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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鱼

借借
2006-03-31 23:13   收藏:15 回复:20 点击:1460

    佛拈花:人永远看不破的镜花水月,不过如我指间的花,绽放而后枯萎。鱼:世间千年,如我游过莲花的一瞬,我愿以千瞬换取人间一年。
  
  江南的春天永是烟柳如织,相思不在山水盈盈处,风里游弋的是鱼的思绪:凡世的喧嚣与流俗,世俗的快乐与幸福,在风里,在每一朵曾经停留过的莲花的岁月里汩汩流过,鱼,你的眸光穿越远远的山峦,期待着你的那个红尘里的故事,只要快乐,不要哀伤。
  
  金牡丹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期重复做着一个梦:花园里的池子里,莲花开了,火焰一样的莲花血一样流淌。有一双清冷的眸子在那些烈焰般的红莲花里望着岸上惶惑的她。金牡丹醒来后,绣楼里隐隐浮动着莲花的暗香,那双眼睛在暗香里如两颗钉子,楔在她心里的角落。一些夜晚,金牡丹会在月光里狂奔去花园的池子,她要看看莲花是不是真如梦境里红如火焰。池子静静地躺在惨淡的月色下,水面上空无一物。金牡丹扑倒在池边痛哭,浸着月光的泪水渗入无言的池水,不起一丝涟漪。金牡丹决定,她要用一生与这池水抗争,直到它开出火红莲花的那一瞬。
  
  张生当然有自己的名字,但他习惯于人家叫他张生。他不喜欢回忆,却逃避不了对回忆的渴望。张生,这是个能够让他忘却渴望的符号。他说他叫张生,不管对方是死人还是活人,他都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我叫张生。还有一个符号,如千年冰雪封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大雪落尽,长街在他脚下延展,张生,独行于苍茫的暮色里,那三个字的符号会在江南的春风里回荡。金牡丹,流年如水,你该已长成倾国倾城的奇姝了吧。张生,第一次改变了行走的方向,他要去江南,江南有他的名字,江南有他的灵魂,还有希望。是的,张生,他可以抑制渴望,却阻止不了那些希望的疯长。因为,张生只是一凡人,血肉之躯的凡人。
  
  远远的,江南的春天正鸟语花香,莲花还没有开放,一些莲的期待早已盛开。张生,走进一场红尘的追逐,与宿命,与轮回无关,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始--《追鱼》。
  
  
  佛:你看到那掌中的欲望了吗?白隐:是这样的吗。一只蝴蝶停在张生的肩上,翅上的亮丽银色像鱼的鳞纷纷散落。
  
  十二岁前,张生遇到一个叫白隐的男人。白隐有着披面的银白色的头发,张生第一次看到白隐,曾以为白隐是个没有脸的人。等他看清楚白隐的脸,他已经是白隐的弟子了。看得到脸的白隐少了许多神秘,张生因此越发意趣索然,比起父母的莫名失踪,张生更感失落的是看到白隐的脸。人,一个奇怪的组合体,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却不见得对父母有多深的感情。白隐只是一个突然出现在张生面前的陌生人,张生未曾看到他的脸,却似乎有一种相识千年的捻熟。所以,当白隐让他跟他走时,张生就跟着这长发如银的人走了。
  
  白隐在收张生为弟子的那天,带他去了一个地方。农家的小院里,撒满奢侈的阳光。张生看到了他生命中的那只蝴蝶,此时,蝴蝶停留的地方是一只小小的白皙的,在阳光下几近透明的手掌。手掌伸向的人是白隐:“大师傅,这只蝶儿喜欢你呢。”清脆的童音似阳光的碎片,落进张生的心里,化成疯长的希望。女童手掌里的蝴蝶震翅欲飞,白隐微笑,转身指着身后无言的张生:“蝴蝶更喜欢这个小哥哥吧,你们可以一起玩了。”女童漆黑的眸子在阳光下绽着微微的蓝,蓦地,女童握住伸出的手掌:“不,蝴蝶说了,它只喜欢大师傅。”一些亮丽的银色粉末像鱼的鳞片从女童的指间飘落。白隐银发下的脸瞬间苍老许多,“原来蝴蝶是这样死的。”张生沉浸在忧伤中,他脑海里荡来荡去的是那些银色的鱼的鳞片,他想去追……
  
  白隐是最负盛名的禅师,他的盛名如同他长长的银色的发,随着岁月的流逝,发越长,白隐的名气越盛。张生据说是白隐唯一收的弟子。这让所有仰慕白隐禅师的人不解,张生只是一个面目普通的少年而已。面目普通的张生跟在负盛名的白隐身边,直接间接地听闻着一些关于白隐的传奇。张生也听闻了那个女童的故事:一个妙龄少女未婚有孕,其族人与父母逼问谁是少女腹中孩子的父亲。少女说是白隐。有好事者将这个消息传给白隐,白隐说了一句:“是这样吗。”少女最终因难产而死,父母与族人将少女所产孩子送到白隐面前,指称少女临死都没有改口说白隐不是这孩子的父亲,那么白隐就应该对这个孩子负责了。白隐仍是一句:“是这样吗。”收下了孩子,向周围村落的乳母讨取乳水喂养孩子。有人实在看不过去,指责少女的家人逃避责任,陷害白隐禅师。让白隐禅师不必管那孩子死活。白隐说:“是这样吗”。桃花开谢,白隐的银发仍在长长,张生遇见了长发如雪的白隐,见到了那个孩子——掌心停留着蝴蝶的女童。
  
  张生其时并不知道,将来会有那个《追鱼》的故事,女童当时也不叫“金牡丹”。白隐,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可惜,他只会说:“是这样吗。”是这样吗?还是不应该这样。无论如何,追鱼的故事要继续下去。
  
  
  庄子:涸泽,鱼相与陆,以沫濡之。白隐: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无即一切。张生:无即无所不在。
  
  白隐坐禅,不食不饮。张生来回于农家小院与寺庙之间。女童掌中再无蝴蝶停留,那些蝶儿全蛰伏在张生的心里,化成被薄雪覆盖着的蛹。女童眼里的微蓝,从暮春一直燃到初秋,辟辟啪啪的小小蓝色火焰蔓延了张生每一个夜晚与白天。“我要大师傅,你带我去。”枫叶染红天边的晨曦,女童的声音滴落如叶上的露水,一颗颗渗进张生干涸的灵魂。张生想起了夏天的那条鱼,原来,那条鱼没有游走,它的灵魂住进了张生的心。
  
  白隐走在烈日下的背影闪着银光,女童望向白隐的眼睛晶莹透明,微蓝再无影踪。张生心里的蓝色火焰辟啪燃烧。直到他看到那条金红色的鱼。鱼拎在渔人的手里,一根青翠的柳枝穿出鱼嘴,鱼优美的身子在强烈的阳光下挣扎出一些凄凉的摆动。白隐依旧前行,女童的眼睛依旧缠绕在白隐背后的银白上。张生,停下来,静静,静静与摇摆的鱼对视。鱼:你看什么,你又看得到什么。张生:我看自己,看不到的自己。鱼在笑,笑得身子的摇摆更剧,它笑面前的人:不如相忘。张生:不能相忘。鱼停止了摆动,它的眼睛开始深邃:放我回水里,现在,我也不想相忘了。张生无语,白隐的银发在远处闪着耀眼的光芒,几乎遮蔽了阳光……
  
  “不,我不会带你去。”张生凝注女童的眼,蓝色烧灼着他灵魂的那双眼。女童眼里的微蓝凝结成薄冰,女童慢慢走到张生面前,再抬首时,眼里晶莹如水:“大哥哥,我以后听你的话。你带我去见大师傅吧。”女童小小的纤细的手掌重新在他面前张开:“这个送给你。”蝴蝶状的枫叶躺在掌心,如汪掌中的一滩黯淡的血。张生紧握的掌在衣袖里攥出钝钝的痛。“不,我不会带你去。”张生语音如铁。女童抛下手中的枫叶蝴蝶,顿足将它踏入灰尘的期待。鱼:还是忘了吧。张生:不能相忘。
  鱼开始在张生的梦境里出现,金色的鳞片似那些蝴蝶死亡前遗落的粉末,在暗夜绝望的深蓝里摆动,摆动。可是,张生从来未曾喜欢过金色,他宁愿沉醉在那些冰冷的蓝色梦靥里,即使冰凉入骨,他也不悔。张生:无即无所不在。
  
  白隐的脸重新埋进披面的银色里,坐在蒲团上的白隐,似一株结满冰凌的树。张生立在暗处,与这株树相对,初遇时的熟悉与信任已结成冰,也许这就是因缘。张生想:“没有白发的他,该是一种什么样的面目。”再看时,白隐仍是静止的如冰如雪。张生有些绝望了,蓝色的火焰在跳跃……
  
  
  慧能:风未动,蟠未动,是你的心在动。白隐:是这样的么。张生:在上一生与下一生之间,也是三生三世。
  白隐的脸再次露在他长长的银发外面时,寺里的桃花开着,艳艳的红色弥漫着春天的妖娆气息。一个冬天的雪全落在张生的心里,慢慢凝结成冰。他不再渴望看白隐银发下的面孔,白隐本就在张生的身上。在第一次看到白隐的时候,张生也许不明白,现在,他明白了:在上一生与下一生之间,也是三生三世。张生终于找到一个答案:跟着白隐的答案。他一直就没有走出自己的影子。这让张生心里的冰越结越厚。只有看到那只蝴蝶,那只一再拒绝他的蝴蝶,张生才能够忘记白隐的银发下的面孔。而夜夜的梦里,蝴蝶从未出现,只有那条金色的鱼,深情望着他。张生挣扎着醒来,“不,我不是鱼!”金色的鱼消失在床外的月光里,劈啪的蓝色火焰绽开,女童的眼睛闪着微蓝。
  桃花快落尽了,白隐站在残红下,有风纠缠着他银色的长发,“明天有人会来接走她,你照顾了她一场,今天去和她告个别吧。”白隐的眼睛遮蔽在飞舞的银发后面,看不到表情。张生的眼神如退潮后的泥地,他转身狂奔,向着蝴蝶停留的院落。白隐没有动,风在动,白隐的银发在动。
  女童仰脸看白隐银发里模糊的脸:“大师傅,牡丹长大了就回来,你要等我。”白隐对着金氏夫妇挥挥手:“走吧。”女童突然扑入一旁张生的怀里:“为什么,为什么,大师傅要送我走,我很乖的啊。你难道没有告诉大师傅,我一直很乖么。大哥哥,你帮我求求大师傅,别送我走。”女童脸儿贴在张生的胸口,有些灼热的东西沁进张生结冰的心里。张生望着白隐,白隐转身离去:“送他们到官道,回来到禅房见我。”女童离开张生怀抱,踉跄着去追白隐,白隐的银发已没入禅房深处。女童扑倒在地,泪水滴在尘土里:“我要回来,我要回来的。”张生抱她起来,京城来的客人已经等急了呢。既然这一生与下一生之间还是三生三世,不管你将来是什么样子,金牡丹还是农家小院的那只蝴蝶,张生,惦记的永是你眼中的微蓝。
  
  关于白隐为女童背负的沉疴在后来的岁月里逐渐被人们遗忘,白隐的发仍旧披在他背后,银发遮蔽着他的面容。张生跟在他身后时,常常有种冲到前面去,撩开那些银色的纠缠,清楚地看看白隐到底有一张什么样的脸的冲动。那样的冲动日日在张生心里盘旋,甚至让他遗忘了那些坚冰的寒冷。张生不再做鱼的梦,白天也不再幻想蝴蝶在蓝色里翩然的景象。他的心魔已经无可遏止。
  白隐渐渐将所有的事交由张生去做,他长久地在禅房里坐着禅,银色长发缠绕着,一动不动。张生很少再去窥视他,他突然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厌倦,大师,人人眼中嘴中敬慕的大师就是这样一团银白么,面目模糊的银白。张生在一个夜晚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将白隐的影子彻底剥离了张生的身体与灵魂。
  
  那个地方……
  
  
  离开白隐,离开理想,张生要去江南,江南,还有一个梦,一个关于追鱼的梦……
  
  
  佛:世事皆幻,痴怨由心。张生:蝴蝶若有心,飞不飞得过沧海。白隐:是这样的么。金牡丹:停留在莲花上的是谁的痴心。
  
  走过迢迢的山与水,张生站在了江南的春天里,春天已只是一个背影。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张生有些淡淡的哀伤,他既已错过春开始的季节。那只梦里的蝴蝶停在哪一重楼阁里了呢。金牡丹,张生念着三个字。胸口又似有温热的濡湿,那是女童离去时的泪。他对路过的一个人说:“这里谁家的小姐叫金牡丹。”那个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大笑,嘴里的金牙在黄昏的街道上耀眼生花:“真是赖蛤蟆也惦记着那朵牡丹花,凭你也配提金小姐的名字?快滚吧,看你也是外地来的,不懂这里的规矩。”张生伸手攥住那只笑得晃动的胳膊,旁边的人听到了骨头拆裂的声音。金牙黯淡了光彩:“金小姐是金阁老的掌珠,她,她就在阁老府里啊。”张生松开手,天边的云彩越来越淡了,暮色渐浓,蝴蝶的翅膀划过天空,张生心里那只蝴蝶翕动着银色的翅膀。
  
  还有一个月就是金阁老的六十大寿了,金府一个月前就开始忙碌。下人们脸上与心里潜藏着的希翼与神秘流淌在每一处地方,听说那天皇上要亲临为老爷庆寿。精明一些的下人暗中传着皇上是为牡丹小姐而来的隐秘。对于牡丹小姐,他们一概是敬怕的,牡丹小姐身上有一种怪异的力量,让他们不敢离她太近。有一个护院的家丁曾说在某个深夜看到牡丹小姐趴在花园的池子边跟池水里的什么在说话。第二天,池子里的锦鲤全都浮在了水面,死了。其他的鱼依旧游弋自由。那个家丁偷偷地跟人说:“牡丹小姐是鱼精投胎的吧,她长得真美。”说过那句话后不久,花园的池子里浮着家丁的尸首,被水泡得肿胀的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没有人再敢接近牡丹小姐一步。花园里的花开了,又谢了。金牡丹渐渐长大,夺去了所有花儿的光彩与芬芳。仍旧有人在深夜看到她对着池水说话,却再没有人敢透露那夜的牡丹小姐跟谁在说话。直到张生出现在月下的刹那。一身家丁打扮的张生静静地站在月下,凝望着那张沐浴在月色里的绝美的容颜。女童说:“大哥哥,我听你的话,你带我去见大师傅吧。”金牡丹说:“你来了,大师傅呢,我一直在等他。”张生仍是深深地凝望,他心底刚开始融化的积雪再次冻住了那只蝴蝶翕动的翅膀。
  
  金牡丹离开池水,靠近张生。花的香气裹挟了张生的嗅觉,金牡丹的身影近了。他看到了那一抹眼睛中的微蓝,女童,成长并没有让这只蝴蝶蜕变。金牡丹,张生一定要追到那条鱼。张生张开紧握的掌:“他坐化了,让我带这个给你。”掌中是一根长长的银发。牡丹慢慢仰头,一些晶莹的泪淌出那抹淡淡的蓝,“你骗我的,大师傅不会走,他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你带我去,带我去找他。”张生仍旧张着手掌,银发在月光里细碎若纤细的绳索,勒住了两个人心头的锁。张生低头,看着那些泪,“我不会带你去的。”牡丹转身狂奔,扑倒在池水边,一滴泪落入平静的池水,溅起一道浅浅的伤口,然后水波不兴。张生不动,就那样深深凝望着他的蝴蝶,一如数年前对女童习惯性的凝望。
  
  “大哥哥,我今天偷偷溜出来,昨天我给你带的点心味道好么。”牡丹坐在秋千上,双腿一荡一荡,张生的心也跟着一荡一荡。他不敢相信夜晚的金牡丹就是眼前这叫着他大哥哥的娇俏可人。他却又分明看到秋千上晃荡着的那抹微蓝。他只有沉默,沉默的只是他的外表,张生心里的希望如野草疯长,他又看到了那尾红色的鱼,鱼鳞在阳光下闪光。远处白隐的银发也闪着光,幼年的金牡丹紧跟着白隐,更远处有河流水波的折射,风过时,听得到水流的隐约流动。秋千架旁边的张生目光穿越江南庭院的那些高墙飞檐,昨日重现,女童掌上的蝴蝶翩然欲飞。
  
  月亮挂在树梢,花园池子边上的金牡丹披散着长长的发,长裙下赤着的足踏在池边的太湖石上,痴痴地看着镜子般平整的池水,月光铺展在水面,温柔静谧。张生远远站着。夜晚的牡丹离他是如此的遥远,除了她回首时眼里微微的蓝。张生白天疯长的希望,在夜晚开始一点点消退。日复一日,白天与黑夜交替,希望与绝望此消。张生坚持着他的守候,如果可以,他会守候一生。可是,他有那个机会么?白隐银色的长发在烈日下闪光。
  
  “大哥哥,你给我吹吹,有虫子落进眼睛里了。”金牡丹的脸在阳光下盛开如最美丽的花,蝴蝶的翅膀扑扇在她微蹙的眉下。蝴蝶的诱惑,张生轻轻,轻轻伸出手,阳光顺着指尖淌进他积雪的心房,坚冰在融化……远处的花树下一个丫鬟惶恐的身影匆促离去。
  
  牡丹小姐被妖精附了体了。金府里传出的消息在日落之前溜遍杭州城,初夏的烟水江南似也笼罩在淡淡的哀愁里了。一条鱼跃出水面,又落回水底。捉妖的法师一个个被请进金府,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出来。牡丹小姐的妖迹更明显了,几乎所有金府的人在白天看到牡丹小姐纠缠着那个姓张的新来家丁。在金阁老要让人将那个家丁绑起来的时候,牡丹小姐拿一把剪刀指住胸口,她是笑着说那句话的:“让他呆在这里”。金阁老黯然挥手,人们放开了张生,牡丹笑得更欢,去牵张生的手:“大哥哥,我们捉蝴蝶。”几乎所有的人亦目睹了夜色里对着池水发呆的牡丹小姐怎样一副冷若冰霜的往日模样。他们偷着说迷惑牡丹小姐的那条鱼精就藏在池水里,那鱼精看上了张生,白天就附在了牡丹小姐的身上去迷惑那外地人呢。
  
  两天后就是金阁老的寿诞了。金府的喜气被牡丹小姐的中邪事件冲淡了许多。金阁老心中担心的有比金牡丹妖邪缠身更甚的事:他怎么向皇上交代。这个秘密他已经守了十几年。对着镜子里的白发,金阁老突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一定能够将所有的问题解开。白隐,还有一个共同守着这个秘密的人,荣华富贵与避居山野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同,当一个人心中藏着太多秘密的时候,快乐离他是注定要遥远的。白隐,最受人尊敬的禅师,有什么他不能解决的呢。金阁老想着遥远山中的白隐,心里平静了许多。
  
  白隐来了,依旧是银发纠结,长长的银色头发遮蔽着他的脸。金府里的人或惊诧或好奇地看着这个天下最具盛名的人,参禅的高人都是这样一副模样么。只有两个人的眼睛不同:混在家丁中的张生,他眼里弥漫着那条挣扎在柳条上鱼的绝望。帘拢后的金牡丹一瞬不瞬地盯着白隐银色的长发,表情里渐渐回复女童的娇憨。张生又看到女童掌中那只蝴蝶银色的粉末在飘零,张生的希望也在坠落……
  
  烛光下的白隐,显得沉静而诡异。他头上的银发似结了冰的绫子,散发着微微的寒气。白隐坐在帘子外面,金牡丹双目灼灼,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的银发。牡丹只能看那些银发了,从小她就一直想看到大师傅的脸,却一直看不到,一直看不到。“大师傅,你终于来看我了。”金牡丹声音娇柔,带着欢喜。白隐依旧沉静如冰。金牡丹忍不住走出帘子,走到坐着的白隐身绊,盈盈曲体,依在白隐膝头。她仰首看白隐的脸,还是看不清楚。她咬了咬牙,摹地伸手去拨那些遮面的银发。一缕银发缠住她的手腕,那缕银发似有生命般牵着她的手离开白隐的面庞。金牡丹眼里流出晶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白隐的银发,泪水滑落发丝,很快没了痕迹。金牡丹无声地哭泣着,良久。白隐始终一动不动。桌上的红烛吐着残焰,已经三更天了。天亮后,皇上就要驾临金府。天亮前,一切暗夜的秘密须终结。
  
  金牡丹终于止住泪。她依旧伏在白隐的膝头,喃喃道:“大师傅,你带我走吧。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给你洗衣做饭服侍你。我想那些蝴蝶了,还有寺里的那些桃花,还有那条鱼,大师傅,你记得那条鱼吗?那次你带我过河,你从渔人手里买下放生的那条鱼。它回到水里的时候,多快乐啊。我记得它还冲我们摇尾巴呢。我也想像鱼一样,能够自由自在地游啊游。我每天晚上都要去花园里的池子边看那条鱼的,它每天都跟我说话呢。恩,我不喜欢其他红色的鱼,它们老是妨碍我找它。我跟他说了,那些红色的鱼我不喜欢。我从不叫他爹爹的,我不喜欢叫。第二天那些鱼都死了。”
  
  白隐仍旧枯坐,金牡丹继续喃喃:“那夜,我跟那个说我是鱼精变的家丁说我带你去看那条鱼吧,我不是鱼精呢。我让他站在池边,我脱了鞋,挽了裙子到水里去找大师傅放的鱼。我找了很久,它都不肯出来。它也许是不喜欢让别的人看到它吧。我失望极了,上岸后也没有找到那个家丁。以后我也没有看到他。他肯定是以为我骗他,跑得远远的了。大师傅,我带你去看那条鱼好吗?”金牡丹抬头,脸上盈着浅浅的笑。
  
  白隐不出声。金牡丹眼眶里又浮出点点晶莹:“我一直在等大师傅来接我呢。我每天都要问鱼大师傅什么时候来啊,鱼告诉我你一定会来的。大哥哥带来你的头发,说你坐化了。我才不会相信,他就喜欢哄我玩儿。我也哄他玩儿,我想到一个主意,假装缠着大哥哥,每天跟他在一起。他们就会以为有鱼精缠着我了。大师傅是最厉害的禅师,如果谁也赶不走缠着我的鱼精,他们会怎么样也要把大师傅请来的,是不是?大师傅,牡丹很聪明的。以前你也说过牡丹很聪明呢。”金牡丹雪白的面硖上晕出一抹淡红,在灯光下娇艳欲滴。
  
  金牡丹站起身来,慢慢伸手去抱坐着的白隐。烛影轻晃,白隐已距离金牡丹丈许。金牡丹依旧伸着手,慢慢垂首。白隐的声音从遮面的银发里传出来:“公主,请保重凤体,天亮了皇上将接您回宫。”金牡丹身体剧烈抖动着,似暴风里飘摇的花枝。她仰面倒下。一个人影穿过窗子接住她下坠的身体。张生,冷冷地看着面目不清的白隐。“为什么要告诉她。”白隐没有再出声,慢慢走出出去,夜深沉。
  
  金牡丹醒了。张生的眼睛在黯淡的烛光里温柔地凝望着她。她突然笑了,轻声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么。”张生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一夜,他去的那个地方,干枯的蝴蝶,九龙玉佩……
  
  金牡丹站起来,一切渐渐明朗:她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是落难的凤凰。她天生就失去了自由,那段在白隐身边的生活只是她生命中的一次意外。而她却为这个意外做了一场悠长的梦。她在梦里,所有的人都在梦外。醒着的人怎么会去爱一个梦幻呢,难怪大师傅从来无视她的等待。鱼,你欺骗了我。金牡丹冲出门,奔向花园里的池水。有些熟悉的片段掠过她的记忆,血红的莲花,清冷的眸子,这些在她小时候梦境里反复出现的影象清晰地在记忆里再次浮现。她要追到那条鱼,一定要追到,鱼告诉过她只要坚持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爱和自由,她要追鱼。一路狂奔,莲香黯淡。
  
  金牡丹奔到池边,跃起,身体在空中弯成鱼的弧度。水波开又合,牡丹的身体沉入池底。少倾,水面绽出一湮湮的血红,像池水里突然开出了一朵朵艳红的莲花……张生心里那只蝴蝶死了,有谁知道,他也是一个追鱼的人呢。
  
  
  佛拈花:人永远看不破的镜花水月,不过如我指间的花,绽放而后枯萎。鱼:世间千年换不到我游过这莲花的一瞬,这般自由。
  
  鱼摆摆尾巴,游过莲花,有一刹那,它似乎记得自己曾是尘世间的一朵金色的牡丹花。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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