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梵在其《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的第七章中专门讨论了洋场文人邵洵美和叶灵凤，其中一个小标题叫作“浮纨和时代姑娘”。《时代姑娘》是叶灵凤写过的一个长篇，故事不必提了，只是这个题目在今日，四月的一个艳阳天里，着实触人感喟，遂开机敲点东西出来。
　　
　　 “时代”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充满力量的语词，这个词汇里包含着一种归属感和属于宏大的整体的“力比多”。王小波有“时代三部曲”，郑钧有专辑叫《我们的时代》，纽约有时代广场，春树和李宇春作为中国80后的叛逆象征登上了《时代》的封面，当然，还有很多人怀念着属于自己记忆的革命时代、布拉吉时代、白衣飘飘的时代……我们自己，也常常困在寝室的一隅，感叹着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在李欧梵和很多钟情于“上海学”的学人们看来，20世纪初到解放前的上海，同样标识着一个逝去的时代，这个时代按照李欧梵书中的命名，当然他也是根据当时海上文人们再三的强调，是一个“声光化电”的时代，是矛盾《子夜》里“LIGHT, HEAT, POWER”的时代。当时的中国只有上海，而不是其他地方，进入了这个时代，一个充满了本雅明、波德莱尔现代性的时代——现代。知识分子们惊愕于这个时代，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邵洵美和叶灵凤，当然还有张爱玲，用力地描画这个工业现代性和美学现代性杂糅一处的，时代。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本雅明在其“ 拱廊街计划”中对于巴黎这个19世纪都城的现代性讨论现在听上去很有些像乡下人大谈第一次进城的感受，即当时的都市所能体现出的令人“惊颤”的现代性在今日的中国都市，上海也好，北京也罢，看来都很小儿科。 同样的，从今天的角度来看，30年代海上文人们津津乐道的“浮纨”和“时代姑娘”比起今天的“上海宝贝”、“北京娃娃”们，实在也是小巫见大巫。
　　
　　 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现代”。在和室友的一次关于博客的谈天中，我发现本雅明的两个概念非常有用且有力地解释了这个世界是怎样地变得越来越现代。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书，基本上想要表达这样一个意思，即古代艺术崇尚膜拜价值，而现代艺术崇尚展示价值，后者是机械复制时代人们之于艺术持有的价值观。在我关于博客的思考中，我发现其实这一对概念完全可以应用在对整个现时代人生活态度和方式的描述中。不必说古代罢，就说互联时代到来之前，我认为至少大多数中国人，在生活中崇尚的是膜拜价值。我们对于亲情、爱情、生活持有一种可膜拜的神圣感，表现在家庭成员对我们拥有巨大的影响，爱情中我们追求纯洁和忠贞，对待生活我们会像《人到中年》里的女医生或者《渴望》中的刘慧芳那样，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打断牙和血吞。而现在，至少我周围的许多人，生活中的膜拜价值让位给了展示价值。仿佛不在未名湖边公然做点亲昵动作就不算谈过恋爱，仿佛不在网上公开自己的生活、日记、照片、所读书目就没有生活。细细想来，我们的很多日常行为都开始为向外的展示行动所占据。对于这个说法，最有力的例证莫过于那个因为性爱录像在网上广为流传而自杀的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女生。是谁拍摄下了那些录像呢？是她自己，手机拍摄。这一点洪晃在凤凰卫视的节目中还谐谑地指出技术上的难度。从最后的自杀悲剧看，这个女生是很敏感和很知耻的，不惜以死为自己辩白。但她却又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前卫的事情呢？显然，展示价值已经深深占据了她的意识。展示价值的背后是这个时代的人深深的自恋情结。展示价值体现在大众媒体上，就是超级女声、非常6+1、《新京报》的周三宝贝、芙蓉姐姐……比起她们，老上海月份牌上的“时代姑娘”们算得了什么呢？
　　
　　 也就是在昨天吧，在BBS上看到一个帖子，一个男生要和女朋友分手，理由是他觉得一个男人一生只经历一个女人过于贫乏。当然不少女生也因着同样的原因向自己的男友提出分手，我的一位哥们儿就是这样被辞退下岗的。这些难以理喻的理由，在我看来，却绝好地体现了我们时代的“时代精神”。这个时代的主宰精神就是两个字：浮纨。浮纨的世事让我们不再期待初恋的成功，在我们看来，这已经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一个人怎么可以只谈一次恋爱？所以，我们很多的爱情，还未曾开始，便注定死亡。浮纨的时代让我们很多人像《六人行》中的Rich一样，并不惮于割弃熟悉的生活和朋友，奔向未知的新世界。所以当听到某某的女朋友出国了，我们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反应：他们完了。这样的时代精神下，塑造出来千人一面的时代姑娘，全都仿佛刘呐鸥笔下的摩登女郎，玩数个男士于股掌，从不“跟一位gentleman过过三个钟头以上”，近来不又有女高材生公然提出身家9位数的征婚要求吗？有哥们儿笑谈北大的女硕士几乎全都是一个模样——长相或者各异，但气质绝无二异。或者这些同样也适用于我们的男硕士。
　　
　　 忘记是哪位哲人曾发问：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好吗？在这个无聊的读书看报的春日午后，我也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这个世界无疑在疯狂地朝着越来越现代，越来越赤裸的方向奋勇前进，满校园的时代青年和时代姑娘们，让人害怕。
　　
　　 这是个朝向汽车洋房的时代，一个浮纨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