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蹄膀
　　
　　冷凝
　　
　　我是红烧蹄膀大酒楼的厨师。
　　但我不但不是大厨师，连二厨也算不上，认真说来，我的工作只是将在杀猪时没有刮干净，残留在蹄膀上的猪毛一根一根拔干净，再把上面的积年污垢刮干净，把蹄膀打整得如同贵妃出浴一般白白净净的，送给下一道工序。所以，厨师只是好听的说法，确切说，我只是在厨房里专门拔猪毛的打杂的。
　　红烧蹄膀大酒楼的生意很兴隆，我每天要给成千上万只蹄膀拔毛刮皮，渐渐地，我练成了一手绝技：我能以很快的速度拔光猪毛，刮净积垢。
　　但从没有人认为这是绝技，我根本没有展示给别人看的机会，想来也没有人愿意观看这样的绝技。我还是只能在厨房默默地拔毛刮垢。
　　一天，管理厨房的领班对我说：“喂，前堂上菜的人手不够，你去帮下忙。”自从练成了这手绝技，我能很快干完活，轻松地看着别人忙碌。
　　我被分派给天字一号包厢的客人送菜。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很年轻妖艳的女人，我猜他们的关系一定不正当。
　　我第一次进去时，那男人正摸着女人的手，一见我进去，男人慌忙地很不情愿地从女人手上挪开自己的手。
　　我只是来送菜，只需要把菜端上桌，报上菜名就行了。我一点不关心顾客的情况，也无意打听他们的隐私。
　　但是我锐利的眼光看见了男人的手：那手看上去不够干净，好像很久没有洗过一般，堆满了污垢，手上长着几根稀疏的毛，就像是猪蹄上没刮干净的毛。那女人的手倒是很白嫩干净的。
　　“这是我们酒楼最有名的红烧蹄膀！请客官慢慢享用，多提意见。”我一边说着，一边出手了，我闪电般地拔下了他手上的一根毛！那男人无比惊讶地瞪着我。然后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一无异状，只是少了根毛而已。
　　其实我大可不必拔他的毛，他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多年的工作经验，使我对稀疏的毛，积年的污垢有种必欲拔之，必欲刮之而后快的欲望。
　　就在他打量自己手的时候，我又出手了，我闪电般地拔了他一根胡子。他的胡子也是那般稀疏，积年污垢藏在几根胡须下。
　　男人又吃了一惊，手飞快地捂住嘴唇。然而我在他的手向嘴唇飞奔时，我半路拦截，又拔了他一根手毛，他抬起另一只手向先前那只手捂去。我再次拦截拔毛，突击成功。
　　那男人“噢”地叫着，惊讶地猛地靠向椅背。但他太用力了，“啪”地一声，他连人带椅向后仰面翻倒：“哎哟。”他更大声地惊叫。
　　我放下托盘，连忙把他扶起来，同时出手如风，几下就拔光了他唇上手上的毛。他虽然摔得晕头转向，但还是不停地大叫：“哎哟，哎哟，酒楼里有蚊子？不停咬我？哎哟，什么蚊子，咬人这么痛！”
　　那女人坐着没动，说道：“没有蚊子啊，我都没有被咬到。”
　　他居然以为我是蚊子，我大不服气地道：“客官请不要乱说，我们酒楼的环境卫生一向是全国最优秀的，怎么会有蚊子？再说，这冷的天，蚊子也应该死绝了。”
　　“啊？我手上的毛呢？”那男人坐定之后，看了一眼被蚊子“咬”过的手，立即发现手上的毛不见了，急忙去摸嘴唇，当然他的嘴唇此时已经光溜溜地，没有一根杂草了：“我的胡子……也没有了……”他看向我跟那女人，充满疑惑地问：“你们——？”
　　“不是我。”那女人立即为自己开脱道：“我坐着没动，不可能拔你的毛。”
　　我还没有拔过人的毛，觉得很有趣，我还想替他刮刮积垢，说道：“我们酒楼客官至上，客官就是上帝，小的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拔您老爷子的贵毛。”
　　“手伸出来我看。”那男人并不相信我的话。我伸出手：我的手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根毛。
　　男人瞪大了眼睛，在桌上地上四下里寻找他的毛。但他越找越是恐惧：“这里莫非有拔毛鬼？”他找不到他的毛。
　　“啊！”女人惊叫了一声。
　　我堆起笑容：“客官说笑了，我们酒楼怎么会有那些脏东西！”
　　男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向我说道：“去，给我拿瓶烧刀子来！”看来男人想借酒壮胆。我应着退了下去，在我关上包厢门的时候，隐约听见那男人说道：“……脱裤子……”
　　我再次进入天字一号包厢时，女人与男人已经亲亲热热坐在了一块。我猜他们的热身运动已经圆满结束。
　　我送上酒，说道：“客官，您老的酒来了。”我恭恭敬敬地递上去。男人很自然地伸手来接。
　　一瞬间，我又出手了。不，这次是出刀了。我熟练地运刀如飞，只在男人接酒的那一会儿时间里，我硬生生从他手下刮下一层皮来！我的业务水平是一流的，我刮下来的仅是他手上的积垢，绝没有伤到他一分一毫的肌肤。我看着他忽然变白的手，如同初生婴儿一般干净细嫩的皮肤，心里感觉很舒服，很有种成就感。
　　也许男人对于自己的手忽然变白很不习惯，也许，男人手上的积垢没有经过浸泡，干刮后有些疼痛，他惊叫着缩回手。“当。”地一声，那瓶烧刀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水四处乱溅。溅在男人身上脸上，溅在女人身上脸上，也溅在我的身上和脸上。
　　出刀！我再次出刀！在这忙乱的时刻，绝对是个出刀的好时机！
　　我的刀刮向男人的嘴唇……
　　“他妈的！是你这臭小子搞鬼！”男人竟然在这慌乱的时候，看见了我递出的刀锋！他怒喝中一拳向我捣来——是那只尚未刮过积垢的手。我刀锋一转，迎上他的手……
　　手指飞上半空，血也飞上半空。
　　我怔住了：我的刀第一次沾染了血污。我只想替他刮刮污垢，我并不想伤到他，我跟他也没有恩仇，我根本不认得他。
　　我的头脑嗡嗡作响，我想这一次我可能不但会失业，被赶出酒楼，很有可能我还会去坐监狱。我后悔了，我实在不应该把他当做猪蹄膀一般的修理。
　　那个男人也怔住了，用不能置信的眼睛看着我，嘶声道：“你他妈是练家子？！”他气歪了嘴脸，他断了手指的手掌在流血，一脸痛楚却哈哈大笑道：“凭你就想杀我吗？杏花雨怎么不敢来？”
　　“我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地说。
　　那男人忽然“嗷”地一声惨呼，向我扑来。
　　我连忙后退，男人一头扑倒在地，背上赫然插着一把刀子。男人挣扎着说道：“你真的够狠！为了杀我，连自己都肯出卖！”
　　女人一脸的漠然，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要能杀你！”她蹲下身子，手握住男人背上露在外面的刀把，一字一顿地说：“你！去！死！吧！”说完拔刀，鲜血飞射而出，染红了女人的手。
　　男人轻轻哼了一声：“我干了你，值！”就此断了气。
　　女人看向我，我骇怕得直向后退，我想她一定会杀我灭口。
　　女人提着沾满鲜血的刀，逼近我，我无力地靠在包厢那薄薄的板墙上，已经无路再退。我想呼救，我努力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女人将那只干净的手伸向我，从我手中轻轻取下我的刀。我四肢僵直，无法动弹，只能任凭她从我手中拿走我的刀。她凝视着我，我的心都快停止了跳动，我无助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她的当胸一刺。
　　无边的黑暗包围着我，我从没有这样近地面对死亡，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死亡降临的速度竟是那样迟缓，那样漫长，令人窒息。
　　“谢谢。”女人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忍不住张开眼睛：包厢中，女人已经不见了。男人倒在血泊中，我倒在冷汗中。
　　官衙里的捕快们很快就来了，我成了唯一的目击证人。
　　女人拿走了我的刀，谁也没有怀疑这命案也曾有我一份。
　　后来听说这个男人叫：楚江月，据说是什么江洋大盗。
　　不过，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我还是红烧蹄膀大酒楼里的厨师，当然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了。
　　在深夜寂静无人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女人，但我永远也不知道她是谁。
　　 ————2002-12-14稿于寻梦园『原创』(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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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凝严正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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