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人们脸上那种恬然温暖的表情，却害怕看见妇人颜面上的那种冷若冰霜，即使那种冷淡并不是针对我。我觉得一个没有善意笑容的人足够令人失望，甚至是绝望。
　　中午，看韩剧，片子里一位老妇人在弹钢琴，她的妆容华贵，举止从容，弹奏的曲子是一首舒缓的《我的母亲》。流淌的音乐里，美丽的女主角听着奶奶的弹奏，止不住流下了眼泪。泪光中回忆起和母亲亲历的那些苦乐交织的往事，而如今相依为命的母女俩永远的阴阳相隔。
　　
　　我喜欢那些存在着的回忆，回忆的温柔片断里充满了无语的感激。因为，回忆，不是为了恨。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妈妈的亲戚很少。在远方，妈妈只有一个年迈的姐姐。而在没有见到姨之前，我就对她充满了敌意。这些抵触情绪的建立当然来源于母亲的叙述。
　　
　　妈妈说当年姨家的生活条件相当的殷实，相形之下，我们的家境就显得很是寒酸。而商人出身的姨并没有适时地伸出援助之手接济她唯一的妹妹。我清楚地记得妈妈的描述里有这样的一个画面：姐姐小时候特别喜欢姨家的一个漂亮的葡萄酒瓶子，曾经哭闹着为了这个漂亮的瓶子哀哀的缩在姨家就是不肯回家去。而姨却维持着无动于衷，姐姐的哭喊并没有动摇她的冷酷。这个事件造成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妈妈虽然清贫，可是骨子里却是非常要强的一个女人。妈妈说，当时的她狠狠地打了姐姐，然后带着孩子离开她的胞姐家扬长而去。
　　
　　想象着姨那种为富不仁的冷酷嘴脸，小小的我，心中充满了对姨的憎恶和怨恨。
　　
　　十多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姨妈家。那是我第一次远行。我和妹妹都郑重其事的穿着妈妈精心缝制的水粉色的确良衬衫，胸前绣着细致的花朵图案。坐上火车的那刻我无法抑制的兴奋，体会着全然不同的新鲜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微微的不适。后来，我知道，原来自己是晕车晕船的。这种不适在我的那次远行中才凸现出来。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那座城市。暮色四合里，那个城市的人家开始家家户户的关上自家的轧板。一块一块带着号码的轧板被人们排列在窗子的外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不安全因素，也将自家和外界鲜明的横亘起来。
　　
　　推开姨家的院门，我首先看见了门斗里面梁上悬着的一根绳索扣。后来知道那是姨用来恢复肌体机能的简单锻炼器械，那时候，姨已经患了脑血栓，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而这个冷漠的绳扣足以让我觉得恐惧。我总是隐隐的嗅出它所透露出来的一些不祥的气息。
　　
　　姨是个干瘪的老太。松懈的皮肤，矮小的身材，带着母亲家乡口音，叫着我的乳名，亲热地招呼我。我隐藏着自己的敌意，藏到了母亲的身后。
　　
　　原来母亲的姐姐是这样的样子。
　　
　　几天之后，妈妈带着妹妹回家了，我被留下来和姨妈做伴。我想姨妈的老眼昏花之看见了我表面的文静寡言，全然不懂得我内心里对她的厌恶和憎恨。我没有选择的被留在了姨家，陪伴着一个即将枯萎的老妇人。她浑身散发出即将腐烂的衰老气息，透出行将就木的羸弱。而我，总是把她想象成童话里的老巫婆。遗憾的是，她没有老巫婆长长的凄厉的指甲。
　　
　　我虽然很小，已经懂得用自己的方式报复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每当想起来她当年曾经那样冷酷的所作所为，我就忍不住心中涌起来的对她的仇恨和轻蔑。我装作对她的招唤无动于衷，任她蹒跚着趔趄着走过院子里的障碍物，却装作心无旁骛的捧着书本啃读。我很少和她说话交谈，更多的时候我们之间独处是死一般的沉寂。
　　
　　每当看见她充满了孤独的一个人拽着门斗里结着的绳索扣来来回回的拉动手臂，看见她眼巴巴地盯着门口期待着院门被谁或谁推开，我都从她的孤寂里获得了报复的深切快感。
　　
　　她要我留下来陪她是自私的想法，为了缓解她老来膝下的凄凉，而仇恨的种子却在我的心中发芽，疯狂的生长。我的冷漠，要她为了她当初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对于我来说，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假想敌。不再是我母亲的姐姐，不再是我的姨妈，只是一个当年曾经冷漠施虐的老妇人而已。
　　
　　那个城市，在那个夏天，给我的童年留下了不灭的痕迹。我还能回忆起来街道的摊床上悬挂着的轻飘靓丽的淡紫色的半袖衫，想起来新买回来的海棠果那种果汁四溢的甘美醇香，想起来夜市玻璃橱柜里流光溢彩让人垂涎欲滴的熏兔，想起来院落里时常回响的影院的嘈杂广播，想起来我曾经陪伴过的那个衰老的妇人。
　　
　　她，有着下垂的眼眼睑，良多的属于老太的皱纹。母亲说，老年的时候眼睑下垂的人大多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很漂亮过。而我在姨的脸庞上仔细的逡巡，却找不出她曾经艳丽的任何证据。青春，财富还有养尊处优，都随着年华的流逝远离了她的左右。
　　
　　垂老的她，只有衰败的身体和完全枯朽的苟延残喘。
　　
　　后来，很久之后，姨妈安静的离开了人世。母亲去参加了姨的葬礼，红肿着眼睛回到了家里。妈妈只有姊妹三个，二姨早已撒手人寰，姨妈去世之后，只有母亲一个人孤苦零丁的留在了尘世里。看着母亲伤心的哭泣，我忽然感到了一丝悔意。
　　
　　多年之后，当我再次走近那座城市，相似的辰光里那些灰旧的往事纷纷的复活。而我，再也找不到我曾经熟捻的一切回忆。
　　
　　古老的轧板，路边的档口，喧扰的夜市，甚至是姨家的老屋。变迁之后，我的童年，属于这个城市的回忆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干脆。甚至，让我没有机会去再一次为我的幼稚犯错作一次忏悔。
　　
　　清晨，我打开窗子。清冷的风吹开了这个城市积蓄的美梦，钟楼敲出了悠扬的乐声，成群的鸽子悠然飞过视线。我敞开手臂，试图拥抱着这个让我熟悉却遗失梦境的所在，却发现，在痛彻心扉的恨之后，留下的是更多的伤害。
　　
　　生命中，记恨过很多人。情绪化的自己，爱憎分割的很清楚明白。越来越多的经过之后，慢慢的，学会了原谅，学会了体谅。
　　
　　每个人都在特定的状况下有他自己做事的理由和初衷，所以，对与错的界限药用什么来衡量呢？当我试着用仇恨的利刃来切割我的仇人的时候，自己的双手也被双刃剑割得血肉模糊。
　　
　　曾经对朋友说，回忆是暖的。经过了之后，无论怎样，都要学习着接受，学习着面对。感谢短暂的生命力每一次真实的碰撞和邂逅，终于明白，恨的背面不再是恨，是一种平静的微笑。而恨，是用来被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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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