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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话红楼之钗黛篇

xin_yue
2006-03-05 09:56   收藏:0 回复:1 点击:3099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金陵十二钗正册的首页上的这四句诗画曾被许多人质疑,俞平伯先生就提出“黛、钗合为一图,合咏一诗。这两个人难道不够重要,不该每人独占一幅画儿一首诗么?”更有脂砚斋的批语:“钗、黛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我以为钗、黛二人是代表作家所爱恋欣赏乃至崇拜的女性性格的两个极端。《红楼梦》中的这两个女孩是作者对于女性美的理想主义的充满内在矛盾与选择的困惑与遗憾。
  
   钗、黛无疑都是优秀的,她们美丽、聪明、高贵、灵性,难分轩轾。另一个方面,她们又是迥乎不同的,胖与瘦;柔弱与强健;热烈与冷静,才华灼众与守拙尚同……严格地客观主义地说,一个人的心理机制很难片面而又高度地发展到宝钗或黛玉这种程度的。
  
   历来对女性的形体观念,人类社会(尤其是男性心中)一直是颠来倒去犹豫不决的。唐代以胖为美,玉真的健美丰满令“六宫粉黛无颜色”据说现代的太平洋某岛国仍是以胖为美,给那些体态丰盈的女性朋友一个广阔的想象空间和心理安慰;偏有那么个轻盈的可以在掌上舞的赵飞燕,纤柔婀娜的身影让男人们平添了“小鸟依人”的赏心悦目感觉,累的无数靓女为减肥而 折腰。如此看来,曹雪芹当年已有了“环肥”与“燕瘦”之间选择上的困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遗憾,不仅宝玉难得兼钗黛之美之人,客观地看,任何一个女子都难以兼有钗黛之风韵。
  
   从心理上来看,宝钗与黛玉的差距就更大了。薛宝钗体现的是一种认同精神,认同于孔老夫子的“礼”。认同于人际关系的平衡与实利原则,那样的进退有距,刚柔得度,冷静到近乎与冷峻的自我控制勘称理想化,这其实是现代政治家和企业家必备的素质。黛玉则是天然的、灵性的、一己而洁癖的,讲的是但求不负我心,黛玉的情是任性的、自我的、充分的是人类所渴望却永远难以企及的感天动地的。所以说,从不负我心上来说,宝钗远远不及黛玉,人叹黛玉可怜,我怜宝钗隐忍。
  
   曹雪芹的笔下宝钗黛玉轮流坐庄,不分高低。元春省亲时,宝钗提了“绿蜡”的典故,黛玉就索性帮宝玉写了《杏帘在望》一首被元春点为前三首之冠;黛玉刚刚“魁夺菊花诗”,宝钗便鳌占咏蟹诗;宝钗给宝玉念了《寄生草》,被宝玉赞为“无所不知”而后,黛玉便以毒攻毒与之参禅,令宝玉回头,不至于入了思想的“迷途”……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这样两个才情纵横的女子成为大观园中的亮点,也围绕着众人眼中的“凤凰”——宝玉上演了一出旷世的奇缘,其实她们如果只出现一个,或是象某些人所猜测的那样是同一个人,那么,一切的一切便会水到渠成毫无波折了,结局也是惯常的皆大欢喜了。正因为既生黛亦生钗,正因为钗黛旗鼓相当的美丽脱俗,《红楼梦》才成为千古绝唱语音袅袅至今。
  
   正所谓人无完人,金无赤足,钗黛的身上都不乏美而不美,善而不善的一面。黛玉的任性、黛玉的狭隘、黛玉的软弱而孤高,黛玉的尖刻(对刘姥姥的刻薄形容)……这样的毫不避讳的描述更见作者的功底,如果颦儿是个无可挑剔的完美之人,那么她的真实性就堪于质疑了,任何美的事物都有其瑕疵的一面,任何人都有其相对的性格弱点与缺点,谁能完全逃出客观的尺子呢?至于宝钗,很多人做出“表面宽厚、内藏奸诈”的评语也不无道理。且看金钏死后她的言辞“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坐着,或是在井边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 出去,自然要到各处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的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再看尤三姐死后,薛姨妈叹息,宝钗对母亲说:“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她的冷面冷心可窥一斑,当然,这完全因为这些人于她的利益无关,对于她关心的事,诸如宝玉屋里,大到袭人麝月,小到连宝玉也不常见的小红,她都了若指掌。宝钗虽然费劲心思与宝玉成了婚,但过的并不幸福,最后落得独守空闺,可见作者对她这样太过用心机的生存方式是不赞同的。
  
   宝钗和黛玉的性格并非孤立单向的,正如人性的模式是多变多面多层次的。卓尔不群的颦儿也会在进贾府后改了饭后的喝茶习惯;孤高的黛玉也会在涉嫌引用“黄色书籍”词句而受到宝姐姐思想教育时虚心接受并衷心感激,除了常常“使小性儿”辖制辖制宝玉,除了如小红评论的:“林姑娘嘴又爱刻薄人,心又细。”她的人际关系也还说得过去。黛玉的嫉妒、多疑、纠缠、惧怕的病态表现了许多强者深藏的、潜意识中的不愿人知的那一面。含蓄克制的宝钗在宝玉挨打后也会“含泪”、“弄衣带”“软怯娇羞轻怜痛惜”大类颦儿的娇柔之态;端庄的“冷美人”也会花间扑蝶“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黛吵嘴又和好后,贾母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一句话激起宝钗心中千层浪,于是,我们惊异地看到豁达随分的宝钗竟正言厉声地当众斥责小丫头:“你要仔细……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跟前,你该问她们去!”黛玉如果单方向的心高气傲、心地偏窄以及在爱情中爱之深责之切的无尽挑剔与求全责备,使爱情的过程充溢着猜疑、挑剔、责备、愁苦怨嗟和恐惧,这样一个女子,纵使才华横溢,也只可做梦中情人之类的臆想,放在现实中,是任何现代人都不敢娶回来的。宝钗若一味的超人般的精明、城府、冷静也会让人感到疏离、反感乃至毛骨悚然。所以说,人类的性格没有绝对的、偏执的、一个极端的,或此或彼,或彼或此,顾此失彼,顾彼失此,这就是矛盾与统一的真实。
  
   人际关系中宝钗之于黛玉简直是游刃有余。生日宴会上,她精心地顺着贾母的心思,点甜烂食物,点热闹戏文;她贴心地替王夫人开脱逼死金钏的罪责,更把自己的新衣服不避讳地给金钏做装裹;她细心地给湘云点明请客的难处:“你家里又做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串钱……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而后替她解决“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无怪湘云“十分感激”,做了她的同盟军;她关心邢姑娘的冷暖,发现她当了棉衣便要她悄悄送来当票,并体贴地说:“倘或短了什么只管找我去。”连赵姨娘这样的等外人,她也不忘眷顾,别忘了,赵姨娘虽然是“没脸的主子”毕竟也是可以在贾政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呢。至于宝玉身边的人,她更是了若指掌,连小红这样宝玉都不认识的小丫鬟,她也深知“这丫头素昔眼大心空,是个刁钻古怪的东西”,更别说袭人这样的准“屋里人”了,先是“慢慢地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再加以笼络,连湘云带来的戒指也不忘给她一份。使得袭人在宝玉的婚事上,立场坚定站到了她这边来。这一切水到渠成后,该收伏黛玉了,这很难也很容易,难的是,黛玉聪明且心高气傲;易的是,黛玉父母双亡,心中长感觉孤苦,若能关怀于她,势必奏效,此方法已经试用于湘云,效果颇佳。于是,借黛玉失口说出有违“妇德”词句的机会,先弹压其气势,再一番恳切教导。既照顾了黛玉的面子,又使她感觉亲切,令她既自愧又佩服;接下来再从生活上关心她,送燕窝赠冰片,终于令“孟光接了梁鸿案”。有此老谋深算的对手,单纯的颦儿不“败下阵来”才怪呢。后来的事实证明,良好的人际关系在“宝玉争夺战”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宝钗如愿坐上了“二奶奶”的宝座上,黛玉在悲凉和凄苦中魂返故乡。
  
   论及感情,宝钗和黛玉就有了天壤之别。宝钗的感情是清醒的、有节制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黛玉的感情则是天然的、帜热的、感天动地的、令人怆然泪下的。宝钗接近宝玉的机会是人为的,就象晴雯抱怨的那样:“有事没事就来坐着。”黛玉与宝玉的亲近是天然的、性情使然的,宝玉够呆了,竟把花瓣儿抖入水中保其洁净,黛玉偏偏更痴,要去设花冢,让它们“质本洁来还洁去。”宝钗用心良苦地劝宝玉仕途经济之道;黛玉却躲在园子里和宝玉并肩看《西厢》。所谓的“金玉良缘”成为宝玉黛玉的心病,使得黛玉生出多少嫉妒、怀疑、自伤、不平?使得宝玉摔过多少回玉、发过多少次誓?连睡梦中也要愤愤地嚷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这一席话,对“忘记”避嫌,独坐于宝玉睡榻边做针线的宝钗无疑是当头棒喝。不但有宝钗的金锁还要有湘云的金麒麟,还要有道士赠送的与之相配的更大的金麒麟,这一场混战中惟独黛玉一无所有,她有的只是“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泪水,有的只是为宝玉生为宝玉死的深情。于是,作者挺身而出,为她和宝玉安排了一个优美的神话故事,一个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还泪的故事,把宝黛动人的爱情从今生追溯到前世,从混沌的现实世界牵引到渺茫的情天恨海。于是,宝黛的爱情故事有了最合理的解释,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天情”,是任何人世间约定俗成的金玉良缘也无法替代的。任你宝钗风华绝代也只能是动人却无情了。
  
   宝钗母女对这桩婚姻不可谓不用心,从一来贾府,就主动说自己的金锁要有玉的人来配,这无益于明着求婚了。也许你要说人家是来侯选入宫的,退一步说,宝钗待选成功而入宫,是冒着违背“天意”的危险勉强嫁给无玉的皇上,还是抗旨呢?着实让热心的读者替宝钗后怕了半天,善哉,宝钗之落选!既是无法入选了,既是薛家的败落日渐明显,与宝玉的婚姻当是振兴家业的唯一转机了。所以,虽然薛姨妈说出来要把黛玉说给宝玉,惹得紫鹃欢喜了一场,却永远不会有下文了。然而宝玉对宝钗的感情仅限于生理上的艳慕,虽然他也曾做过“呆雁”,虽然在莺儿的关于“我家姑娘不为人知的好处”诱惑下也曾“不胜其情”,但那只是浅层次的、少男少女间自然而然的吸引。人生观、价值观的冲突使宝玉对宝钗敬而远之。
  
   宝黛的感情则是浑然天成的,从第一次见面,黛玉与宝玉的相互吸引与冲击就从未减弱或摇摆过,尽管黛玉一再表白自己并没要求宝玉远了别的姐妹之心,另一方面又实际上自认为拥有对宝玉感情的专权,对宝玉进行无尽的挑剔与求全责备。而宝玉甘心情愿接受这一切,黛玉的烦恼与心事何尝不是宝玉的病根之所在呢?在经历了初相逢的激动乃至混乱,经历了两小无猜的诸如“小耗子偷香玉”的欢笑,经历了种种泛酸的挑剔与磨合,尤其是经历了葬花、读西厢、经历了宝玉挨打、经历了赠帕、提帕的心息相印,这样两颗相对透明的心已经不是任何世俗的男女大防的礼教所能束缚的了。有多少爱就要多少回应,有多少泪水就要求多少以生相许的回答……宝黛的爱情悲剧不在于宝钗的介入,在于那个社会根本不允许有爱情,处于优宠的中心的宝玉,处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礼教与习惯势力之中,事实上享受着男性可以多妻多爱的特权的宝玉无论怎样剖心沥胆,也无法解除黛玉内心的疑惧。黛玉宝玉爱情的诺亚方舟注定要成为那个时代的牺牲品。
  
   薛家母女最终如愿以尝地得到了宝玉,却永远无法得到宝玉的心,可见金玉姻缘看似是得到,却潜藏着更大的悲哀。宝黛的爱情以悲剧结束,但这样以感情为基础的木石姻缘却是古往今来人们梦寐以求的永恒追求,有那样一份蚀骨的、感天动地的情,就不枉被携来人间一遭。就不是“枉自喈呀”,不是“空劳牵挂”,体验这样过强烈的感情、暖人心脾的相知相守就该无怨无悔。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黛玉魂归离恨天,宝玉身返大荒山,宝钗空守着寂寞深闺。似乎太过遗憾,那么,让我们展开想象——若干年过去了,也许那株仙草,那块顽石在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又静极而动,重新来世间走上一遭……
  
  
原创[文.你评我论]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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