背上。我知道她害怕，我也一样害怕。可我不能怕，我若显出怕的意思，会更吓着她。想到这些人把她吓成这样，我心中就升起一股怒气。
　　众人往两旁散开，一个高大的人影缓缓从暗处走出来，人还未到，就已听见他得意的笑声：“哈哈，你上官阿毛终也有落在我手上的一天。”他走到近前，身形威猛，长发披肩。正是我的宿敌水翊。
　　我俩的积怨缘于各自不同的人生目的与原则。他是著名杀手组织的带头老大，除了以剌杀为生外，还到处搜罗可以收用的杀手。我就是被他瞄上的其中一个。与其他人的区别除了我是个女子之外，还在于我根本对他的收录不屑一顾。他起先说尽好话送了金银甚至后来用暴力威胁，都被我一一挡开，令他面子大失，并曾在帮会中发下誓来，说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使我最终为其效力。
　　今日确实不同。今日不止我一人，还有南琳。
　　我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她不能受到任何伤害。否则，我会伤心内疚一辈子。我是个孤儿，在这世上，我唯一最亲最爱的人，就只有她而已。我在心里暗下决心，就算拼了性命，也必要保得她安好。
　　水翊还在笑，他那骄横的目光不住地瞟向我身后的南琳，好像对她充满兴趣。我用身子挡着，喝道：“你想怎么样？”
　　他盯着我道：“你心里应该很明白，我还从来没在谁身上下这么大功夫。今日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想得清楚一些。我可不想你身后的小美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我心里一震，同时感觉到南琳的双手颤抖起来，虽然早知道是这样，可我听到他真的说出来，还是没办法接受。我努力镇定心神，沉声道：“你手下高手众多，怎么就差我这一个？”
　　他大声笑道：“谁不知道上官阿毛的刀是江湖上最快最狠的，可你却只是在乡里种田，未免太可惜了点吧。要是你投入我门下，成了我的左右手，我便是如虎添翼，事事任我而为！阿毛，我劝你听我一句，绝对没坏处。”说话间又瞄了瞄南琳。
　　一时间我心乱之极，我并不想助这种人成什么大事，我的人生愿望很简单，只想平静地在乡里种种地，维持温饱，且可以时时见到南琳，这就已经够了。
　　我沉默了片刻，水翊冷哼道：“还没想好？非要做个彻底的解决不可？”突然挥手，他身后两名刀手立时冲了上来！
　　我大惊，反手搂住南琳便往后退，腰刀出鞘，闪电一样劈了出去。这两名刀手武功反应皆是一流，身子凌空，扭转腰身，避过了锋锐，往两边闪开，又各自舞起长刀，再次朝我们斩过来。
　　南琳吓得惊叫出声，那声音让我心疼之极，旋身挥起一片刀芒，“叮叮”两声，两名刀手长刀皆断，往后便退，一路洒下连串血花。我搂了南琳想退走，转身间却被另十几名蒙面刀手拦住去路。
　　水翊拍掌笑道：“好刀法！我越看越坚定要你的心，如果要不到，毁了你也可以！”
　　南琳伏在我怀里哭了出来，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腰，不敢抬头。我几乎也要落泪，却只有安慰她道：“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转头向水翊冷声道：“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杀你或许不太容易。”水翊淡淡一笑，但是你怀里的小美人恐怕没那么好运。”
　　我不敢迟疑，刀芒闪动，朝拦住我们的蒙面刀手冲过去，我身子伏得极低，将南琳紧紧护住，让猛烈的刀气伤不到她，激落的刀光如电，反照得月色通明，四名刀手打着旋儿飞掠开去，喉间喷血如箭，颓然倒地。
　　水翊目中针芒闪射，高声赞道：“好快的刀！”我瞥见他眼光里那股决绝，心神一时皆乱，出刀更狠，又有四人惨叫抛跌，血溅如雨。
　　“你杀得人越多，我就越兴奋。”他难掩面上狂热神色，语气中也带了微微的颤抖，“阿毛！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杀手！”
　　我心中叫苦，手下丝毫不停。转眼间蒙面刀手已死伤大半，却无一人有退缩之意。怀中南琳忽微哼：“阿毛，别杀这么多人，我怕……”她语声虽低，在我耳中却无异于霹雳，当即收刀入鞘，退回先前所站之处。抬手抚她秀发，低语：“别怕，我不杀了。”
　　水翊目光收缩，渐露得色。我若不杀，又怎逃得出去。一股绝望之情填充心间。我一咬牙，高声道：“你放了南琳走，我留在这儿！”
　　他嘿嘿低笑，摆了摆手，我身后蒙面刀手四散，让出一条空路。我凝望南琳苍白俏面，低声道：“你快些走吧。”
　　南琳不敢瞧我，垂眸道：“我不要一个人走。”
　　我心头热流涌动，很想紧紧拥她入怀，却硬压下这个念头，狠心将她推离身侧，沉声道：“放心，我会回去找你的。”
　　她丽眸微抬，泛动的泪光扑忽不定。我心酸难抑，强别开了头不去瞧她。听得细细的步声渐远，泪水终是忍不住盈满眼眶。
　　水翊长喘一口气，朝我走了过来。我一动不动任他拍住肩头，赞叹道：“我虽一向听闻你不爱英雄爱美人，却始终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真教我开了眼界。”我冷哼一声不答。
　　“小秋。”他唤了一个人来，拉着我的手朝那人往见，“这是我手下第一爱将小秋。以后你们二人合作，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小秋身长玉立，一袭青袍片尘不染，整个人神清气定，容色如玉，静静地看着我。我则面露狰狞，稍带狼狈，显得极其不堪。水翊却开怀之极，把方才的血战对峙忘得一干二净。揽着我肩膀携了小秋之手率着众手下拥往镇里最大的酒楼庆祝去也。
　　我知道从此我将是个杀手。南琳就像是水翊手里最大的一副王牌，压得我喘不过气，无法翻身。
　　我与小秋的合作生涯，就此开始。
　　
　　中秋的夜晚，月色如水。
　　我拎了一串葡萄坐在凉阶上吃，其时月光洒落中庭，透着树影斑驳，银芒闪动，在我目中定成一道凄凉景色。
　　水翊派人送来的月饼极好，制得精美，色味俱全。我非常想给南琳送去尝尝，却又鼓不起勇气来。自从我投在水翊门下，有关我喜恋同性的流言便传得十分不堪。无想着南琳的心情是如何，是否还会如从前那般待我。她或许先前只当我是姊妹，而今这位“姊姊”竟曾一心希望是她“哥哥”，可以想见她惊怔厌恶会达到极点。
　　我抱头流泪，美好日子一去不复还。就算在这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又能如何，旁人视我如残缺者，只远观不愿近前。除了水翊最爱来探我醉了就拉着我大唱“天下英雄谁堪敌手”之外，就只有同住的小秋肯接近我。
　　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总是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听我醉后讲诉对南琳的若思，却从来不置一词。没有人把我当成女子，除了他。他会在我们完成任务之后与我一同去集市上为我购置衫裙及胭脂水粉，或是偶尔买支珠花给我。我穿戴之后对镜自览之际也暗自奇怪像我这样看上去没一点男人味的女子怎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嗜好。
　　一切皆如天定，半点强求不得。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他清朗优雅的语声响起：“下雨了。”
　　不知何时月色已黯，乌云当空，飘起了雨丝。中庭雾气袭人，香炉里烟飘渺然。小秋的青衫在烟雾水气里时显时朦，长发用青色丝带束起，垂在肩头，发稍犹滴落雨水。
　　我拿起葡萄递向他，他一言不发地接过，吃了几粒。从身侧拿出他的银制酒壶，道：“进屋喝杯酒。”
　　他的专用酒壶里装的总是百里挑一的好酒，今日是上等的陈年花雕。我看着他将梅子放入酒杯中，待得味道散出时端给我。我接了杯子一饮而尽。他皱眉道：“这等好酒可不是这种喝法，真是白白浪费了。”
　　我重重放下杯子，怒道：“反正什么东西给了我也都是浪费！”忽想到南琳，若是她真和我在一起，那才是最大的“浪费”，一时心头酸楚难言，顿时无语，只余凝噎。
　　小秋慢慢啜饮，望了我道：“想她？”
　　我不理他，只当他是在笑话我。他却道：“那你怎么不去见她。我很多次从她家门前过，都见她坐在门外，像是在等人。”
　　我一跃而起，怔怔盯着他，想着他话里的意思。他指着桌上的月饼道：“这月饼味道还不错，应该给她送去尝尝。”
　　“你也这么想？”我绕着桌边走来走去，望着那月饼直发愣。
　　“当然。”他没多说什么，刚刚将一杯酒喝光。
　　我拎起月饼，恨不能立刻到了南琳身边，顶着雨往外走时，他在后面为我递上一把伞来，“下着雨呢。”
　　“不用，没事儿。”我没接，却听他道：“淋了月饼可不好。”我马上接过伞来，沿着中庭奔出院子。
　　
　　南琳的住处与我相距甚远，我尽可能快地奔跑着，一路泥泞溅上我新买的绿色长裙。南琳曾说过我穿绿色的裙子好看，我便有了许多条绿裙。这一条是我完成一次几乎丧命的大任务之后得到银两所买，价值不菲。
　　我杀人所赚银钱大多都为南琳存在镇上的大钱庄里，但是南琳从未取过使用。我也只得默默为她积蓄着。待得有一日她寻得自己的心上人时，好当作她的嫁妆，我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想到这里我心头剧痛，泪水狂涌而出，脚步渐停，只想在这雨里痛哭一场。
　　雨下得大了些，前方夜幕里似有人影晃动。我定了定神，拭去泪水，遥见雨雾之中影影绰绰地立了不少人，暗感不安，停步不前。
　　却有一人尖声笑道：“阿毛，你雨里这么急地是要干什么去啊。”竟是水翊手中七大杀手中的阴陵泉。此人与我一向不合，又因我入门之前杀了他们不少弟兄入门后又得水翊重用使得他们七大杀手地位渐弱，因此一直不断寻隙报仇。
　　我没回答，另位杀手丝空竹笑道：“当然是去见她的心上人啦。那位小美人儿众位兄弟也都见过的，确是我见犹怜。不过给了阿毛似乎有些浪费哩！”一时众人哄笑，居然是七大杀手联袂而来。
　　我咬咬牙，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他们动手生事，转身想避开他们从另一条路离去。却见人影一闪，阴陵泉已拦在我身前，夺手便抢我手上的月饼盒子，阴阴笑道：“送什么好东西，我也瞧瞧！”
　　我万没料到他会出手抢我的月饼，一时不防竟被他一把拎了过去。眼见月饼淋在雨里，怒道：“还我月饼！”
　　身后众人没想到我竟是拎着月饼去寻南琳，越发哄然大笑。阴陵泉嘻嘻笑道：“礼太轻了吧，不如我帮你挑一样好的送过去。”我狠狠瞪他，伸手去夺他手中月饼。他身子往后急掠，闪入他们那一群人中去。嘿嘿笑：“有本事来拿。”众人齐声大笑，望着我的目光中充满了鄙疑与不屑。
　　这群人，我已经忍了他们很久了。既然你们想死，那也怪我不得。
　　我身形方只一动，前方七人同时拔剑出鞘，剑芒飞射如梭。这七人皆是水翊座下高手，武功与我在伯仲之间。此刻七剑联一，相互夹击而至，势不可挡。我刀不在身边，应付起来顿时顾此失彼，左支右拙。无奈之下伞做长刀，挥手击出。伞影纷纷扬扬，洒然而落，情势稍转。阴陵泉猛然大喝，七人攻势突急，剑光舞荡刃色如雪，伞影立刻陷入剑芒包围之中。
　　倏忽之间我眼前剑气一厉，丝空竹身影掠眸，斗然一道凌厉光芒自空中疾劈而下，我举伞挥挡已是不及，晃身急闪，却慢了一步，那剑气陡然袭身。我胸口立时一窒，身躯猛晃，强撑不倒，反手挥伞疾张，荡起层层气圈护住周身往旁避退。七人长剑紧追不舍，我一时间气血翻腾，喉间鲜血欲喷，再无力气阻挡。
　　雨雾间青影骤闪，一声清叱：“住手！”我心神一松，颓然倒地。小秋身形急掠而至，挡在我身前，目中寒光激射，喝道：“你们好大胆子！”
　　七杀手见小秋到来，心中皆有惧意。阴陵泉笑道：“秋少既来，那就一切好说。今日到此为止。请了！”他生怕小秋再多说什么，领了六人便走。却闻小秋冷冷道：“站住。”
　　阴陵泉一愣止步，回身笑道：“秋少还有何事未了？”
　　小秋道：“把月饼拿来。”
　　阴陵泉怔住，眼望地上被雨水淋透的月饼盒子，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要捡起来。小秋再喝一声：“把月饼拿来！”一旁丝空竹连忙拾起盒子递往他手里去。小秋接过，转目望向仰躺地上的我，目中忽泛起凄凉之色，再不理匆匆离去的七人，蹲身将我扶起。我气息仍是未复，脸胀发紧，说不出话，靠在他身上急急喘息。他将月饼盒子放在我手上，道：“我替你去见她。”
　　我一口鲜血喷出，胸前衣襟尽红。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月饼盒子，如同悲伤慢慢浸透我的全身。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南琳了，这个念头让我悲痛欲绝。我快要腐烂在这雨地里，连同我不完整的人生。
　　
　　我生了场病，病得很重。水翊天天来探我，带了许多珍贵的药材与我爱吃的各种食品。我想他是真的器重我，在我身上不惜花下大量时间与金钱，只为我能全力对他忠心。我没有别的选择，在他关切爱惜的目光之中我做了决定，即便没有南琳，我上官阿毛从此后也只对他一人忠诚。
　　自从秋那夜之后，小秋很少回来居住。他常常用一种看上去很寂寞的眼光看我。我知道他已经去看望了南琳。可我不敢问他，南琳与他都说过了什么，做过了什么。但我却总是盯着他瞧，希望在他身上看到南琳的影子，即使我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看到了南琳如雪的肌肤与嫣红面颊，纤秀的身姿与如云秀发。我看到她见到小秋后浅浅微笑时长长的睫毛闪动间泛起的动人艳丽。我听见她用温柔如水娇脆可爱的声音充满深情地唤他：秋哥哥……一如她从前笑着唤我：阿毛儿……
　　我的心就一阵悸痛，我上官阿毛只能做她的姊妹或朋友，却永远成不了她的情人。
　　很久之后我听见清丽悲凉的歌声：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天阶夜色仍清凉如水，我含泪微微低吟：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