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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在岁月深处

一笛
2006-03-22 09:36   收藏:6 回复:16 点击:4623

    人老了,一向大方、随和、不生是非的她开始变得固执而多疑。她拄着拐杖,将干瘪的身子尽量探进房门,努力睁开层峦叠嶂的眼皮,浑花着老眼打探着床上酣睡的七尺男儿。她一遍又一遍地在房门边探头探脑,反复嘀咕:“怎么得了哟,大天白日的,竟然睡到我的床上,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她一定是想起年轻时听来的街谈巷议,也记起了那些三姑六婆谈论时脸上显露的鄙夷。她担心一世的好名声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糟蹋了。她急切地拄着拐杖叫来她的女儿,气愤地指点着那个酣然大睡的男人,苦着脸对女儿陈诉道:“你看,你看,就是他,没脸没皮的,大天白日的睡到我的床上,怎么得了哟!”女儿连忙附在耳边对她说:“那是你的外孙儿,他在睡午觉哪!”可她仍是不管不顾地嘀咕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人老了,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熟悉的事亲近的人都变得遥远而陌生,而岁月深处的记忆却在眼前开了一扇明亮的窗。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蹒跚在屋里院内,仿佛又看见她那一双小儿女,系着红兜肚的喜宝和扎着朝天椒的麦香,时而在石榴树下嬉闹,时而又倏然消失在空气中。她用苍老的声音呼唤着那些刻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喜子哎~,香香哎~,快回来吃饭啰~~!”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爱怜地称赞道:“看我的小麦香,粉团团的脸儿,喜眉俊目的,真是好看啊。”“我的喜宝和香香真能干,会帮娘拾柴火了。”她惊慌而焦急地抓住家里的每一个人询问:“看到我的喜宝了吗?白白胖胖的娃儿,穿着红兜肚儿,看见了么?”她的女儿握住她枯瘦的手,无可奈何地说:“娘啊,你又糊涂了么,喜宝和麦香都死了几十年了,你去哪里找她们?”她的老眼凝了泪,惶惶地看着女儿,似乎惧怕这个满口胡言的陌生人。
   她的精神头儿还好,一辈子默言寡语积攒下的话,这时都急着抽枝发芽。她指责周末刚和外孙女一同进院门的男友:“那个小伙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到人家家里来做客,住了这些天也不走,真不自觉。” 外孙女笑得要岔气,她却兀自愤愤不平。她数落已经退了休的女婿:“年轻轻的,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男人还要靠老婆养活,真不象话!”她老了,终于可以把一辈子宽以待人的作风暂时丢到一边,指责起这些个不自觉的男人们。她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总认为男人就是天,就要在外面奔波营生,养家糊口,她看不起那些个成天呆在家里的男人。
   清晨半梦半醒间,她突然记起了一个作古已经二十多年的老邻居,“福清家的大儿子今天要接媳妇了”她自言自语着赶忙爬起来在各个柜屉里搜罗,“赶快一点儿,不然就赶不及送礼了。”她催促自己。她拦住准备出门上班的女儿,伸出枯瘦的手虚指着远处,吩咐她:“快点儿去,河那边的生了,莫耽搁了送月子礼。”她老了,却丢不开一辈子知情达礼的做人原则。
   夜半三更,她叫醒沉睡的女儿,指着镜子里反穿了棉背心的自己说:“快去叫那个穿花衣的姑娘进来,寒天冻地的,进来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她糊涂的认不出自己了,但迷蒙深处依然闪现出善良的本色。
   人老了,现实和记忆混合在一起,常常模糊了她的思维。她驻足现实,却跋涉在久远的岁月里。如同一个游子,寻找着生命的根,寻求着生命之初的纯朴本真。沉在岁月的深处,她握着女儿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上闪着婴儿般宁静的光芒:“娘啊,我想你了。”她对女儿说。女儿抚摸着她满脸的菊痕,如同弹拨着岁月的旋律。
   这个老人就是我的外祖母。她一生坎坷,在襁褓里死去了亲娘,随父亲从江北下江南,在继母身边尝尽了做“灰姑娘”的苦涩。她一生生了十二个孩子,有十个系着红兜肚或扎着朝天椒的爱儿娇女因病夭折。她坚强、善良、知情达礼,乐善好施。她在八十八岁那一年,患了老年痴呆症,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一个人沉在自己岁月的最深处,重温了一个女人坎坷而又平凡的一生。一年后她从岁月深处走出来,清醒地和我们作了最后的告别,平静地走进了一个永恒而宁静的世界。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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