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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海云轩主 收藏:0 回复:0 点击:856 发表时间: 2006.02.25 06:18:22

柳絮飞来一片红·之四


  13
  居委会里今儿个灯火通明,可热闹了。
  菜摊们告姜大妈吃回扣,抽份子,这还了得!小小的菜市场有多大油水?针头上削铁,勃饽利儿,您还要来抽一份儿!愤怒归愤怒,事儿还得先派人去落实,居委会果然派了人下来查。由送货到摆摊挨个儿问,这一查,不仅没把胡同串子的姜大妈给查倒了,反而查出了大事。原来花儿的菜摊里姜大妈不仅没份子,就连花儿摆摊的本钱都是姜大妈支助的。
  出去调查的人把查出来的材料给了居委会:“这是市场管委会的证明:花儿的租摊费、进货的本钱,都是姜大妈给花儿出的。这些嚼烂舌头的!”
  众人有些不解,琢磨道:“这姜大妈也是……”
  人们一下子转向了同情花儿。
  “这花儿也够可怜的”。
  “这是破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秩序!”
  居委会这个会,原本是要在会上提出严厉制裁姜大妈措施的,眼下,这会开不下去了。众人由愤愤不平到不理解,再到对盲人花儿表示的万分同情:人都说盲人是残中之残,更何况还有一个卧床在家瘫痪的残疾父亲。这些人不仅不帮花儿一把,还在一旁嚼烂舌头搬弄是非。一时间,居委会里,恨不得能把那些无中生有欺侮花儿污蔑姜大妈破坏市场秩序的,生吃了,活剥了,用刀剐了,剁了。
  可一说到花儿的可怜,花儿需要的帮助,众人除了同情外,便没有别的办法。常言道:“救急不救贫。”谁叫花儿只是穷呢?不知谁提了一句,“我们明天买点水果看看花儿瘫痪的爹去!”这一说,众人纷纷掏兜掏钱包,立马堆了一桌子五块十块的零钱。
  正要议论下一步如何来跟姜大妈说,姜大妈吃完晚饭,收拾完了碗筷,正颠颠地拿着把大蒲扇来到了居委会。
  里头正热闹呢,姜大妈“呼”地一声推门进来,看了看居委会的大伙儿和领导都在:“嗬!都在呢,有什么国家机密大事?”
  大伙儿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居委会主任转得快,给姜大妈倒了一杯水递过来给姜大妈:“花儿的事,是我们大家的工作没做好,让您老一人帮着。”
  天天来居委会的姜大妈,看着居委会主任递过来的水,心说话,自己还真没这么被居委会看重过。将居委会主任手中的水接了,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半天没明白过来主任在说什么。
  等到主任将桌上的一小堆钱推过来对姜大妈说:“这是我们大家伙凑的一点钱,您老给花儿她爹带去,让她买点营养品……”
  话未说完,姜大妈终于明白了,又终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要去你们自己去,我可不去!就这事,没别的?那我走啦!”拉开门就要出来。
   主任一把拉住姜大妈:“事还没完呢。”
  姜大妈见说事没完,这才回身又坐下。众人围着姜大妈也坐下了。
  主任郑重其事地宣布道:“鉴于姜大妈助人为乐,发扬雷锋和共产主义精神,居委会做出决定,在苟儿胡同的菜市场公开表扬。”
  姜大妈瞪大了双眼看着主任:“表扬什么?别寒碜了!有什么好表扬的!没您说得那么高!你们要是表扬了,我可跟你们没完。要那样,这市场我也就不管了!”说完拉了门便出来了。
   门口,花儿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姜大妈赶紧过来抱着花儿:“花儿,你怎么啦?谁欺侮你啦?!”
   屋里的众人都出来了,围着花儿和姜大妈。
  花儿扑在姜大妈的怀里抽搐得说不出话:“我爹他……要扔下我……他要死了!……”
  花儿收摊回来,就觉着爹有些不对。
   这么多年来,花儿与爹相依为命,小时候,是爹带着自己在四处寻医问药,从爹由井里挖出来的那一天起,她便挑起了生活的这副艰幸担子。一个盲女儿和一个瘫痪的爹。少女梦幻连翩的年纪,歌唱、舞蹈、青春的萌动,初恋的颤抖……这一切,她都没有权力和没有能力去享受,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没钱买不来米、抓不到药的实实在在的愁苦。面对四壁如洗,空空荡荡低矮潮湿的父女俩赖以生存的小屋子,花儿心里知道,是贫穷的魔掌凶恶地攥拧着她和爹的命运,使他们想要挣脱也挣脱不开。花儿有时被这种感觉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是要窒息,直想要呼救。(十三)
  从张北回到北京,在病床旁边,花儿常常感觉到了爹那长久默默幽视自己的神情,这让她内心感到了一种极大的不安。北京的药更贵,除了姜大妈时不时地给爹检些药外,回到北京后,菜摊上连一副药钱也还没挣出来。往后的日子怎么办?花儿晚上回来,有时给爹说些外面听到的事,有时则长久呆呆地守坐在爹身旁。感觉告诉她,爹将不久人世,这间昏暗的小屋里,很快就要剩下她一个人了。 
  花儿想,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她,那时该托付给谁呢?是不是爹走了她也该跟着走呢?记得来北京之前,爹曾经问过自己,爹死后自己去哪里,自己毫不犹豫地答道要与爹同行、归于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去。如今这时刻来到了,花儿却在心中有些茫然。外面纷繁的世界照样是那样地喧啸,城市中特有的声音,在热闹中不肯罢休,唯有自己和爹俩人的无声无息,像要被这个弥漫着欢快和无限喜庆的世界所淹没。
   “花儿,你过来!”
   花儿回到爹的床前坐下,抓在手里的破蚊帐有些潮涩涩的,蚊帐该洗了,花儿心里这么想。爹那深深凹进去枯井似的两眼和高高隆起的颧骨,花儿虽看不见,但是,每天给爹洗脸时,皮包着骨的爹,让她感到那种消瘦的可怕,从那潮涩涩的蚊帐后面所发出的微弱而嘶哑的声音变化中,花儿能感觉出爹每天的不同。
  可是今天,爹有些异样。
   “……爹就要死了,有两桩心愿不了,爹合不上眼。”
   花儿有些漠然,像是一时没明白过来。
   “爹不能再瞒你了,爹终生未娶,你是爹在晋城街头捡来的,爹怕让人知道,所以带着你来到了张北煤矿……”
   “……不!爹你骗我!你病糊涂了?!”
  花儿惊愕得倏地站了起来,凳子在身后倒下,发出了一声裂响。
   爹凄然地哀叹道:“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天下着大雪,我到晋城赶集,在街口发现了你。你裹在一条花被子里哇哇地哭着,不知是冷还是哭憋了气,你嘴唇青紫,脸也青紫。一只奶瓶还有微微的余热,与你一块儿包在襁褓里的,有一块白布,写着你的出生年月,爹算了算,知道你刚满月。在爹抱起你的时候,四周围满了人,因为你是个女孩儿,所以没有人要。爹那时想,可能是你的亲生父母养你不起,狠心地将你抛弃了。看你在寒风中可怜,爹就将你抱了回来……怕人以后知道你不是爹生的,所以张北矿上招挖煤工,爹便带着你来了……”
   花儿听了,早已泪流满面:“不,我不听……”
   花儿“扑嗵”一声跪下,伏在爹的身上连哭带喊,“爹!你是我的亲爹!……”
   爹用筋脉突起的手掌,替自己心爱的女儿抹去了眼泪:“那时爹年轻,不知你生下来便是盲人,可爹这一辈子知足了,老天爷将你赐给了我,爹就知足了!只是爹没能耐,挣不到钱为你治眼睛,委屈了你,如今又拖累了你,爹死了,你一定要好好地过……”
  一颗豆大浑浊的眼泪,在爹干涩的眼洞里晃了晃,顺着粗糙布满褶皱的脸颊,艰难地爬了下来。
   花儿用手捂着嘴,双肩不断地抽搐着、哭泣着。
   爹一阵干裂空洞的咳声后,拉着花儿的手,用苍凉的声音道:“爹还有件事放心不下,你赶紧叫姜大妈去……”
   花儿拄着盲杆失魂落魄地先来到姜大妈家,又跌跌撞撞地来到居委会。(十四)
   可爹没等到花儿和姜大妈回来,便咽气走了。
  枕头边,放着小时候裹花儿的包布和那张出生年月的白布,手中却紧紧地握着一个手镯和一个雕刻着精美人物的“百年好合”山核桃…… 
  空荡荡的花儿家里,覆盖着爹尸体的白布,将整个昏暗的小屋占的满满地。
  花儿趴在盖着白布的爹身上痛哭不已。
   ……
  伴随着早出晚归,花儿拄着探路的盲杆,来回地蹒跚在苟儿胡同里。胡同里,时儿道上会突然多出一堆东西来,将花儿拌一个大跟头,跌倒一旁的沟里去,让你鼻清脸肿;时儿会横斜里拉出一根牵电线杆子的铁丝来,让你碰了头,剐了脸;有时又会在天天走熟的路面上,突然挖出一个大坑,让你防不胜防掉到陷阱里去;每每这种时候,花儿就想要大哭一场。一个哪那都热热闹闹的大北京,却让花儿时时觉得,惟有自己那么孤独。可一想到躺在家里床上的爹,也就将这些痛苦和委屈强咽在肚子里,紧紧地封锁在心中。今天,爹走了,花儿像要把过去受的一切委屈都释放出来,她大声地哭着苦命的爹,也大声地哭着苦命的自己:这世界上怎么就我们父女俩的命这么苦呢!
  姜大妈在一旁抱着花儿的肩膀,一边陪着花儿饮泣,一边劝着花儿:“孩子别哭啦!”
  花儿的哭没止得了,反而哭得更凶,更委屈。
  小刘过来劝,花儿抽泣得更伤心。
  姜大妈见花儿已哭了一整晚,知道这不是个事儿,狠心地过来骂道:“你就知道哭!哭你爹就活啦!这许多事都还没办呢!”
  花儿委屈得呜咽道:“爹死了,你们还有照片可以看,可我从今以后,连一点爹的声音也再听不见了!”
  姜大妈见从没顶撞自己的花儿顶撞自己,有些惊愕,可等她把花儿的话回味过来,眼泪也就跟着“哗哗”地掉了下来。
  一旁的张三,最先明白了花儿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得心里也一酸,滚下两颗乌黑的大泪珠来。
   张三收工刚回家,便听说花儿爹去世了:“这刚回北京,好日子还没过上,怎么就走了?”张三支好车,匆匆地赶来了。
  片警小刘是听到居委会的报告,随着居委会的干部们一道来的。
  小刘头一回看到死人离自己这么近,又看到花儿爹那骨瘦如柴,眼窝深陷近似骷髅不成人形的尸体覆盖在白布下,更加让人心里发瘆。
  小刘胆怯地一直在往张三身后躲着。
  张三见了,给了他一句:“您穿着老虎皮,还怕这个?”
  小刘不敢吱声了。
  张三在屋里忙了这个忙那个,小刘则跟在后边记这记那。
  一个破箱子上有一张被撕去一半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端还有“好合”两个字。
  张三左看右看总觉照片像谁,心里正在纳闷,突然,他像醒悟过来:那照片上的人,不正是年轻时的姜大妈么?。(十五)
  小刘过来正要登记,张三像见了鬼似的,一把将那照片翻过来扣在箱子上。
  张三心里想,敢情姜大妈与花儿她爹……
  苟儿胡同里早就传闻花儿像着姜大妈,莫非真是她的女儿?见姜大妈抹着泪过来,张三将扣倒的照片装着没看见似的,推了过去,出去了。
  姜大妈翻过照片一看,泪水便止不住“吧哒吧哒”地滴在照片上。
  
  姜大妈帮着花儿处理完花儿爹的后事,回来这一夜,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天天舒筋散骨的床就像长满了虱子、长满了跳蚤,怎么睡怎么不舒服。
  姜大妈翻身起来,把从花儿家拿来的半张相片拿了出来,相片是自己年轻时的。看着自己年轻时的相片,姜大妈索性拿出自己珍藏的另一半相片,与白天花儿家得到的那半张相片拚放在一起。相片上的两个青春男女,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自己和花儿爹,俩人脸上甜蜜的微笑,那是对无限美好未来的憧憬。合在一起的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百年好合”,是自己和花儿爹一人写一个,偷偷照着样写的。如今相片上的人走了,留下的只有这相片上的笑容和可怜的花儿。
  姜大妈又把那个山核桃拿在手里,心就像针锥似的难受,再看看那只玉镯子,姜大妈知道,花儿爹心里装着的是那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
  姜大妈大花儿爹五六岁,以前青梅竹马时,俩家都住在东四十条的一个院子里。花儿的爷爷是商务印书馆的老编辑,花儿爹是他的独生儿子。木匠老姜头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听着花儿爹成天跟在女儿后面“大爹,大爹。”地喊着自己,心里比雕刻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山核桃还高兴。就这样,花儿爹在老姜头家里跟儿子一样,暗地里爱着,明地里呵着。大着五六岁的姜大妈,自小便带着花儿爹串胡同,逛庙会,前门楼子大栅栏,哪哪那都去过。左右街坊谁都说:俩人真是一对亲姐弟。渐渐地俩人都长大了,渐渐地俩人情窦初开了,渐渐地俩人都觉得谁也离不开谁了。
  突然有一天,书呆子的父亲发现了儿子的秘密。
  突然又一天,巧木匠的老姜头看见了姜大妈与花儿爹写着“百年好合”的合影。
  老姜头撕了照片,把那一半扔给了花儿爹,从此不许花儿爹上自家的屋子,两家自此成了陌路人。后来,花儿爹家搬走了,去了商务印书馆的单位宿舍。再后来,花儿爷爷被红卫兵打死了,花儿爹被赶出了北京城,去了山西晋城插队。姜大妈从此嫁了人,嫁到了西城苟儿胡同这座大杂院里。三十多年过去了,可姜大妈的心里,一直装着花儿爹。
  突然又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电话里的那边说:
  “丫姐、丫姐,我是锛儿头。”
  “丫子”是姜大妈小时的乳名,后来大了,只有花儿爹将“丫子”叫成了“丫姐”一直喊着。
  说“锛儿头”的,那是花儿她爹。(十六)
   电话里,锛儿头与自己说了:院子里打枣,打枣的棍砸在了锛儿头的鼻梁上。哪不好砸,偏砸鼻梁,锛儿头是沙鼻,血便“哗哗”地流 。
  姜老头见了,伸手就要打。
  锛儿头用手捂着鼻子挡在自己的面前:“大爹,是我自己砸的,不关丫姐的事儿。”
   枣树上的吊死鬼儿,锛儿头常常拿来吓唬自己。
  锛儿头爹夹着一个大信封回家来撞见,照着锛儿头就要劈下来。不是丫姐拉得快,锛儿头脑袋便开花了。锛儿头看着爹举在半空中的大信封,吐了吐舌头,又朝着丫姐赔了一个笑脸。
  从此,那软面面的一笑,就成了俩人心里无人知晓独有的秘密。
  锛儿头在电话里还说:“丫姐,您还记得吗?胳膊上你被马蜂蜇的那个大包,我用嘴啄了半天,牙印儿像是被狗咬了,可那包也没消了……”
   不等锛儿头说完,这边电话里已连哭带泣地骂开了:“锛儿头、锛儿头,你真狠!几十年了,你也不来看我!你回北京来吧!”
   锛儿头没回北京,只在苟儿胡同的菜市场里,锛儿头带着花儿来同仁医院看眼睛时,俩人见了一面,跟自己交换了几十年前的那张照片,后来……后来……
   姜大妈从此知道了花儿爹的去向,知道了花儿,更知道了花儿爹这一辈子没再碰过其她女人。锛儿头说:“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
   这几年,看着大街上胡同里老头娶黄花闺女,老太太嫁青年小伙儿,姜大妈就时常怨恨起来,怎么就我们年轻时这不许,那不让?常常埋怨自己的爸爸怎么那么死脑筋?有时也恨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有带着花儿爹私奔了……
   后来花儿爹带着花儿回到苟儿胡同,自己也曾想过与花儿爹的事,可终究是没有下得了那个勇气。
   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花儿爹丢下这个相依为命的盲眼花儿走了。丢下了这段与自己永远解不开的情怨走了。
  姜大妈想到这,把脸上的泪抹了,把相片中的大小齿边,相底下印着的图案拼了一遍,再将拼好的相片,重新放回了箱底。
  从此,将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感,重新锁回了自己的记忆。
  14
  这一夜,北屋的张三也没睡着。
  黑暗中的张三,瞪着一双大眼睛,双手枕着头熬敞着脸儿,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为别人操心。
  花儿在张北卖馄饨时的纯情,花儿在菜摊卖菜时的艰难,花儿悲悲戚戚扑在爹身上的哀泣和孤独无助的痛哭,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入睡,花儿今后怎么办?盲眼的花儿……
   张三自打年轻时与后泥洼老王家的闺女结婚时有过一次女人外,再也没有碰过女人了。老娘死后,想娶个女人的念头日渐里在脑子里转,可一想到如今这一大把年纪和自己的这副摸样,要是胡乱地找一个,满大街歌厅舞厅的女人多得是,干什么都可以,可要找个好人家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容易。花儿的出现,让自己心里要女人的虫子有些活泛了。虽说花儿漂亮,可她毕竟是个盲人,如今这世道,谁愿意娶一个瞎子哟!自己和盲人的娘活了这半辈子,要是再娶一个盲人媳妇,那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了。可转而又一想,上半辈子陪着盲眼的娘,下半辈子娶个盲人媳妇,这一辈子也太冤了!想到这,张三心里便不是滋味。但话又说回来了,你一个半老头子,胡同里名声又不好,又有谁家的闺女来嫁你呢?张三心里还真有些左右为难。见着花儿那个柔弱的姿态,见着花儿爹那半条命的惨样,张三有时瞅空过来看看,一来是想帮帮花儿,二来也好接近接近。可是总觉得有个东西碍着,找来找去,就像是狗咬刺猥,无从下嘴。
  如今花儿爹死了,花儿和自己一样孤苦伶仃的,这让张三觉得有点戏……
  张三在床上又想,当年结婚的那天晚上,自己怎么就那么猴急?老王家的闺女又怎么那么不盯事儿呢?……想到明天还要出车,张三迷迷糊湖睡去了……
  这一夜,还有一个人没睡着,那便是片警小刘。
   小刘自从警校毕业分配到苟儿胡同当片警,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娘在左右邻居街坊里,没少托着人给介绍对像。介绍了好些,小刘先前来的时候说是要熟悉情况没有空,后来有空了,还是成天在胡同里转。虽说见过几个姑娘,条件都不错,常年说得好:“王八对绿豆”得两人对上,可小刘就是和人家姑娘对不上眼。不知怎么,自从姜大妈领着盲人花儿来派出所上户口的那天起,小刘这心里便莫名地记挂起花儿来了:一个盲人伴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残疾父亲,父女俩靠的就是矿上那点抚恤金,日子的艰苦可想而知。小刘先是有那种要帮一下花儿的欲望,可找来找去,没个合适下手的地方。孤男寡女的,花儿她爹又在那看着,心里便有些干着急。后来见姜大妈给花儿在菜市场里弄了点地儿,摆了个菜摊儿,这让小刘的心里好像多少放下点心。
  从此,小刘有事没事顺着道、信着步、溜着腿,便到了花儿的摊前。看看这,看看那,便觉得放心,觉得心里舒坦。见花儿卖菜时那完全不像个盲人的麻利手脚,小刘心里时常又产生出一种莫名奇妙的怀疑:“花儿的瞎眼睛莫不是假的?……”这念头一起,自己心里便有一种兴奋感,可等到冷静地再一想,“不能呢!花儿都瞎了二十多年哩!”想到这,心里又有些颓废和懊丧。如今,与花儿相依为命的爹死了,白天看到花儿那伤心欲绝的样,小刘心里也像在撕心裂肺,恨不能跟着花儿、陪着花儿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自己不能,也有些不敢。
  小刘怎么也睡不着了,光着膀子在床头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花儿那令人怜惜的身影。
  见着儿子在床上翻来复去像在烙饼,小刘娘知道儿子有心事,摇着扇子过来,坐在床头问道:“怎么啦儿子,有什么事儿,给娘说导说导?”
  小刘自打从娘的肠子里爬出来,就没离开过娘,什么事都由娘操办作主,娘把自己从怀里那么几寸开始带大到比娘高出两个头,容易吗?所以小刘什么事也都依着娘,娘给介绍的姑娘不管好看不好看,娘带来的都是好的,只是自己不喜欢。因此每次娘给介绍对像,小刘都依着娘的话做,相亲、约会、看电影、吃饭、可就是不管用。如今,那么多好姑娘健全的姑娘自己看不上,偏偏对一个盲眼的残疾花儿放心不下,这话如何来跟娘说,娘能答应自己吗?想到自己与娘的情感,小刘想,怎么也不能把娘的心伤了,等等再说吧。
  小刘翻了翻身偎着娘,对娘道:“没什么,娘,您也睡吧。”
  娘了解儿子,该说的,他会告诉自己,不会瞒着,起身摇着扇子要回自己屋去。
  小刘在身后又对娘说:“娘,以后您别买菜了,菜由我来买吧!”
  小刘娘有些疑惑,又有些惊喜:“你买?哪根筋上来了,要去买菜?还是娘去吧!”
  小刘有些不高兴了:“娘您总说我不干活,人家这会儿想干了,您又不让。买菜还是我去吧!”
  小刘娘说:“我早晨遛弯,一块便将菜买了,何必你专门去呢!”
  小刘赌着气说:“娘,您真是的!”
  
  花儿葬了父亲,头上扎着的手绢换成了麻绳,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这回哭得跟个熟透了的桃子似的,只衬得那张秀气的脸,更加显得有些妩媚。爹让自己好好过,花儿只得将悲戚藏进了心里,又回到菜市场卖菜来了。
  菜摊还是那样具有着生气和热闹,尤其是傍晚下班这一会儿,人头攒动,生意兴隆。
  随着太阳落山,夜幕开始渐渐降临下来,菜摊前的人群也逐渐少下来,张三蹬着车,来到花儿菜摊前,装出一副要买菜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叫道:“花儿……”(十七)
   花儿抬头用眼睛微笑着看着张三,脸上仍挂着一抹淡淡的哀意和愁云。
  张三知道那双眼睛是看不见自己的,可不知怎么,那双眼睛像是看透了张三来买菜的用意,像是看透了昨儿个夜里自己想的那些心思。张三被花儿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心里立刻产生了一种局促和不安:怎么啦,傻屄!她看不见!张三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鼓劲,也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这一骂,心便定了下来。
   “三哥您来啦!”
  张三被花儿的叫声提醒:“啊!花儿,给三哥来两个土豆,一棵芹菜!”
   花儿在给张三拿菜、约菜。
  张三见了一旁的空菜筐,便顺手摞了起来,又把它往菜摊后面摆放好。那干活的劲头,不像是做作,不像是花活,就像是在家里那么自然,那么随便。
   河南的婆娘见了,一边买菜,一边朝这边直白棱瞅,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将舌头由那边搭着腔过来:“哟!三哥,您好些日子可没来买菜啊,今儿个花儿才出摊,您怎么就来啦,三哥吹得是东西南北什么风?哪天也来我摊上坐坐,也过来帮帮我啊!”
  花儿自从在这摆摊卖菜,菜摊上来买菜的,便天天有张三。花儿爹死了这几天,张三也几天没来。
  张三被这婆娘说破了,脸上显得有些尴尬,一个劲地:“哎哎……哪天……哪天……”
   自从花儿爹死了,花儿的菜摊张三来的勤了,张三有时自说自话:“不为别的,就是想帮趁帮趁花儿。”
   这一来二去的,买菜成了张三单调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有事没事也爱在菜市场附近转悠,说是揽活,其实心里是想多看花儿几眼。花儿左右的菜摊一张张乌鸦嘴,张三不想理她们,有时张三在市场外远远地装着喝水,眼睛直往花儿摊上看。有时看走神了,客人叫车:“三轮!三轮!”他也没听见,直到客人用手轻轻地拍打张三的后背:“三轮走不走?”张三这才跟落了魂,失了魄似的回过神来。“去哪?”“去西单!”张三骑着三轮直往西四的方向去。等客人反应过来在车上叫道:“师傅您这是去哪?怎么往北啊?”张三这才醒悟了,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听清楚。”拉着客人往南,再向西单而去。
  张三知道自己走神儿了,也知道这走神儿是因为花儿。
  张三与这胡同上下的女人没有不熟的,也没有不敢说的话,可在花儿面前,张三总觉得像有个鬼在抓着自己。初时见着花儿,装做心里没事,那样子还有些大大咧咧,可如今心里却越来有些怕看着花儿,有些在花儿面前不自在了。有时在花儿摊前买菜,与左右菜摊那些到嘴的昏话诨话,见着花儿时,便缩了回去。这种变化,张三自己说不清楚,也不知道如何来岔搀和。
  片警小刘提着菜篮来到花儿摊前买菜。见了花儿,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花儿”,昨夜想好了一通宵的话,不知怎么见了花儿便没词了。
   花儿甜甜地应了一声:“刘哥,您也来买菜呀?”
  小刘一直低着头“唔”了一声,不敢看花儿。
  花儿在给小刘约菜。
  小刘有些腼腆地说:“花儿,有什么事儿,言语一声啊!”
  花儿似乎感觉到什么,觉得小刘的声音有些变化,像是有点发颤。花儿低着头,约好的菜攥在手里,许久许久才抬起脸来,将约好的菜递给了小刘。那双有神但却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早已汪满了泪水。花儿的嘴里轻轻地、有些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刘……哥,谢谢您!有事儿少不了要找您去……”这话,像是在花儿心里酝酿了很久很久,这会儿说出来,似乎已充满着她的体温。
  小刘听着花儿那温软的话语,提着菜走了,浑身上下,像是通透了一回似的,有些畅快,又有些不自在。可小刘怎么也不敢再回头去再看一看花儿,背后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左右菜摊也似乎看出了小刘有些不对劲,只怯着小刘是警察,不可以胡说,两双眼睛隔着花儿相互对视了一下,都会意地目送着小刘的身影远去。
   张三骑着三轮过来,在花儿摊前停了下来,还是那样大大咧咧地高声叫道:“花儿,给三哥我来两个土豆,一棵芹菜。”说完跟左右菜摊又打招呼:“买卖好嗬!”
  花儿摊前正有两人约菜,花儿怕张三等急了,对张三道:“是三哥来啦,您稍等会儿,我一会儿就好!”(十八)
  张三嘴里应道:“没事儿。”站在那抖动着一只右腿,做出一付悠闲自在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小刘远去的背影,像是随口问的:“花儿,刘狗子来干嘛?”
   “您是说刘哥吧,他也来买菜。”
   “他买菜,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怕是没安着什么好心呐!”
   花儿将约好的菜递给张三:“三哥,菜约好了,给您。”
  张三提了菜,骑着三轮车往市场外去。刚出了市场,张三有意无意地回头,见四五个青年人在花儿摊前,那样子不像是要买菜。
  张三放慢了脚下蹬车的速度,听得花儿在问:“买点什么?”
  那伙青年人中有个答道:“什么都买!”
  花儿问:“要多少?”
  “多少都行!”
  花儿拿着杆秤楞在那:“那怎么卖?”
  话音未落,几个青年人抢了钱箱子就往市场外跑去。
  花儿一下子反应过来,在摊上喊道:“有人抢钱箱!抢劫啦!”
   张三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又见那伙贼人朝自己跑来,全身的毛立马都竖了起来,远远地便跳下了车,,摆开架势拦在路口,冲着贼人大吼一声:“呔!好大的贼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钱!放下钱箱还则罢了,不然三爷可饶不了你们!”那架势,那神气活脱脱一个李逵再世,威风凛凛,只可惜空了两手,没有板斧。
   那伙贼人抱着钱箱正跑着,突然前面张牙舞爪拦了一个人,吓了一跳。立住脚一看,原来是个蹬三轮的。贼人立马嘻皮笑脸过来冲着张三道:“怎么着?您也想要和咱爷儿们玩儿玩儿!”不等话说完,几个贼人冲上来三下五除二,踢了张三的二棒骨,踩了张三的大脚丫,张三疼得四脚八叉仰翻在地,贼人“哄”的一声,抱着钱箱子朝市场外狂奔呼啸而去。
   张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么不经事儿,就几下便给人家收拾了?。心说话,众目睽睽之下,三爷这回真是窝头翻了个——有多大的眼现多大的眼。
  可栽惨了。的张三正想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可眼瞅着那几个贼人抱着花儿的钱箱跑了,这才一越,从地上呼地一声,蹿上了自己的三轮车,嘴里不干不净随之骂开了:“操你二奶奶的,今儿个丢的份儿可大了!”骑着三轮车飞速地朝那几个贼人追去。
  三轮车不一会儿便撵上了一个落后的。
  张三这回学乖了,骑在车上没下来,在车上来回调动着那娴熟的龙头车把,像个利落的杂耍把式,就几下功夫,将那贼人拨倒在地。
   那贼人被车撞了抱着腿在地上“嗷嗷”直叫唤。
  几个跑远了的贼人,回头一看同伴被撞翻在地,迟疑了一下,见来追他们的只有张三一人,胆子顿时壮了,“哄”地一下,又折了回来。
   张三施展开了,就在三轮车上左冲右突,瞅准了一个逮撞一个,嘴里还念念有词:“着你二大妈的大夯!”“我操你四大伯的二姨子!”几个贼人不一会儿便东倒西歪全趴在地上了。
  “我放倒你姑姥姥的屁户!”
  又一个贼人被三轮撞倒,躺在地上起不来。
   另外两个抱了钱箱子的,见了张三那娴熟的车技,知道今天碰上了冤家,不是对手,吓得同伴也顾不了,撒开丫子要跑。(十九)
   看着不是对手的贼人,张三这回可来劲了,嘴里骂着京剧里的叫板声:“哪里跑!”蹬着三轮追过去,又是左右一拨,两个贼人同时前仰后翻摔在地上直叫“哎哟”,钱箱子早丢在了一边。
   菜市场的人看了这一对五的大锸架,都在一旁投来赞赏的眼光,有的干脆喝彩叫起好来“好!好!!”
   张三这会儿下了三轮车,先将钱箱子捡了,又来到躺在地上直“哼哼”的贼人面前,一人给了两个嘴巴子。一边抽着,一边骂道:“在你三爷眼皮底下也敢打劫?!什么人不好抢,偏来抢盲人!”又把每个贼人的衣兜翻了个遍,将那兜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搁到钱箱子里,站起来抱着钱箱子踢着几个贼人道:“下次别让我再瞧见,三爷要是再见着了,看我不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拳头直在贼人的眼前晃。说着话,上了三轮车,骑着车往回来到花儿的摊前,将钱箱子重重地放在菜案上。
   “给!花儿,三哥帮您把那几个贼人收拾了!”
  拔着脯儿,那说话的神气,调门比刚才来买菜时可高多了。
   菜摊上的所有人,都看见刚才的这一出,先是看见张三被人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可眨眼功夫,张三像变戏法似的转败为胜。
  人们一下子将菜摊围了起来:“三哥,还是您真行!”
  七嘴八舌,有夸张三的,有骂抢钱贼人的。
   张三站在那,得意地咧着大嘴巴,像个得胜的大将军,接受着众人投来的羡慕和赞扬,只有花儿一声不吭,低头在一旁数着钱箱子里的钱。
   花儿将钱数完,张三正要上车回去,花儿却将刚从钱箱子里数出来多余的钱交给张三:“三哥,这不是原来钱箱子里的钱,您拿回去吧!”
  张三有些惊愕地看着花儿,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诧异地看着花儿。
   张三迟疑了一下:“就兴他们抢你的,就不兴三哥我罚他们点,您就收着吧!”
  花儿拿着钱的手伸着没有收回去,那样子执拗拗地。
   “三哥,我不要!”
   张三看着花儿的手还在那伸着,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又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给自己做了个鬼脸,算是个台阶,歪着头将花儿手中的钱接了过来,又将钱揣在了自己的兜里,上了三轮。
  “正好给三爷我喝二两……”
  15
  几个抢了花儿钱箱的蟊毛贼,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苟儿胡同的菜场里栽了,不是栽在别人手里,是栽在一个破三轮下。哥儿们这个气,实在是咽不下去。到手的钱不仅没抢到,反把各自兜里的钱赔进去了。想到张三掏了自己的钱包,这伙贼人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抢我们的钱,到派出所告他抢劫去!”一伙贼人居然真的到了苟儿胡同派出所,将张三如何用三轮撞了大家伙,如何打他们,又如何洗劫了各自的钱包,一一报了案。唯独没说是自己抢了花儿的钱箱。(二十)
   看着面前这些鼻青脸肿,瘸腿拐胳膊的年轻人,所长心里有些疑惑:如今这些孩子,真不盯事儿,四五个大小伙子,居然让张三一人打成这样。可转而一想,不能够啊!张三平时虽不少惹事,可从来没犯过法,再说啦,大白天,一人抢五,这也太离谱了点儿。可看着眼前的这帮年轻人被打得那个惨样,时间、地点也不像是编造出来的。所长心里多少有些嘀咕:你这张三,也忒狠点儿了。于是把一旁的小刘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这还了得!张三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连抢劫都干上了。不管真假,你先去把他给我叫到派出所里来,问清了怎么回事儿再说。”
   小刘有些诧异:“不会吧……张三会去抢劫?……”
   看着所长似乎肯定的眼神,小刘又看看一旁站着的几个青年人:“就这几位……是……”转身要逮张三去。
   几个贼人见小刘去抓张三,心里那个乐,刚想要走,所长指着他们道:“你们先别走,一会儿还要指证。”几个贼人面面相觑,脸上开始变起色儿来。
   小刘离了派出所,直奔张三家院子来。
   这一路上,小刘心里直犯嘀咕,苟儿胡同谁不知道张三呀!虽说张三痞点儿,赖点儿,可他讲义气,够哥儿们,爱帮人。胡同里谁家没帮过,哪家没出过力呀!平日里,他是有点牛皮轰轰的,可要干真事时他却知道掂量掂量。要说抢劫犯法,他就是有这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儿!小刘一路想着,不一会儿便到了张三家院里。
   今天,张三心里最得意。英雄救美人,做人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痛快,更惬意了。
   在回来的路上,张三果然用那些贼人的钱买了两瓶二锅头,又买了二斤猪头肉。回到家,支好车,将臭豆腐摆在小炕桌上,又将猪头肉热透了,独自一人坐在屋里,一边回想着刚才自己颇有点水泊梁山好汉味道的一幕幕英雄行为,就着臭豆腐,美美地呷着酒,哼着谁也听不清的曲儿。那个得意劲,那副悠然样儿,真是一副给个神仙也不要的架势。
   张三正独自咪着二锅头,吃着猪头肉,忽听门外有人喊了一嗓子:“三哥在家吗?”那声音像是片警小刘。
   张三人缘好,在世上混没个人缘哪成?三教九流、居委会、派出所,没个不熟的。平时哥儿们,姐儿们无所谓,一旦有些什么事儿,哥儿们姐儿们作用可大了去了。常言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北京这么大,天南地北的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儿也都会发生,派用场时没哥儿们不行。
   片警小刘从警校毕业刚来苟儿胡同那会儿,看着这不顺眼,见着那要咳嗽,瞅见了成天混话荤话不离口的张三,更是有几分厌烦。总想寻点事儿,老太太抹口红,要给张三点颜色看看。可踅摸来踅摸去,楞是没找到茬。倒是人家张三大人大度心里豁亮,反过来,教了不少如今在这世道混的人情世故给他。有时小刘碰上挠头的事,张三还帮着小刘提个醒,找个线索什么的。这一来二往,俩人成了哥儿们。
   张三在屋里答应一声:“谁呀!……”
   小刘听见张三在屋里,一步跨了进来,见张三正在喝酒,又叫了一声:“三哥。”
   张三见果然是小刘,站了起来:“来来来,来得正好,陪哥哥我喝两杯!”
   小刘一副平静的样子:“三哥,我这会儿来可是为公事!”
   张三头也不抬,找来一个杯子,用衣摆擦了擦酒杯,斟上酒,放在小炕桌对面:“什么公事也等喝了酒再说。”拉了小刘往座位上按。
   小刘坐了下来,看了看张三,见他一若平常,并无什么异样,心里刚下去的嘀咕又起来了:“这可不像是抢劫犯。”嘴上没说,脸上也没露出来。
   张三又去拿了一双筷子,用手捋了捋,将筷子放在小刘的眼前:“今儿个你三哥这猪头肉买得不错,你先尝两口。”
   小刘看了看猪头肉,酱红酱红的已经给吃了小半拉脸,一看就知是那种煮得特烂的。半个猪脸子也朝着自己看呢:两个鼻孔冲着自己,两只眼睛眯缝地笑着,那个样子,刹是可爱。小刘平时在家也爱这一口,看了这好东西,小刘扶起筷子朝笑眯眯的脸上杵了一筷子下去,挟了一块脸皮,送到嘴里,顿时满嘴跑香。那猪头肉不用嚼顷刻间便化了,那个美!小刘又端起杯子,将酒喝了一口在嘴里,让酒在嘴里转了一圈,品着这酒的真假。
  酒在嘴里如一股透心的清泉,和着猪头肉,从喉咙口到肠子里再到肚子中间丹田下,直到脚底,迅速滋润了一遍。
  “哎!……呀!……这二锅头就是好,有劲!”
   张三看着小刘抬举自己,又赞赏自己的酒菜,心里那个乐,真比吃着还香。拿过酒瓶给小刘又满上。自己也一把拿了酒杯,一仰脖,把那杯酒喝了。
   小刘拿过酒瓶,给张三满上,又把张三给满上的酒一口闷了。这才笑吟吟地对张三道:“三哥,我把今儿个来的公事说出来,您可别生气!”
   张三满不在乎地:“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
   小刘又呷了一口酒,镇定了一下自己,对着张三说:“三哥,我可说啦!”
  张三又给斟满酒:“你烦不烦,吞吞吐吐地,快说吧!哥听着呢!”手举酒杯“咕咚”又下去一杯,挟了一大块猪脸肉塞在嘴里。
  刚才那笑眯眯的猪脸子,早被这哥俩你杵一筷子,我吃一口,吃得没了形,杵得没了样儿,只独独剩了一只眼睛在那看着这二位。
   小刘又看了看张三,把酒杯放下道:“三哥,派出所里可有人把您给告了!”
   张三照样喝着酒,有些疑惑地问道:“我今儿个没出什么错啊,又是谁告的?唉!这也是你三哥这些日子昏了头,客人吧有时说去故宫,你三哥我也不知什么鬼使神差的,楞把人家拉到历博了。可没人少告你三哥,罚两个钱呗!没什么,喝酒!”
   张三自打花儿来苟儿胡同,先是帮着安家,后是摆摊,再后来花儿爹又死了,这些日子下来,一点儿也都不拾闲儿。脑子里装着事儿,白天里拉活便走神,有时张三歇下来就想,这丢三拉四快五十的人了,是不是真的老了。因此常常有人投诉,张三也没少挨批评和罚钱,可这几天自己拉活没出什么错,小刘一提又有人告了,故而张三不解。
  小刘听了张三那口气,知道他说的是拉活的事,于是说道:“三哥,不是告您拉错地儿,是有人告您抢劫!”
   张三看着小刘,哈哈大笑起来:“您看是不是!逗你哥玩呢?还抢劫,怎么不告你三哥我抢个老婆!哈……哈……”
   小刘有些着急,站了起来:“是真的,所长要我来让您去一趟派出所!”
   小刘不敢说是来抓张三,只说“让去一趟”。
   张三是什么人物,这话还听不明白?
  张三举着手中的酒杯在半空中停住了,望着站起来的小刘:“你是所里派来逮我的?”
   小刘点点头,努力让自己显得平常些。
   张三一把将手中的酒杯狠狠地砸在地上,指着小刘道:“好啊!好啊!刘子,成天三哥长三哥短的,原来你是个探子!你是个条子!你是来抓哥的狗子!你走!你走!三哥没你这号朋友!”
   小刘有些惶恐地看着发怒的张三:“三哥,您别……你别……”说着话,张三操起了地上的笤帚疙瘩,指着外面道:“你给我滚!”
   小刘被赶到院子里,心里就不明白,这人的脸皮,怎么就和那猪脸子一样,一杵就破了呢?
   院子里的街坊们都在吃饭,突然听见张三屋里有人在跟张三吵架。早有要出来看热闹的,被家里的女人拉住了。这会儿都吵到院子里来了,街坊们这才出来。
  姜大妈出来看着和张三吵架的是片警小刘,要过来问,小刘却在一旁掏出了手机在喊道:“喂喂,对!苟儿胡同……”
  “呜……呜……”
   苟儿胡同里一阵警笛由远而近,随着警笛声,一辆110警车在张三家院门口停了下来,警车上下来几位巡警。
  小刘正从院里出来,见巡警过来敬个礼,与警员交代几句,自己便出了院门。
  几个年轻的巡警上来,不由分说,将手拿笤帚的张三反扭起来拉了就走。
  张三在拼命地挣扎,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
  一个警员推着张三,见他还在没完没了地骂人,上来“啪”地抽了张三一个嘴巴,张三这才不吱声,瞪着眼,跟警员出去了。
   姜大妈在后面追着正要离去的小刘问道:“张三犯了什么法?也好让大家伙明白。”
   小刘也像个变眼猴儿,一边走着,一边大声答道:“有几个人告张三在菜市场抢劫!”
   姜大妈纳闷了:“在菜市场抢劫?”
   张三已被推推搡搡上了警车,“呜”地一声,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院里的街坊看着张三被抓去,不知张三犯了什么大罪,都在院子里纷纷议论。看见姜大妈进来,大家围了上来问:“张三又干什么缺德事啦?”
   姜大妈有些失神地答道:“说张三在菜市场抢劫?”
  16
  张三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出了事,干抢劫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姜大妈这一夜也没睡好。天一亮,便来到菜市场。还没到市场里头,就听见送生菜的小伙子在对河南的婆娘说:“鬼张三在菜市场抢劫,昨儿个被抓了!”
   花儿在自己的摊上正码着菜,河南的婆娘兴冲冲地过来,神秘兮兮地对花儿道:“听说了吗?张三昨儿个的事给派出所给逮了,说是抢劫!”
   花儿一听楞在那里,很快,花儿将菜摊上刚摆的菜收回到纸箱里和菜筐里,锁了菜摊,对左右菜摊说了声:“帮我看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拄着盲杆急匆匆地朝市场外走去。
   姜大妈在市场门口碰着花儿匆匆要走,过来拦住花儿道:“花儿你去哪?不卖菜啦!”
   花儿答道:“大妈我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
   菜市场来买菜的渐渐多起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提着空篮子来到花儿摊前见花儿摊没开,便在左右摊上买了菜回去。左右菜摊因没了花儿,她们倒捡了个便宜,约蔬卖菜,不亦乐乎。来买菜的,都不约而同地看着花儿铁将军把着的菜摊。
   片警小刘提个菜篮子晃晃悠悠地来到花儿的菜摊前,左右菜摊见了与小刘打着招呼套着近乎:“小刘,来买菜啦?”
   “这一大早,您就来啦!”
   小刘应了一声:“唔”。见花儿的菜摊锁着,问道:“花儿今儿个怎么不出摊,不卖菜啦?”
   安徽的女人挤眉弄眼地过来揶揄道:“哟!花儿不出摊,就不吃菜啦,我这菜也一样水灵!”
   小刘有些无奈地来到安徽女人的菜摊前,正要买菜,河南的婆娘凑过来问道:“听说张三昨儿个给抓了?是真是假?”
   小刘有些得意地:“是真的呀!谁叫他昨儿个在这市场里抢劫呢!”
   安徽女人约完菜接茬道:“那花儿保不准是去派出所了!”
   小刘有些不解地:“不会吧!”话音未落,菜也不要了,提着菜篮子朝派出所奔去。
  安徽女人在后面喊道:“菜约好了怎么又不要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一缕早晨柔软的太阳,照在派出所的院子里,冷清了一晚的派出所,又渐渐地人声嘈杂起来。
   花儿拄着盲杆来到派出所,值了一夜通宵班的所长,正从里面端了刚洗完脸的脸盆出来倒水,见是花儿,惊诧道:“花儿你这么早来派出所有什么事?”
   花儿还没说话,眼泪已流了下来:“是他们抢我了的钱箱……三哥帮我来着……”哽咽得已说不出话来。
   所长赶紧搀着花儿进了屋,让花儿细细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讯问室里,张三双手被铐在一张审讯桌子的腿上。
  张三半蹲半坐歪着身子靠在桌子腿旁睡着了。
  惨白惨白的晨曦透过玻璃窗户射进来,照在张三睡着的脸上。张三一边打呼噜,一边吧唧嘴,嘴角流着半尺多长的哈拉子,一直拖到胸前。
  “呼--噜--”睡得那个香啊!
   一位民警过来“哗啦”一声将门打开,见张三睡着,用手拍了拍张三的肩膀……
  
  张三看见自己被带到了朝阳东坝的收容所。刚进牢门,张三看了看牢里的几位,牢房里原先的那几位,见来了个土里巴机的半老头,半天也没人理他。
   牢房里臭气熏天,小小的房间里关了六个人,能睡人的地方都挤满了,张三看了看,只有靠尿桶旁边有块空地。张三知趣地往那地方一蜷,也顾不得什么骚臭了。
   牢头看张三不像个空子,对一旁的年轻人努了努嘴,那年轻人过来问张三道:“怎么进来的?”
   张三刚想说:“抢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三早就听人说过牢房里牢头吃犯人的事,于是答道:“杀人!我把那小子剐了,扒了皮,晾了一张褥子!”说话时的凶横样,把全牢房里的人都给镇住了。
   牢头听了,半天没吭气儿。
   张三将腿伸直了,干脆躺在尿桶旁睡起来。正睡着,就听见牢头在赶着牢房里的其他几位:“睡那边去!滚!快点给老大腾这儿来!
  张三正迷迷糊糊之间,牢头过来哈着拍了拍张三道:“老大,您请上风睡去!”
  ……
  张三睁开眼睛,却见是一位民警正在拍打着自己……
  张三猛地一个激凌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在一旁给自己开手铐的民警。
   “要带我去哪?”
   “花儿一早来派出所保您呢!还不快出去谢人家!”
  张三跟着民警一道来到所长办公室,不停地用手捋着被铐了一夜的手腕子。 
  花儿坐在所长对面,还在与所长说:“他们四五个人,先是打了三哥,后来被三哥骑三轮给治服了。”
  看着在所长面前据理力争并不懦弱的花儿,张三心里倒生出了几分敬佩,心说话,这花儿还真不像个菜包子……
  正说着,小刘也提着一个空菜篮子匆匆地推门进来,见了花儿坐在所长对面,急切地喊着:“花儿,你没事吧!”
  花儿低头不语,所长却将小刘那急切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二十一)
  昨天那几个年轻贼人也来到派出所,他们今天是来作指认的。
  刚到门口,见花儿站在那,知道事情要露陷,一个个挤挤挨挨就要溜。
  所长见了,指着门外几个贼人喊道:“小刘,还不把那几个抢劫犯给我铐起来。”
  几个年轻贼人还没等反映过来,已被几个民警铐了。有一个逃到了门口,早被小刘瞄住了,飞个箭步过去,将手中的菜篮子一下扣住了贼人的脑袋,给逮了个正着。
   张三搀着花儿出了派出所,回过头来,也不知是对那几个贼人,还是对着小刘:“呸!”了一声,牵着花儿走了。
   看着张三与花儿相互搀着出了派出所,小刘心里一阵阵地酸楚,眼怔怔地一只手抓着刚才被抓的年轻贼人,一只手还提着那只买菜的破篮子,在门口楞楞地看了半天。
   所长过来,看见小刘在那里看着外面发楞,又朝门外看了看远去的张三和花儿,将那贼子铐了,用手捅了捅出神的小刘:“愣什么神,花儿再好,不是你的,插不到你头上!”将贼人推了进去。
  刚才站在派出所门前发愣的小刘,看着手中破了的菜篮子,又看着渐渐远去的花儿被张三搀着走了,小刘这心里,怎么也有些想不通。自己是哪点比不上张三?还是张三有哪一点能与自己比?花儿对张三的那种迫切感和亲切感,花儿可一点也没给过自己。花儿平时对自己客客气气,点到为止,在她的摊前买菜,虽说每次都是那样地热情和满脸地灿烂,可自己却从没有见花儿像对张三这样对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小刘不理解,低着头慢慢地踱进所里来,心里却一直在想着:你一臭拉车的,要年龄没年龄,要模样没模样,与花儿比,不说牛粪插鲜花,也是……想到这,自己不禁“嘿嘿”地傻笑起来。
   自从小刘对娘说要去买菜,娘便觉得这事有点蹊跷。那天街坊里的老姐妹过来神秘兮兮地告诉自己:“听说你们儿子和一个卖菜的瞎子姑娘好上了。”这话让小刘要强的娘半天没喘过气来,好悬没背过去。自己和小刘他爹三代的贫农,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好不容易将他培养着读了书,毕了业,还分配了这么一个时时刻刻管着人的工作,好歹也是个掌印把子的。原指望要儿子找一个好姑娘,这下一辈儿,也就彻底地脱了这三代被人领导的帽子。不曾想,儿子今天偏偏看上了一个卖菜的瞎子,甭说高一层,连自己这个睁眼瞎的文盲还不如。小刘娘似信非信,想着儿子一贯上进,做事稳重,不会吧?心里忐忑不安。第二天,为了证实一下,小刘娘悄悄地跟着儿子来到菜市场,果然,儿子径直里奔了瞎子花儿的菜摊,不问价,不看秤,脸上的那种神情,眼里透出的炽热的光,从没有过的慌乱和局促,哪一点也瞒不过娘的眼睛。回到家,小刘娘把一路上早就想好的话,一把眼泪一把哭声,利利落落地把儿子数落了一顿:“好个没良心的,你是侍候娘啊还是侍候瞎子!……”
   小刘不知怎么来回答娘,只是连声地说:“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
  娘听了这才破啼为笑:“好儿子,娘没白养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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