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织布机 |
母亲的织布机
文/ 秋庭晓月
惹母亲发火生那么大的气,是头一次,我纯粹是无意的。
那天下着雨,农忙的日子难得清闲,母亲去邻居家串门唠家常了。久不回家,临近中午,我便抢着做饭。因为下雨柴火潮湿,我就去偏房的草棚里找引火柴,顺手在母亲那驾破旧不堪的织布机上拽了块木板,用斧头劈开填进了灶膛。刚好母亲回来,本来笑着,看到还没填进灶膛的碎木板,一下子掉了脸色,几乎愤怒地斥责我:“你怎么把织布机拆了!我死不了,谁都不能拆烂它!”我低着头不敢说话,孩子似的听从母亲数落。尽管我给母亲认了错,可母亲还是好些日子不愿意搭理我。
是啊,我还能埋怨母亲吗?母亲不愿意搭理我是对的,我用一次近乎莽撞的行为伤害了母亲心灵深处的某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更是我应铭记一生的。
这架破旧的织布机不仅是母亲的陪嫁,更重要的是,它使我们姐弟三人完成了最初的学业,使一个贫困的庄户人家从贫穷逐步走向富足安宁,是我们家“成长”的见证啊!一滴雨打在脸上,纺车转动的“吱吱”声和那只金黄的杼梭在经线里穿行的身影重又萦怀。
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总有纺不完的线,织不完的布。秋叶落尽,北风扑窗。母亲开始了历时近七个月的“织布工程”。说织布是一项工程,其实一点也不夸张。“半尺布,一里路”,母亲说起织布用的功夫常常这样念叨,后来,我读到乾隆《御题棉花图》里方观承的诗也是这样说的:“轧轧机声地窖中,窗低晓月户藏风。一灯更沃深宵焰,半匹宁酬竟日功?”一团轧好的棉花到上机织布要经过搓节、纺线、拐线、浆线、染线、牵线、递筝等九道大大小小的工序,每一道都费时费力。
冬日乡村的夜漫长而宁静,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夜里就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夜夜纺线到凌晨。白天玩儿累的我们常常在母亲纺车的摇动声里睡去,又在那嘤嘤嗡嗡声里醒来。母亲端坐在炕梢,左手捏着一条棉花节,手臂像拉着琴弓悠长自如的伸缩,在纺车轮转动的歌声里,一根根细白的棉线从棉节里吐出来,在锭杆轴上逐渐缠绕成一个硕大的线蕾,纺好的线蕾靠山墙码着,像一个个熟睡的婴儿,母亲纺线的身影在微弱的灯光里也映在山墙上,守护着她的孩子们。
雪花消失了身影,春天洒下满院煦暖的亮光。这是小院最热闹的时候。母亲在院子里竖起一根根竹竿,搭好晾线的架子,邻里的大娘、大婶相继被母亲邀来帮忙,她们先是“吧嗒、吧嗒”抽一袋旱烟,东家长西家短的说活一阵子,才开始忙活浆线、染线、晾线等活计。在染缸里被颜料染的五颜六色的棉线像一个个过年穿了新衣服的小姑娘在晾线杆上静静的晒太阳,浆洗的米香在小院里弥漫开来,引得几只馋嘴的麻雀在枣树枝上跳跃欢唱。待线拐晾干后,再缠到线架上,按照母亲设计的花色一根一根的牵起来束成经线捆,然后,母亲和大娘大婶们在院里支好【(木由)zhu】蔻,静坐凝神一根根把线头递到【(木由)zhu】蔻里,织布前的所有工序算是完成了。
布谷鸟欢唱的一个正午,吃着午饭,母亲很凝重的对我们说,我下面开始织布了,没时间管你们,你哥俩要听姐姐的话,玩儿够了,和姐姐一块去给牛多打点草回来,省料长膘,我们就赶紧点头答应。午睡后下地前,我总是要到母亲织布的西屋门前倚在门框上看一阵子母亲织布。那时我觉得织布是件很神奇的事,一根根线怎么就成了给我们做衣服的花布呢?我喜欢看母亲织布的每一个动作和织布机每一个部件发出的声响。脚踏板“啪嗒,啪嗒”随着母亲脚的踩按上下移动,母亲用一只手推着【(木由)zhu】蔻“哐当,哐当”挤压纬线,而牵引纬线的杼梭像一条活崩乱跳的鱼被母亲的另一只手拿着在经线的夹角里穿行,留下“唰唰,唰唰”的欢歌,听着卷布轴“咕噜”一转,一块红绿条块相间的细棉布已织好卷了起来。而母亲做的这一切动作那么娴熟优美,长大后我看到舞台上钢琴师弹奏音乐时,常常想到母亲的织布动作。其实,我看到的还有母亲因贫困而苍白虚弱的脸色,细密的汗珠挂满额头,母亲看我在那愣神,就扭过头来,一句话也不说,只冲我笑笑,我就知道该下地了。有一天中午,我又去看母亲织布,可母亲竟趴在织布机上睡着了,母亲太累了,我轻手轻脚的赶紧离去了。
我们姐弟相继入学了。虽然那时学杂费很低,可是一个贫困的庄户人家应付三个孩子的学业,还是吃力。除了农忙,母亲的织布机便常年“哐当,哐当”的在小院里响着,母亲一门心思的织布、织好布。母亲心灵手巧,织出的花色、质地、样式总是很多,拿到集市上也好卖。每当我们伸手向母亲要这要那时,母亲总是惶惶地说“快了,快了,等这匹布下了机,就都有了!”不长时间,我们要的本子、铅笔便会到手。
时光荏苒,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姐弟三人总算没有辜负母亲的苦心,努力考进了中专、大学,接着毕业、工作、结婚。随着这几年家境的好转,母亲那台织布机也被搁置起来。而最让我感动母亲的是在我们姐弟先后完婚的时候。母亲在她那个锁了几十年的柜子里竟拿出了几十丈长的各种花色的细棉布,她说这是给我们慢慢攒下来的,用这样的棉布做被里、褥子里,冬暖夏晾,吸汗结实,城里是买不到的;棉花是自家的,母亲大大方方的给每人做了十铺十盖,用了老家最隆重的风俗。
今年我到保定出差,去直隶总督署参观,在门廊里无意中发现有一本书,是乾隆年间两任总督的方观承编撰、乾隆御题诗句的《棉花图》,用图诗的形式介绍了清朝直隶农村种棉、织布的全过程,我当即买了下来。回家时,我拿给母亲看,母亲笑着说,我又不识字,给我看这个干啥呀?可是母亲看到那些精美的图画时,两眼分明闪烁出曾经久违的光亮。母亲最终原谅了我,倒不是因为一本书,母亲在村里找了一位手艺好的老木匠,最终把织布机上那块木板配齐了。
从母亲的目光里,我重又读到了流逝的苦难岁月,明白了自己逐渐忘却了不该忘却的东西。陡然发觉心灵的荒漠已生长了慵懒和满足。这发现使我着实吓了一跳,在贫困日子里长大的我,无论如何不应该忘记关于母亲和母亲的织布机的故事啊!
现在,我的孩子也已到了我那时看母亲纺线、织布的年龄,可是她不会再看到那样的光景了,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他们的幸福。可是,我想,我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把关于母亲织布机的故事讲给她听,否则,他们越来越稚嫩的肩膀怎么能够承受未来生命里的风风雨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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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到荼靡 |
Re:母亲的织布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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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02 01: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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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字令我想起小时侯在故乡看到的一些画面 那些祖母的邻居 还有童年的伙伴以及 偶尔的恶作剧
好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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