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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借借
2006-03-22 23:49   收藏:0 回复:12 点击:4379

    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出生六个月.六个月后阮杰领走了一岁的我,还有两个骨灰坛.二十七年后,我在唐山市民政局看到一张蓝色墨水字迹的招领单,上面的字迹清晰流利.领取人一栏里是:阮杰.领取物体是:弟弟阮存,父母骨灰各一坛.阮存是我的名字,阮杰领取我的那一天为我取的名字.阮杰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1976年冬天,一座城市的废墟里,十四岁的孤儿阮杰带着三只骨灰坛子,一个婴儿,向着南方的一座城走去.
  
  1991年,我考上这座城市里的一所实验中学.近10年,从这座城市考出去的名牌大学新贵十个里有九个就读过这所学校.接到通知后的一个酷热的午后,阮杰带我去了存放父母骨灰的陵园.这座城市以暴热与酷冷闻名.陵园终年阴郁的松树下面,我用燃烧着愤怒的目光瞪着阮杰,然后将手里的祭品仍到了地上.他悠然点着线香向着我父亲和他母亲---我父亲的前妻合葬的坟墓鞠躬,写着我母亲名字的孤坟在远处的树影里凄凉地遥望着她失去的旧梦.
  
  
  "为什么?我母亲的位置才应该在这里."我单薄的身影在高大的阮杰面前怎样可笑,却有惨绿年华愤怒的冲动奔涌在我并不强壮的血管里.他,不看我一眼.阮存,你不过是那个无家可归的脆弱婴儿,若不是你血管里有阮家的血,阮杰绝不会带你走出那废墟.我在心里反复模拟着阮杰的口气.而他,那样不动声色.终于,我冲着他的不动声色扎下那把裁纸刀.轻薄的刀片插进他的后背,他淡兰色衬衣上,似夏日浅兰天幕上盛开了一朵暗红的玫瑰,红色衍开.他转身,倚在大理石的墓碑边,默默看着脸色苍白,不停抖动着的我.有红色的液体淋漓在他父母白色的名字上,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我转身狂奔.1991年的某个夏天的午后,少年的我泪流满面,泪光里,母亲的容颜怎么也看不清.他,阮杰,浅兰衬衫上的血花成了那个夏天抹不去的伤痛.
  
  1993年春天,我喜欢一个女子.春风沉醉,每个上午我的眼睛都痴痴地望着学校教室外一株枯死的树,莫名其妙地微笑.下午则趴在课桌上晕晕忽忽做着白日梦.梦里,那女子靠在花树下妩媚地望着我笑.她叫KATE.第一次看到她,她坐在阮杰的摩托车后面,长长的卷发蛇一般掩衬着一张猫一样的脸.那时,我的梦中情人是有着同样一张猫脸的张曼玉.
  
  1991年那个夏天午后,我再没有和阮杰主动说过一句话.1993年的春天,四月的一个夜晚,我穿上洁白的衬衣,站在阮杰的摩托车前,说:"大哥,我要去KATE的生日派对."徐徐的风在夜色里轻荡,软软的微微的花的香气氤氲在人间四月的夜晚.阮杰的脸在头盔里看不到表情,瞬间的对视,然后猛踩油门,扬长而去.我在夜晚的街头追逐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精疲力竭,直到手里的玫瑰成灰.
  
  1994年春天,还是人间四月天.KATE和我站在繁华的香港路上一家银饰店外面,柔媚的她低首让我将一枝银钗插在她的卷发上.旁边橱窗玻璃里,阮杰匆促的身影快速走近.他一把扯住KATE缠在我腰上的手臂,眼里有锐锐的光盯在她猫样的脸上,沉声说:"我们谈谈."KATE跟着他离去,头上的银钗在街灯里闪着冷冽的晕光.插上那钗,我的一场少年情怀也种下了深情.
  
  而后,KATE的身影一出现在我上学的路上,我便如迷路的孩子般跟着她.就那样跟着她,即使什么都不做,我也愿意.她对我说阮杰以前怎么对她好,怎么宠她;她说你们是兄弟吗?怎么这样不象.不象,一点也不象;她喝醉了哭,哭阮杰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哭我听不懂,也看不懂的世界;她打我的脸,撕扯我的校服,撕我书包里的书,喃喃说,你只有一个弟弟,你只有一个弟弟,我也只有一颗心哪.威胁我,离他远点,哈哈,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阮杰,我知道你的弱点了,哈哈.是你啊,小傻瓜.KATE在我怀里哭,我温柔地轻轻抱着她,这蛇发猫脸的女郎,我所有青涩的爱,她是我的女神,无论怎样都是.阮杰,他和她有过什么我都不会在意.谁说痴心是一种罪,那是你没有痴心过.
  
  1994年五月,我在这座城市再没见到KATE的身影.阮杰拿来她写的一封信,信里是一座城市的名字.阮杰看着我憔悴失神的脸,说了一句话:"她喜欢成功的男人."1994年九月,离开阮杰的城市,我考了KATE信里那座城市的一所大学,学法律.阮杰曾经说过:"阮存,你是天生读书的材料.大哥我是混的天才.咱们两兄弟各有千秋啊。"斯时,我没有注意周围人看我眼光的变化.阮杰的势力在我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正如日中天.
  
  1995年,我在KATE的城市上大学.我不叫阮存,高考前我改回母姓,档案里家庭关系一栏是孤儿.在KATE失踪的那一天,我决定跟阮杰不再有关系.其实,1991年的夏天,对着母亲的孤坟的那一个下午,我已经做了这个决定.我不恨阮杰,也不可能亲近他,即使我懂事起就知道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的母亲,我的母亲,我们的父亲,同死于那场大地震,命运将我们连在一起,命运无法弥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2003年八月,某市黑帮主犯的案卷堆在我面前.最上面的是黑帮头目阮杰的材料.他被那个城市的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的死缓.当地民愤很大,转到省高院复审.我是主审法官之一.没有人知道我跟阮杰的关系.我自己也似乎忘记了我曾经有过名字叫阮存.KATE一直没有出现,那些少年的轻狂早已退热.八月的酷热徘徊在省高院的玻璃墙外,墙内清凉的空气里,我突然满头大汗.我也许并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吧.
  
  2003年九月,我离开阮杰的城市八年后,再见了他,他的尸体.阮杰死了,羁押到达的第一个夜晚,他用牙咬断了两只手腕上的动脉血管.之前,他看了审判他一案的法官名单.
  
  在被他手下杀害的人的遗物里,我看到了那枝银钗,已经有黑色的锈蚀,那是当年我送给KATE的银钗.
  
  2003年冬天,我在唐山市民政局找到当年阮杰签下的亲属领取单,在另一张领取单领取人一栏里,我签上,领取人:弟弟阮存.走着当年阮杰走过的路,当年的婴儿一步步重新走进27年前那个少年的心.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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