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飞来一片红·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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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与盲眼的老娘相依为命。
张三爹死的早,老娘的眼睛是在半辈子的路上哭坏盲瞎了的,老太太摸索着把儿子带大,虽说儿子拉三轮没什么大出息,可儿子孝顺,老太太就心满意足了。这老来老来有了儿子的依靠,也就是自己的心愿。惟有一件事让老太太放心不下的,是儿子张三没娶上媳妇,自己没抱上孙子。老太太常常挂在嘴边说:怎么着也觉得对不住死去的丈夫。于是,常常托了这个托那个,要给张三找一门当户对的。姜大妈在居委会的党里工作,人面又熟,老太太托了好几回,可介绍的姑娘不是这不好,便是那有毛病。老太太虽说是个盲人,可一点也不将就,心里比谁都明白:找女人,你得先把老娘摆在前面!这一来,挑了三个检了四个,街坊都说老太太挑剔,脑袋后的那双眼睛比谁都毒。有的说:是老太太那见不到阳光的心闹得。可老太太倔犟着:我的儿子我知道,拉三轮比干什么都好,凭的是吃自己的力气饭,谁也甭想难倒。找不到媳妇,我留着儿子养老,有什么不好!没个门当户对称心的,我三儿还不要呢!也有的说:是姜大妈在中间隔着岔着挡着呢!
苟儿胡同的娘儿们不理解,看着强壮无比劲健有力的张三,又看着风骚犹在的姜大妈,这骚话便出来了:“是俩人有那一腿呢!张三不缺胳膊不缺腿,哪能找不到媳妇呢?不然,鬼张三倒怕起胡同串子来了?”
这话刮了一句两句到张三的耳朵根子里,张三心里便骂开了:骚腻腻的母猪婆,丧门星的老妖怪!
一直到现在,张三都快五十岁了,甭说别人说自己老,张三自己都瞧着自己老了。脸上的皱纹堆垒,一道一道,要是一乐呀,那皱纹能夹死一个苍蝇,拉活时小孩没有不叫“爷爷”的。张三心里不是滋味,从此莫名其妙地恨着姜大妈,最后连娶不上媳妇也恨上了姜大妈,恨得连槽牙都生疼。
可细细想下来,还真怪不得姜大妈呢,那骚事儿,人家既没张,也没扬,是自己心里有鬼呢。再说呢,老娘还活着,要侍候着呢。
张三想,娶媳妇的事,还是等老娘百年以后吧。
这一等,便到了今天。
没有媳妇的张三,有时着急也把老娘埋怨一通:“有个生崽儿的女人就行了,咱又不是什么阿哥,什么秘书干部,一臭拉车的!”
老娘听了这话不高兴,用那阴瘆瘆沉沉的声音骂道:“我没死,就不许那不顺心的妖蛾子进我的门!”
张三爪耳挠心,想养点花儿来打发自己,于是对娘说:“我养几盆花儿,娘您没事也出来摸一摸,闻闻香味儿。”
这好听的话,没瞒过盲眼的老娘,老太太知道儿子的病根在哪,儿子刚说要养花,娘便在一旁冷冷地说:“养花儿?我不闻也不摸,不定摸他一下,那刺儿便蜇我了呢!”
娘知道,儿子张三是被女人闹得!(二)
就在老娘日渐里觉着张三娶媳妇东不成西不就,着急上火就想有女人抱的时候,老娘摸摸索索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高有半尺、围转约有六七寸,颜色澄黄澄黄精美的葫芦形蛐蛐罐来。老太太用抹布把罐口上的蜘蛛网给抹了,又把那镶嵌在葫芦上的金线儿图案擦的倍亮,交到张三手里。
葫芦罐上是一副猫戏蝶图,谐音叫它是:“耄耋嬉戏图”,是一件喜兴珍贵的东西,张三不懂,只觉着好看。张三用手摸了,那罐温润柔和,看样子是件古物。老娘让张三去官园桥的鸟市,专挑那细绿头打了蔫的小蛐蛐,带了回家。老娘从此将不知打哪学来的养蛐蛐本事,传给了张三。
经老太太的口传心教,蔫了要死的小蛐蛐,慢慢变成了碧绿名贵的大青头。
张三怀里虽没抱着这个女人那个女人,可有人见人爱的大青头,这也让他乐在其中。寂寞时掏出来逗逗玩玩,热闹时拿出来显摆显摆,倒把那爬墙打洞想女人的劲儿和在酒中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张三从此一心一意地侍候着老娘和侍候着蛐蛐。
张三的蛐蛐养得好,京城里蛐蛐界的这大腕那大腕,可亮出蛐蛐来,便都称张三为大腕了。众人的恭维话,拜年话,只要张三在这行内,便都是他的了。蛐蛐协会里有人不解: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张三,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养蛐蛐的高手了呢?
张三照着老娘的话,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教,什么有关蛐蛐的活动也不参加,只管逗着自己的蛐蛐。直到有一天,政协的几位委员说要来看张三的蛐蛐,要把这养蛐蛐的绝活写成书,张三这才发现,老娘教的这养蛐蛐,不是一般人的手段。
张三想,这绝活让他在人前长脸,比养花儿养女人强。
老娘见自己的儿子从此有了新欢,像了了一桩心事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照样将坚硬的蚕豆咬得像对冤家似的嘎巴嘎巴脆响,照样倚着儿子张三,舒舒服服地过着颐养天年的日子。
老太太八十四岁,除了眼盲,耳朵可灵着呢。张秃子家的、李小嘴儿家的,刘大蛤瘼的媳妇,她一听就知道。张三如今都快五十了,每天晚上听着儿子的呓语声,老太太便要过去给儿子掖一遍被子。要是张三哪天在外面多喝了几杯,老太太这一晚就甭睡了。
街坊们都说:老太太对儿子可真是太好了!
这天,张三蹬车来到前门大栅栏,拉着一家三口往西来到老舍茶馆,下了车,那客人正掏钱呢,儿子在一旁见着张三头上腾腾地冒着白毛儿汗说:“爷爷头上都冒热气呢!”客人看看张三,将原来准备给的五元钱收了回来,从皮夹子里掏出二十元的一张给张三:“师傅谢谢您!”张三一边推钱,一边说:“用不了这么多。”那客人拉着儿子的手道:“哥儿们甭客气,大冬天怪不容易的。”一家三口进了老舍茶馆。
一旁趴活的三轮车哥儿们,正在一块闲扯蛋,看着远去的一家三口,有个哥儿们过来对张三道:“三哥,这趟活不错,就是让您委屈了点儿,爹还没做呢,就做爷爷了!”
又一个哥儿们过来嚷嚷道:“三哥,这天寒地冻的,是该有个女人抱抱了!”
张三道:“别!哥儿们,别把你哥心里的骚虫子挑逗活了没地儿放去。”
哥儿们更是乐开了:“三哥,您还甭说,真有那么一位,托我娘都好些日子了,可没敢往三哥您这高攀。听我娘说,挺好一个姑娘,长得是又漂亮又孝顺,就是腿有点小毛病。”
张三先前没怎么在意,这会儿听说腿上有点毛病,便问道:“什么毛病?”
“其实也没什么,就平时蹦蹦跳跳比人家差点儿。”
“比人家差点儿?怕是不能走吧!”
“哪能啊!要是急了,也能跑!”
众哥儿们一听乐了,可张三却怎么也乐不起来,苦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告诉别人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八十四岁的盲人老娘还没侍候完呢!娶一个不会走路的瘸子,我有病!”停了停,自言自语道:“也好,今天‘祥子’哥哥多给了钱,我早点回家侍候老娘啵!”蹬上三轮对刚才的二位:“明儿见呐您哪!”
原本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收工的张三,今儿个早早地吹着口哨,按着喇叭,摇着满车欢快的铃铛,提前收了工,一声“回家侍候老娘去呗”撒得满街满道都是。
张三到了胡同口,蹬着三轮直往里闯,快到家门口了,前面却有一辆救护车挡住了去路,救护车的司机一直按着喇叭,把张三的那点高兴劲全给按没了。
张三冲着救护车嚷嚷开了,骂开了:“叫什么呀!就这么大地儿,都给您过了,我还过吗?”
救护车司机探出头来叫道:“我这救着人呐,您让点!”
张三听到这调侃道:“您怎么不说救我妈呢?我好让您!”
张三一点一点地往里挤,救护车司机气得“啪”的一声,用手砸在喇叭上,汽车“叭……”地一声长吼。
司机骂道:“操你妈的,什么东西!”
正得意的张三听到这,翻着那双小细眼睛:“您骂谁呢?您小子有种您给我下来!”说着话过来就要动手。
胡同里人越来越多,前后的喇叭声不绝于耳,张三身后一辆经常可以在胡同里看见行走的黑色小轿车等的也有些不耐烦了,见张三还在与那救护车的司机吵架,将那严严实实的小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探出一丝脸来,在车里道:“大家都挪一挪,就过去了!”
张三见了,撇了那个吵架的救护车司机,点头哈腰地过来献谄道:“回来了您!”
车内的那张净白的脸见了,有些傲慢的眼神里透着些许的鄙睨,打量着张三。
张三顿时有些得意:“咱们是街坊,就在胡同的东头……”
没等张三的话说完,那窗户早已缓缓地关上了,再不打开。
一直挤在人群里的文先生,此刻见了张三那讨了没趣的样,在后面拉着声调道:“三儿,走吧!走吧!”
旁边挤在一堆的路人也劝道:“大家都侧侧身子,就过去了,走吧!走吧!”
张三见大家又来相劝,这才横打鼻梁竖瞪眼,一边推着三轮车,一边在嘴里嘟囔道:“什么地儿不好走,偏走这!”楞是先从一旁给挤过去了。
救护车这才带着警笛,从张三的身后呼啸而过。
看着那小轿车也慢慢地驶入胡同,张三突然像醒过闷来,朝那冒烟的小车屁股,狠狠地啐了一口。
张三这才晃晃悠悠地蹬着三轮,照样吹着欢快的口哨朝家走去。
刚回到院子里,满院的人都站在那,像是在等着自己。
张三把车搁好啰,环顾一下大家伙儿,见大家伙的眼神儿有些不对。于是,喜滋滋地对着院子里的街坊道:“没敲锣,没打鼓,怎么就要开场啦!”
街坊们一个个地没说话。
张三冲着屋里高声喊道:“娘,我回来啦!”
屋里没有像往常那样应出声来,张三推门进去,见娘不在屋里,赶紧返身出来。
刚要再嚷,姜大妈手中提了一个包袱和一个热水瓶抹着眼泪过来:“你娘刚才被医院拉走啦!”
张三这才想起刚才和自己吵架的救护车,瞪大眼睛问道:“敢情那救护车真是救我娘来的?!”
姜大妈瞪了他一眼:“怎么就不是?!”
张三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抽着自己:“这臭嘴!就你成天胡说八道!”
姜大妈有些不解,将手中的东西塞给张三。
张三将包袱和热水瓶放到车座上,院里的街坊都聚在院子里,目送着张三推着三轮车出了院门,张三蹬上三轮,朝着刚才的救护车奔去。
姜大妈追出来冲着远去的张三喊道:“在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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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伺候盲了半辈子的老娘,街坊里谁都没得说的,那是个大孝子。
老太太今年八十四岁,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张三今年特别加着小心,先是给老娘买了一双红面儿绣花鞋,接着又买了一条绣着一只凤的红腰带。张三心里想:这个坎可要让老娘过好了。
拉三轮的哥儿们在一块说到张三娘,没一个不说:“偌大的年纪还那么硬朗,这是三哥您的好福气!”
福气不福气,张三自己最清楚,不过说到张三娘,街坊里谁都知道老太太有个特别的脾气,让人看了难过,有时还直让你生气。
老太太有儿子孝顺吃穿不愁,可自打解放建国那会儿起,老太太便爱穿破衣服。张三怕老娘年迈,每年刚秋尾还没入冬季,便早早地替老太太添置衣服,不是丝棉太空棉袄子就是羊皮马甲羽绒衣,可老太太一件也不穿,硬要穿上五十年来一直穿着的一件破棉袄。那件破棉袄,几十年了,味儿大了不说,还补了又补,重重叠叠简直不成个样子了。张三说:这是给自己当儿子的丢脸。可老太太楞说:“千层纱,万层纱,不如一层烂棉花。”
张三孝顺的面子,就这样全给老太太搅黄了。
街坊们开始还以为张三虐待老娘,忿忿之余,要来与张三理论,唯有胡同西头的文先生,泰然处之劝着大家伙:“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回吧!回吧!”
街里街外,胡同里院子内也都知道了老太太的脾气,渐渐也就习惯了。
后来张三听说部队里的棉花是上等的,拐着弯儿托着哥儿们求了一件武警的军大衣给了老太太。这回,老太太接过大衣反复地摸了又摸闻了又闻说:“这大衣还凑合,是棉花味儿。”这才将那件破棉袄扔了。
自打这开始,天刚凉下来还没入冬,老太太便成天裹着那件军大衣,说这军大衣比什么都好,国家的东西,还能避邪呢!大衣一披,老太太便嚷嚷着要儿子支炉子。
张三是孝子,怕老太太年纪大了烧煤炉容易煤气中毒出事儿,给买了个电暖气,可老太太嫌电东西不好使,又费电,楞赶着儿子给架烟囱烧炉子点蜂窝煤。
支好炉子笼上火,双手感觉着火的温暖,老太太脸上透出了满意的笑容。炉子上,从此少不了一个大沙锅,有时沙锅里炖的是一锅大白菜,有时炖的是一锅小米棒子面的稀粥。老太太再也离不了炉子,拉张凳子,守在炉子旁边,从怀里掏着大蚕豆,放在嘴里“嘎巴!嘎吧!”咬得震天价直响。每咬碎一粒蚕豆,老太太嘴一瘪一瘪,像得到了无比的满足。
有时候老太太偶尔也会拿个垫子,来到院门口,瞪着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外面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的胡同,在台阶上一坐就是半天。胡同里过往的人,有不知道老太太是张三娘的,多会误认为:哪来一个讨饭的老太婆,怎么就坐在人家的门口台阶上歇着?
张三娘不但身上爱穿破衣服,连屋子里也要装成破破烂烂。
屋里原来摆放有几件上好的红木家具,老太太硬让垫上了几个破垫子;窗户上张三挂着透光的白纱帘,老太太让取了下来,换成了破布拼成的窗帘;门帘本是张三从哥儿们那里弄来的一块上好皮毡,可老太太把它垫在自己的床上当了褥子。把一床破被单,装上一些烂棉花,改成门帘挂在那儿。院里溜弯时对街坊说:“人要省食节穿,才能积福,我能活到八十多岁,是平时积德行善攒下的!”
这些话,院里有人信着,也有人听过便走了,当面说些貌为恭敬的话,背地里却不免有些议论,不说老太太生性鄙吝,就说老太太是糊涂:“大家都要是像她那样活着,那还不都活瞎眯了!”只有文先生听了这话,才踱着方步道:“这是老礼教,好德操!”虽不赞成老太太把哪那都弄得破破烂烂,可口里却从不说丁点老太太的坏话,对谁都说老太太的做法有道理,值得街坊邻里大家都尊重。
老太太常年在屋里呆着,有时听着院里的动静,便隔着墙、隔着窗在里面嚷嚷着与院子里的人接话茬儿。院里的街坊,难得有几个人去张三他家屋里,惟有对过的姜大妈,在张三外出拉车不在家时,时常进屋去帮着照看照看,直到屋里那股子特有的味儿薰得实在受不了,姜大妈这才会骂着出来道:“张三的男人味儿,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张三在外面拉活,老太太一人在家,上午姜大妈去市场时,老太太便隔着窗户叫道:“她大婶,给我买只便宜的乌鸡来。”
老太太知道姜大妈管着市场便利,早早地让她给自己买来了一只杀好的泰和乌鸡。
老太太在屋里摸索着用沙锅在煤炉子上炖着,又端了一张椅子,坐在炉子旁闻着鸡的香味儿,守着那只鸡。
上了年纪的人,久坐炉旁,给火气一薰,再加上屋里的空气不好,一坐久了便犯困,不知不觉就打起盹来。(三)
张三不知道,可姜大妈都说好几回了:“老太太,您可别围着炉子坐,那样危险!”
老太太当面应承得好好的,可等姜大妈一走,照样还围着火炉子打盹。
乌鸡在炉子上炖着,军大衣的衣角,恰巧搭在火炉子上,给煤炉子一烤,渐渐地烤得由焦灼到冒烟再到燃烧。
老太太迷迷糊糊睡着了,一点也不知道。及至火星烧到皮挨着肉了,这一痛彻骨彻肉,才惊醒过来。用手一摸,火已烧到身上,老太太惊慌已极,惨呼两声,跌跌撞撞倒在了地上。
姜大妈转了一趟市场回来,正好听见老太太在屋里的惨叫,急忙蹿了进来,一看满屋子焦臭触鼻,老太太趴在地下,满身是火,一面急拿脸盆中的残水向老太太兜头泼去,一面大声叫喊着“救命!”
院里的街坊,这时也都下了班,一时大家奔进来,看一屋子浓烟,老太太躺在地上,身上的军大衣还燃着呢。
内中不知谁说了一声:“不用水泼了,快拿棉被盖,把火绝了氧,火就灭了!”说时由门上扯下那破棉帘子来,向老太太身上扑去,把老太太紧紧地裹在里面。火焰是扑灭了,可老太太也给憋的没气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老太太抬到床上,一看老太太腿上烧焦了一大块,奄奄一息,翻着白眼,已不能言语。
大家伙拨了120,叫来救护车,又让人去通知张三。
张三在大街上拉活,上哪找去?直到这会儿提前收了工,又在胡同口和人家吵了一架,这才哼着小曲儿进了屋。
京城里,张三哪那都去过,可就是没进过医院。这回来到医院里,不一会儿便晕菜了。张三只得不断地向病人打听,看见穿白大褂的,张三比划着向人问道。好在医院上下左右东西南北都有人,那头戴白帽的护士是真好,带着张三找到了给老娘瞧病的大夫。
大夫醉眼迷懵地看了看张三,像是十二分的不情愿,拿出一张签字表来,让张三签字儿。签完字,随后夹着那个大夹子,带着张三来到后院里的太平间。
太平间里,另一个大夫接过刚才签字的夹子打开看了看,这才让太平间的工人开了冰箱,拉开一个大抽屉。
张三看着老娘安祥地躺在那个大冰盒子里,不禁放声大哭起来,甩了手里的东西,热水瓶在地上“砰”地一声炸了。
张三一手拉着大抽屉,一手就要伸手进去捞老娘。
大夫和那工人在一旁,谁也没防着张三这一手,都吓了一跳,同时吼了一大声:“你想干嘛?!”
这一猛喊,把张三的手吓得缩了回来,泪眼怔怔地看着大夫:“那是我娘……”
大夫把张三推开,将大抽屉“嘭”地一声严严实实地合上了,从夹子中拿出一张死亡证明书递给张三,自顾自地走了。
太平间里,熙熙攘攘,许多人在大冰箱前,由着那位穿白大褂的工人将抽屉抽出推进,张三则一人蹲在墙角落的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白大褂工人过来,拍了拍张三,又用手指了指外面,张三抬眼不解地看着他,那工人不耐烦地吼道:“要哭到院里哭去!”(四)
张三唧唧哎哎来到院里。
想到早晨出车时,老娘还好好的在家里笼火,这会儿自己已经是个没娘的孩子了。娘死了,老太太一个人躺在那冰冷的抽屉里,张三不由得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在院子里悔恨地干嚎起来。
院里院外,人来人往,出出进进,有推着死人进来的,也有推着死人出去的。推出去的死人被一个纸棺材盖着,给装在一辆写有“八宝山公墓”字样面包车右下角的一个车洞里。
张三用惊诧的眼神儿看着这一切,见着人家抬了死人过来挺沉的,张三赶紧过去搭把手,帮完了照样蹲那儿哭。直到太平间里的人都走完了,张三还蹲在那儿,管理太平间的大夫走来,将张三连推带赶地轰了出来,张三只得先回家去。
医院过道里,一群男人呼啦啦地簇拥着一个大奶、细腰、肥腚的漂亮的姑娘,抬着另一个男人出了医院的大门。
张三一眼便被那姑娘的漂亮吸引住了,心说话:没想到这医院里还有这么一个大美人,真是旱香瓜另个味儿,蝎子拉屎独一份,澡堂里的鞋没有对儿。张三眼怔怔地看着那姑娘的背影,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随着走步的颤动,像锦缎子一样润滑滑地披在肩上和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漂亮脸蛋,就好像一个煮熟的鸭蛋,剥了皮在粉盒里打了个滚,又在房檐下用露水滴过了,嗬!那个透灵!白净的脸蛋儿,她不给您全看见,只是时隐时现地在头发后面露着一绺一绺,直逗得你要想看全了的欲望,钩的心里痒痒得难受。
张三被头发后面盖着的美丽所吸引,一时间倒把死了老娘的伤心吞在了肚子里,跟在姑娘的身后偷偷地欣赏着。
院外停车场上,有一辆写有“平安矿山”的车在那等着,众人将担架抬上车,姑娘随着大伙上了车,车缓缓地开出了医院。
张三傻傻地站在那,心里却海了去了:这辈子要是能有这么个漂亮姑娘抱在热炕头弄一弄,那才过瘾呢!救护车早都没影了,张三回过神来,迈开步子时,才发现裤裆中有些沾湿沾湿的凉乎。张三朝自己的脸上抽了一巴掌,骂了自己一句“傻屄!”又是捶头,又是打胸地干嚎啕,不知是在为老娘还是在为刚才上车走了的漂亮姑娘。
一路上,疯疯颠颠的张三见有蹬三轮车的哥儿们迎面过来,叫道:“老娘死了,明儿个来帮忙!”
见着车了,这才想起自己的三轮还在医院里,于是返回医院的存车处,将自己锁在医院里的三轮车开了锁骑上。
正要蹬车出门,看车的过来跟张三要看车钱,张三瞪着白果眼儿嚷道:“娘都死了,还要钱!”那样子像是要跟人拼命。
看车的见张三那副汹巴巴的样子,也不说话,挥挥手,让张三取车走了。
张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歪歪扭扭地骑着车,像个醉汉似的走在大街上。
岗亭里,民警见了,伸出头来提醒道。
“哥儿们,您要是练着呢,找个宽敞地儿去。”
张三听了,刚下去的火气,这会儿又给点着了,回头恶狠狠地横了那岗亭内的民警一眼。“您哪!给我在那罐子里老实呆着吧!”将车骑顺了,往家直奔而去。
这一路,张三逮着谁叫谁:“老娘死了,明儿个来帮衬。”
一路上,张三没少叫哥儿们,他要把老娘的白喜事办得风风光光,在街坊邻里哥儿们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孝顺。
7
苟儿胡同里经历着一桩大事,胡同里最年长的老太太去世了。
街坊邻里都来与老太太告别,拉三轮的哥儿们也都来帮衬,三轮车把医院里塞得哪那都是,满院子里尽是街里街坊和三轮车工人,像罢工似的。
太平间旁边的小告别室里,文先生带着几个左右街坊,一早就来到这里,张罗着帮张三处理老太太的后事。
文先生是胡同里最有文化的人,胡同里受着人们的尊重。有祖先的造化罩着和耀着,这后辈的子孙们便有福可享,有话可说,有身架子可摆。文先生自己有本事,可不抱着盆儿掷。特别是这些年来,以前被认为封资修反坏右的东西,如今谁沾到一点小边儿,也是美滋滋香喷喷吃不了还兜着走!更何况人家文先生在旗是正宗的满族镶黄旗。
文先生一家三代住在祖上传下来的一个四合院里,前些年院里还有两家外来户,后来文先生把落实的政策跑下来了,整个院子文先生便全收了回去。
如今,文先生的院子里,书有书房,画有画室,文先生的名声也是日渐里看涨,远近慕名来拜访的,求字儿的,求文的,每天都不少。文先生精瘦精瘦,不似那些脑满肠肥、手粗胳膊大的酒囊饭袋,人家可是实实在在的“有福难买老来瘦”的那种。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老花镜,银丝鹤发,说起话来,稀疏的胡子一翘一翘,老花镜往下滑到鼻梁了,文先生随意用从不离手的毛笔杆一顶,便又开始了该说的和该教的,那动作是又典雅又有身份。
昨天,张三由医院里出来,骑着三轮车来到文先生的院门前,求文先生为老娘写幅挽联,刚到门口,就见人来人往进进出出,院子里面热闹非凡。张三将车放在院门口,进了院。院内高搭喜棚,棚内挂了不少寿轴寿联寿屏。张三不懂,也就懒得看,只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返身要回去。
文先生穿着一身正时兴的紫红色唐装,恰好送一拨客出来,见张三要走,喊道:“三儿你别走,为你娘的事吧?我已知道了!”
张三冲文先生叫了一声:“不知道文先生今日大喜,也没告一声儿,您看我这空手来的!”
文先生到门口送完那几位客,过来一把拉着张三的手道:“你娘的事不急,先来看看这些字画儿,也让你长长见识。”指着眼面前的一幅幅字画道:“这是启力,是皇族!这是刘炳林,这是欧阳中水,这是溥心余,他与老皇爷溥仪可是兄弟辈。”足足看了有各名流几十轴,寿诗也有百十余篇。寿屏一共有六堂,其中门人吴人维、贾仁义、甑书旗和刘侠忙所撰的寿屏,满纸虽是谀言,可文先生看了高兴。一边说着一边让张三帮着把画轴一律挂在寿堂,寿诗挂到大客厅,寿屏分挂在书屋,各厅寿联把好的阔的挂在上面,不好的无名的挂在两廊没人看见的地方。自己有时也亲行调动一番。
大厅上当中悬了一块长匾,上写着“得荫堂”三字,两旁边是一幅洒金大红纸写的对联,文先生指着这对联念道:
源溯白山,幸相承九叶金貂,哪敢向清风明月;
居邻紫禁,好位置念年琴鹤,愿常依舜日尧天。
回头看了看张三问道:“三儿!明白这意思啵?”
张三摇了摇头,咧着嘴在那里傻看着。
文先生捋着胡须正要开讲,院外又来了一拨人,有抱着鲜花进来的,有打恭作揖的,也有送鸡鸭鱼肉水果礼品的。文先生撇了张三,过来与众人见过,又将礼品一概赏收了,又拿了一本大礼簿,要亲自来登记。
“文先生,给您贺寿来了!”
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叫声,一股浓烈的粉脂香味扑面而来。苟儿胡同东头前院刘豁嘴他媳妇领着一帮姐妹也过来送寿礼。
刘豁嘴新近被汽车撞死了,众人以为刘豁嘴他媳妇刚死了丈夫,是个新孀,哀怨之余,一定瘦损不堪,哪知见着面时,她竟无半点戚容,一身虽是缟素,打扮却极时髦。见张三也在这,打个招呼:“三哥也在这帮忙哪!”
文先生见了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顿时满脸堆笑,赶紧让到里面喝茶。张三见了,本也想调侃几句,一想这是文先生的家里,就把话咽了回去。
文先生照样把大家伙先拉倒对联面前,又将那对联念了,捋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摆出一副要专心致志倾听众人议论的架势,在那里等着众人发话。
厅堂里,一个戴着眼镜正在厅内徘徊赏鉴对联的识货行家凑过来,在一旁“啧啧”地感叹溜须道:“果然有满族在旗的风范,想当年大清王朝,人家这长白山子孙,叼金貂余阴,也不知窃享人间多少幸福。今日,虽早已易代换朝,可文老爷子您,还不照样是享不尽的清福?这苟儿胡同东西两头看看,再说大一点,这北京城里,除了人家当司长当部长的,有几个文先生您这样的有福之人?”
众人一听这话,像是都明白了那对联的意思,都在一旁附和。
刘豁嘴的媳妇听了文先生念的对联,又听了那人的解释,也像是果真懂了不少,嗲嗲地来到文先生的面前道:“这联子是说文先生不是?说得是真好!可我心里就常纳闷,我们姐妹在坐台时,也常有不少文化人来歌舞厅,这些人,见了面有说是文学家的,也有说是大诗人的,也有介绍说是写对联高手的。起先我最喜欢他们讲诗、讲文给我听,可后来听来听去,这些说诗说文的,无非都是那两个意思:说文章的,总是说自己的才气怎么怎么大,天底下的人都不识得他的大才;那说诗的呢,就更是吹得海了去了!一会儿说这个小姐好,和他如何如何说话投机,要用赞歌来颂扬;一会说那个小姐天生丽质,同她如何如何地恩爱般配,要以诗篇来吟唱。初来时,这无边无堰的漂亮话,闹得我们姐妹们回来就颠三倒四地显摆:也不知道这些文化人到底是才气真的大呢?还是真的看中了自己。姐妹们哪里有眼力去辨别?可等时间长了,这把戏也就穿帮了。想来想去,姐妹们心里就是不明白,来来往往,凡到这歌舞厅里来的,怎就没见过一个不说自己是才小的,想要找一个没才的,您还甭说,哪找去?!姐妹们这回醒过闷儿来,嚷嚷开了,说:这人都说:‘物以稀为贵’既然没才的这么少,这没才的还不都成宝贝了吗?怎么无才的就不到歌舞厅里来呢?不怕诸位笑话,那些说文说诗的,夸赞姐妹们长得好的,无非是我们当中的几个人,不敢瞒了诸位的实话,那几个被赞扬过的,有的连鼻子眼睛都还没长周全没长开呢!只借着黑夜里的霓虹灯紫外光,用胭脂粉将脸上的雀斑粉刺都遮盖了,歪的地方又用眉笔画直了,细眼画大了,暴眼的用假眉遮盖小了。可来的这些文人诗人,不是把她们比作西施,就是将她们比作王嫱,不是吟哦喻为沉鱼落雁,就是说她闭月羞花。姐妹们私下里说:若果西施王嫱要都真是这个样子,也是靠着一盒粉遮丑躲怯几根假眉装扮的,那也就没什么好羡慕的了。至于说到姐妹们如何跟那些大诗人大文人好,恩情怎样深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问了问,那几个姐妹儿告诉我说:“那些大文人大诗人在包厢里唱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没有一处没摸到的地儿,没有哪里没亲到嘴的地方,可到临了结账付小费时,他却将一张长脸抹了下来,梗着脖子翻着眼嚷嚷道:‘钱都在柜台上付清了,又付了妈咪的幸苦费,还要什么小费?’等姐妹们问的急了,他把眼一横,往沙发上扔了一张五十的,嘴里唾沫星子四溅,嘟嘟嚷嚷便骂开了:‘你们这些婊子,真不识抬举,哪天带了文化稽查队来了,你们也就老实了。’吓得我这姐妹儿好几天不敢出去坐台挣钱。等有一日,好不容易碰上这些大文人大诗人有一两回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赏给了二百三百的,可拿回家一看,全都是假币,白欢喜了一场。您想,这是有恩有情有义的人干的么?所以我们姐妹们就想,这做诗的,做文的,还有这作联子的,都把这诗把这文把这对联儿作的是:怎么漂亮怎么做,怎么抒情怎么写,怎么有义怎么唱,还说这是什么弘扬主弦律,其实都不过是造些谣言、睁着眼睛说些瞎话罢了。”说到这,转头又对文先生道:“不过呢,文先生的这联子,我可是真正的格外喜欢,您说这联子,一句是一句,句句在理儿!”
这一通宏篇大论,让在座的众人听了,顿时各个脸上现红现白,好在接着就是一阵连着的“哈哈哈哈”的笑声,将这尴尬也就轻松地应付过去了。
张三看了看大家伙,又看了看文先生,文先生听了刘豁嘴媳妇的话,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用手往上推了推金丝眼镜,也不知道那是在推眼镜还是在用手遮掩着自己似哭似笑的大扳牙嘴和脸,随着大家伙儿也“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快近中午,是正寿的时间了,苟儿胡同由东到西,前来贺喜的汽车,两头都冲着文先生家的大宅院门,把一条胡同都给塞满了。
来宾更是无奇不有,五颜六色。单就服装来说,有戴瓜皮帽穿长袍马褂布扣子的;有西装革履领带鲜艳的;有红黄蓝绿耀眼时兴唐装的;有剃着光头,身穿红黄僧衣手里捏着佛珠的广济寺雍和宫里的和尚与喇嘛;有蓄发长须,阔袖垂地口颂“无量寿”的白云观道士;有戴着墨镜大冬天手拿大褶扇的名流大亨;还有几个穿着笔挺、领章肩章齐全雄赳赳气昂昂的将军和大校。刘豁嘴媳妇带来的这些姑娘,此时更是个个争奇斗艳:外面披着熊皮大衣的,此时将大衣脱了,敞着大胸沟露着大板背,在人群里来往穿梭;穿着羽绒服的,也像扒皮似的,将里面的吊肩短褂露着肚脐眼的腰肢全露了出来;唯有那些超短的牛仔裙裤,劈着两条大肉腿,站在那里收不拢直在那颤。
众人都在寿堂,济济一堂,窃窃私语,咬耳朵弄媚眼,真是千姿百态,盛极一时。
刘豁嘴的媳妇,原是个走穴的红歌星。刘豁嘴没死时,成天跟着媳妇看着她,说她在外面偷人养汉,闹得两人常打架。这回好了,刘豁嘴也死了,她也没人再管了,刘豁嘴的“亡七”还没过呢,就逮着了机会往外跑。文先生的诞辰,她不光自己来了,还带拉了这一帮姐妹儿。姐妹们一个个娇娇艳艳,不时发出些像踩了尾巴似的淫叫声和孟浪声,惹得寿堂里的将军大亨款爷们,哪里还有心思叙话,只把眼睛直往这边瞟,恨不能脑袋后面再多长几只眼睛,把这边的姑娘都钩到眼睛里去瞅个透。
文家大院这一天,真是喜气洋洋。
文先生给足了张三的面子,等张三帮他把画轴都挂完,便当着那些尊贵的客人,把为张三娘写挽联的事应承了下来,又对张三道:“老太太高寿,这天寒地冻的,走了是她老人家的福分,是喜事!明儿个我一大早准送老太太去!”
张三听了这话,心里踏实,带着无比感激的心情回到家里,为明儿个老娘的白喜事准备着。
8
老太太是苟儿胡同里的老街坊,谁也不能失了这个老礼,胡同里但凡抽得开身的,一大早都到了。张三见了,虽在心里觉着自己特有面子,可是一想起胡同西头那深宅大院里的部长一家什么也没有表示,张三就在心里暗暗地想:哪天要是把那部长也巴结上,自己在这胡同里,也就真的是人前显胜了……
姜大妈领着院里的街坊们先来了,想着老太太的死因,姜大妈就觉着心里不好受,眼泪吧哒吧哒直往下掉。张三见姜大妈的哪个伤心样,心里就纳闷开了:我的老娘死了,她倒像在哭爹!
医院的告别室里什么都有,黑挽联,小白花,大花圈样样俱全,就等着主家带来写好的字儿。
文先生在艳丽的唐装外面罩了一件玄色的中山装,指挥着大家伙儿别字的别字,弄花的弄花,不一会儿,小小的告别室里,倒也像个电视里的场面。
那大横幅上的字儿写得苍劲敦实,是张三昨天求文先生得来的大手笔。
文先生还是那样金贵,鼻子上架着那副闪闪发亮的金边老花镜,站在门口端详自己昨夜写的这几个大字,心里有些懊悔又有些得意:要是一幅对子多好啊!怎么正儿八经地写楹联,就总也写不了这么潇洒得意呢?这笔臭字!真是经不了场面。不过想到自己积德行善,苟儿胡同里也就这么一位,老太太也就这最后一回,写得好,那是老太太的福份儿,也是自己的福气。想到这,拿眼瞅瞅姜大妈,见她没什么异样,放下心来,把步子踱方了,来到姜大妈面前道:“大妹子,开始吧?!”
老太太八十四,按说呢得按老礼来安葬,可如今,全北京城里都是火化,您要想那老一套,还真没地儿寻去。好在文先生学问大会开殃榜,于是文先生按老礼暗暗地给老太太开了一张。
文先生说了:这人一死,便有股子煞气,这股气便是“殃”,有一丈多高,还有颜色。人死过几天,不定哪一天、哪个时辰,殃就出来了,然后直奔那方而去,这便出了殃了。出殃时,人得躲着它,特别是生前和她有冤有仇有过节的,更是要躲她远远地,要是叫殃打着了,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文先生还说了:“相传地安门外有家新死者,延请阴阳先生来为其检出殃日。该先生检查后告之日期道:此殃大异于寻常,厉害着呢!吓的那家徙避仍恐不免于祟,后来打听到,唯有鸦番乌克神,胆大能敌。第二日全家奔访全北京,这才请来鸦番乌克神,大鱼大肉邀之上座,又是金钱,又是施礼,鸦番乌克神这才给出了殃,免了灾祸。”
文先生这些话,张三懂!那话里话外,一字一句,哪不透着人家文先生的学问?那是透着文先生的义薄云天呐!这四方邻里街坊能不佩服?
文先生知道这殃打哪天出来,于是将老太太的出生年月写在一张东昌纸上,又写上某年某月老太太怎么死的,刹有介事。
该做的,文先生在院子里都给做了。
张三倍儿信文先生,苟儿胡同里的街坊也都倍儿信着文先生。等这一切总算都完事儿了,太平间的工人也来了,张三和大伙儿跟着进来了。
工人拉开大冰箱,让张三验明正身认老娘。
只见冰箱里突然冒出一股白气,直冲张三迎面扑来。
文先生见了,在张三后面叫了一声:“三儿……!”心说话:完了!完了!那殃罩着张三了!
张三一见老娘又要哭,被那工人喝了一声:“到外面哭去!”将大伙都赶了出来。
文先生踱着方步凑过来要看看老太太,那工人叫道:“到点啦!化好妆再进来!”
文先生没想到自己这张在哪都受尊敬三分的老脸,在这却不管用,居然给驳了回来。文先生修养好,不去与这种下人沤气,像没事似的,指挥着大家伙儿和张三一道出了告别室。
众人从箩筐里拿着小白花,有戴着的,有拿在手上的,也有别在胸前的,正正式式都等着与老太太告别。
不一会儿,工人出来叫:“抓紧点时间啊,一会儿还有两家呢!”
众人在姜大妈的带领下,围着老太太站了。文先生代表苟儿胡同的街坊,朗声说了几句赞美老太太品行高洁,为人厚道的悼词。姜大妈听了,早在一旁落泪。
老太太安详地躺在几十盆鲜花中间,鲜花散发出一种馥郁的芳香。
张三看着娘化过妆的老脸上,像是有些似笑非笑,陡然间,张三觉着花丛中的老娘,怎么看怎么不像。
众人正要举哀,却记起了文先生在告别礼前给张三和大家交待的:老太太寿跻期颐,享尽至孝,死而无憾,无足为怨;而且留下有余不尽的福泽,将来阴庇子孙,反倒是兴家的兆头。想到文先生的这一安慰和劝说,大家也就止住了哭声。
老太太四周摆放着哥儿们送来的挽幛,待文先生讲完,姜大妈也止住了泪,张罗着街坊们和大伙像那电视里一样,围着老太太转了一圈,算是向老太太的最后道别。
文先生用眼瞅着鲜花丛中的老太太,对大家说:“老太太好着呢!您看没起一点尸斑,身子也还软着呢!”
大家一听这话,都不免有些瘆得慌。文先生却在心里暗暗地念道:老太太,我可是对得住您!您几十年前的那点事儿,我可没透一个字儿。
告别刚完,穿白大褂的几个工人进来,三下五除二将张三娘从花丛中抬了出去。
刚出太平间的门,就听“啪”的一声,老太太的一只手,从纸棺材里突然掉了出来。文先生吓得在后面一声惊叫:“不好了!炸尸了!”抬棺材的工人一听,吓得把老太太一下子扔在了地上。
半天,人们才镇静下来,那工人指着文先生刚想骂,一看是个半老头,也就将骂人的话咽了回去,重新打开纸棺材,把老太太掉出来的那只手放了回去。就这一刻里,张三突然觉得睡在纸盒棺材里的老娘那似笑非笑的脸上有些恐怖,自己亲近了近五十年的老娘,竟然有些不敢靠近。
太平间外的院内,跟昨儿个一样,停放着一辆八宝山公墓来接死人的灵车,穿白大褂的几个工人,将张三娘抬进了汽车后的那个深洞,“啪”的一声,将洞门关上。
张三看着老娘被推进车尾那黑漆漆的深洞,突然“嗷……”的一下,狼似地叫了一声,又是捶胸,又是拍脑袋地干嚎起来。
哥儿们劝了几句,张三只得上了车。
姜大妈过来递上两条烟,张三接了,拆了一条,给车里的哥儿们一人一包的发着,又将一条完整的递给司机。
姜大妈抹着泪在一旁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开慢点儿,老太太怕颠。”说完与张三打个招呼,领着街坊回去了。
车子慢慢地开出了医院,司机把送的那条烟往驾驶台上一放,又用一件工作服盖了盖,回头问:“怎么死的?”那口气直让人觉得不舒服。张三听出了司机怕传染病的弦外音,瞪着小眼珠儿便要发作。
一旁的哥儿们用手挡了挡,赶紧说:“八十四岁的老太太,能怎么死?!”
司机回头看了看大伙,见一个个黑黝黝的敦实健壮,嘴里嘟嘟囔囔“七十三,八十四……”啪地按了一下喇叭,这才不吱声,将车开了出去。
张三坐在车里,看着飞驰而过的复兴门、木樨地、公主坟,心里莫名地想起了周总理去世那会儿,长安街上人山人海,灵车开得很慢很慢,可人们还是嫌车太快。那天自己也在人群中随着大伙儿一块伤心,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可今天,自己就在黑纱覆盖的灵车里面,自己怎么一点悲伤的感觉也没了!这可是自己的老娘……
想着想着,突然,张三想起了老娘的那个纸胎漆皮箱子。这小红箱子哪去了?昨天自己将家里家外翻了个遍,哪那都没有,娘藏哪儿了?或是给谁了?张三心里直埋怨:娘啊娘,您那漆皮纸箱子里的秘密,怎么就连死了也不让我知道呢!……
眨眼功夫,灵车颠颠簸簸地到了八宝山公墓。
八宝山里,人山人海,张三加了个塞,又在八宝山买了个漂亮的骨灰盒,登好记,交给烧人的火化工人。娘的骨灰要到几天后才能来拿,张三心里犯着嘀咕:您要是弄错了怎么办?可没别的办法,只得领了哥儿们回家。
几天后,张三将老娘的骨灰盒抱着来到张北的老家,把老娘埋在了祖坟地里。
在回家张北的路上,张三突然发现,医院里碰见的那个姑娘在路旁卖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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