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出生在旧的年代，却有一双奇异的大脚。
　　
　　 那个年代凡是女孩便要裹脚，外婆的母亲在给外婆的脚小心翼翼地裹上纱布的时候外婆说痛，她便不坚持给外婆裹脚了。于是外婆的双脚在充足的阳光和空气中得以自由发展，终于长成一双坚实的大脚。外婆的大脚走在大路上稳稳当当，毫不迟疑，腰杆挺得直直的，不慌不忙地走过村子里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外婆的美丽与独特吸引了许多青年爱慕的目光，但没有哪一户人家敢上门提亲，村里人不看好外婆的那双大脚，也就是说，他们看不惯外婆一生下来就拒绝裹脚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的眼里，女人一生下来就该低眉顺眼的听教和顺服于父母，不能有丝毫的违逆。没有哪一家的婆婆准许自己的儿子娶外婆这样的女人作自己的媳妇，为了避免日后媳妇会凌驾于儿子和自己的头顶之上。所以外婆到了二十二岁了仍没有人把她娶进门去，村里同龄的姑娘们有一些都有了自己的小孩，外婆在路上遇到她们抱着孩子就远远的绕开，急急地赶回家去。
　　
　　 外婆二十三岁的时候，终于有人把她接回他家里去，这个人就是我的外公。外公是临村一把吹唢呐的好手，附近人家无论谁有了喜事都会提上一壶酒到外公的家里来请他过去吹奏。外婆能嫁到外公家里，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在外公出外办事的日子里，外婆站在村头的黄昏里踮着那双大脚迎接我那在外喝得醉醺醺的外公回家，她放水帮他擦脚，然后服侍他安稳的睡去。
　　
　　 如果说我外婆的大脚是她童年时代铸下的一个大错，这个大错致使她的整个少女时代蒙受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屈辱和羞耻，那么，比起她的婚姻，那简直是微不足道。外婆这一生最大的错便是嫁给了外公，错上加错的是，她只看了外公一眼就爱上了外公。
　　
　　 在热闹非凡的吹吹打打声中外婆眼含着初嫁女的羞涩和不舍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期待被一台轿子抬到了外公家中，她满怀幸福地把脸藏在那张红盖头下面，坐在床头忐忑不安地等待那个男人的到来。那个晚上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珍藏的时光呵，她有些激动地想，所有的都过去了，这一切将不再是苦难，她将要迎来和另一个人的日子，这些日子因为有了他会变得日渐丰盈起来，他们会共同为这片崭新的生活尽心尽力，生活多么美好啊。外婆的双腿微微颤动，糊里糊涂地落了泪，在这寂静的等待中她便觉得自己已经历了一个女人的全部过程了。
　　 外婆是自己动手把头上鲜红的红盖头扯下的，外公推门进来便倒在床上醉死过去，不醒人事，他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他身边的新娘。外婆激动的心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把红盖头取下，小心的折好收藏在跟她一起陪嫁过来的那只木箱底层，然后帮外公脱去鞋子，用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汗水，为他轻轻盖好被子。做完这一切，她坐在床沿上怔怔望着熟睡的外公出神，这是她的男人啊，是要与她共度一生的男人，她伸手充满眷恋地划过他年轻的轮廓，她的脸上即刻变得滚烫滚烫的，她在他身边躺下的那一刻感觉到了初为人妻的喜悦和幸福，黑暗中外婆又偷偷地淌下了泪。
　　
　　 我没有见过外公，不知道外婆的一生有没有得到过外公的疼爱，妈妈也不知道，当妈妈给我讲述这一些的时候，她神情黯淡，从妈妈脸上我能想象出当年外婆把这些往事讲给她心爱的女儿之时脸上该浮现出怎样的悲伤和留恋，她努力地把自己隐藏在幸福的背后，意犹未尽地一次一次回味那一段她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仿佛除了回忆，她便一无所有。
　　
　　 就是这生命深处最原始的爱情让外婆在外公彻夜不归的那些夜晚里变得隐忍和坚强，她坐在黄晕的油灯下不厌其烦地为他纳一双双布鞋，外婆把对外公一生的情和意都放进了她手中的一针一线之中，她做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尽了一个妻子的责任，那么一切心安无憾。
　　
　　 外婆没有婆婆，过了门便跟自己的公公一起过。外公的父亲老了，腿脚不方便，经常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吸一袋袋的旱烟，他沉默地看着屋子里的媳妇手脚麻利地忙前忙后，做好了饭她总是出院子来喊他进屋，有时干脆把碗端到他面前。他边吃饭边在心里头想，多好的娃啊，偏偏自己的儿不懂珍惜，这个老人不知不觉中把外婆当成了他自己的闺女，看她忙活着的身影不觉多了几份怜爱。
　　
　　 外婆尽心尽意地照顾着屋里的这两个男人，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和精力为自己本身想过，繁重的家务让她对周围人向她投射过来的冷飕飕的目光无暇以顾，她把一切的自由和舒适都放在了这两个男人的身上，直到他们相继离她而去，她才把目光重新放回自己身上，望着床上哇哇哭成一片的幼儿，外婆懵糟糟的问自己，我以后该怎么办好呢？
　　
　　 外公是在1961那年大饥荒中死去的，在这之前他的父亲已经离开这个家有三年之久。外公是在深夜掉进茅坑淹死的，因为饥饿，他掉了进去就再也没有力气能爬上来，嘴里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如同蚊子在哼哼，熟睡中的外婆兴许正沉浸在一个美梦当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梦到自己的男人掉进了茅坑里。
　　
　　 外婆没有了外公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在外公下葬后外婆一个人躲进房间里痛彻心扉地号啕大哭了一通，抹干眼泪后又挑起了家里沉重的活儿。外婆是坚韧的，顽强的，也是知性的，智慧的，这些传统妇女的美德促使她下定一个决心，好好地把这个家给坚持下去，带大几个孩子。一夜之间外婆的角色从一个顺从的小媳妇转变成当家做主的女人。
　　
　　 在那个饥荒的年月，外婆硬是一个人挑起了生活中沉重的担子，为了外公撇下的这两双儿女，她一直没有再嫁，既当妈又当爹地把他们拉扯成人，终于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外婆在心里抚慰自己终于给九泉之下的外公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她这一生没有愧对外公的列祖列宗。没有料到命运之神再次把双手伸到这个孤苦无依的女人面前，狠狠地粉碎了她所有的生活期盼。
　　
　　 我6岁那年，舅父因病离开，外婆失去她最大的孩子，痛不欲生。那些日子不谙世事的我整天整夜地在她身边看着她哭，我看着那两行浑浊的老泪在外婆皱巴巴的脸颊纵横爬行，害怕极了。外婆哭够了就把我紧紧搂进怀里，她的手抓得我肩膀生疼，我始终无法明白外婆那段时间为什么如此喜欢把我抱在怀里，好像我是她剩下的唯一的珍宝。
　　
　　 外婆的命从来没有好过，她这一辈子都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妈妈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有两条长长的线自妈妈的眼里流出。
　　
　　 死神并未就此罢休，新年到来的时候，它再次悄悄降临到这个孤独终生的老女人的头顶，又一次无情地把她最小的儿子从她身边带离这个世间。
　　
　　 外婆卧病在床。她躺在床上心里默默叨念我外公的名字，她是在嘱托他在那边好好照看两个苦命的孩儿，她太累了，从来没有一刻这样累，她惟恐她也快要去跟他们相见了。外婆看着我们的眼神竟没有丝毫的眷恋，她把目光长长久久地放在我妈妈的身上，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啊，她心疼的女孩！她是多么难过自己没有给他们过上一天好的日子。而她，恐怕是再也没有多少时日逗留在这个荒芜的人间了，她又要离开她的孩子了，这一次，是她的弃先而去。留下她的女儿怎么办呢？她会不会跟她一样摊上同样的命运？
　　 外婆的眼睛干涩得发痛，里面已经流不出任何的液体，它们冻结成冰，永远地冰封在那深不见底的两枯井内。
　　
　　
　　后记：
　　 2006年2月，从学校匆匆赶往家中，我一个人直奔外婆家里，看到她的时候，外婆正坐在庭院的矮凳上，她旁边是舅舅留下的两个小孩，我那天真活泼的小表弟和小表妹像两只蝴蝶般自由快乐地飞舞。外婆看向我的眼神空洞无物，我看到了鲁迅笔下那个名叫祥林嫂的苦命女人，那一刻我的泪纷纷跌落。
　　 谨以此文献给我最爱的外婆，也给天底下所有同等苦难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