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的故事
序
总的来说,阿七算是个幸运的孩子。其实她不叫阿七,在家里的四兄妹中排行第四。因为有三个兄弟夭折了,所以仍叫阿七。其实阿七长得挺好看的。长成大姑娘了,出落得也有眉有眼的。阿七有种天生的机灵劲,也有种与生俱来的威气,人长得虽瘦小,但谁也不敢小看了她。她的劲头是从骨子里带来的。
阿七一上学就当了干部。那时候,北方的孩子上学晚。阿七九岁了才上一年级。好在当时中小学都实行的是五年制,阿七才得以在19岁时上了大学。要不是这样,可能一切都会改变呢。那样,她就不会遇到久庆,也就不会变成另一个人。是久庆让她变了,阿七一直这样认为。这个主意很正的女孩,在与久庆结合后,成为了一个挺懂事的女人。
其实阿七上大学前是十分恨男人的。因为父母经常吵架,阿七对结婚充满了蔑视。对班上嗲声嗲气的女生不屑一顾。自己从不在脸上涂任何东西,黑黑瘦瘦的,总是穿姐姐穿剩的衣服,宽大破旧,阿七从不觉得不好。相反,阿七以男人自居。小小的阿七觉得,只要自己象个男人一样坚强,就什么也不怕了。她一直想做个男人。很奇怪,恨男人又想做男人,阿七还不知道这是矛盾的。她小小的心灵中,觉得吵架是无耻丢人的事情。吵架的人就要分开才对。可是,父母吵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分开。后来阿七知道,这就是中国人的婚姻。但对吵架的原因并不知道,觉得他们真是有吵不完的事。后来阿七发现吵架总是有原因的,比如家里来了父亲的女同事,或者农村的老家来了亲戚,再就是单位气不顺之类的事。阿七是女孩,总觉得妈妈是对的。父亲多少有些不对。比如,他对女同事和女学生笑的时候多,眼神也温和得多,对男生就不同。阿七不大领同学回家,她害怕同学笑话父亲的笑。有一回,好朋友连弟和她姐姐来家里,父亲把人家当亲生女儿似的,对阿七吆来喝去,对人家笑逐颜开的,全不给阿七班干部的面子。阿七领教了,此后从不带同学回家。其实,父亲对阿七是很疼爱的,经常在人前说阿七最象自己。聪明好学有骨气。阿七是兄妹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也只有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这让父亲很有面子,对阿七有点特别地宠爱。阿七在父亲的心里,才有了重要的地位。
阿七是从不服人的。比如班级里王昆会讲故事。不过她讲的都是书上的,她爸爸有好多书。阿七没有,但阿七会编故事。总是信口乱编,把奶奶讲的故事演绎一下,同学们也愿意听。只是王昆背后说,阿七讲的根本不是故事,是老婆舌,是迷信。后来王昆转学了,她们家到一个很大的城市去了,阿七的听众增加了一倍。再有就是刘权了。刘权的毛笔字写得好,但刘权太小家子气了,全校那么多学生,女生都没有家长接送的,只有刘权要人接送。下雨天,他姐姐要送雨伞,怕他湿了鞋,还要背着回家。阿七下小雨从不打雨伞,也不要人接。其实,家里根本也没人接。只有二哥身体弱,妈妈有时会照顾他一下。二哥皮肤白白的,和家里的其它兄妹全不一样,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想事情。他有点特别,父亲说他作文爱跑题,二哥从不反驳,但也从不听他的,照样写自己的,用爸的话说,跑得更远了。阿七上大学的时候,二哥眼里有了泪花,说早听爸的话就好了。虽然爸没什么水平。二哥这样说的时候,看也没看爸一眼。阿七吓了一跳。她还记得爸有次大打二哥的情形。她并没听清二哥说了什么,只见爸的大手掌呼地左右开弓,二哥脸蛋立刻象成熟的苹果。阿七这样想到苹果,是因为妈妈单位分的苹果里有个最红的,阿七惦记了好久也没吃到。这下却上了二哥的脸。二哥一颗泪也没掉,也没躲,仿佛爸打的是别人。阿七注意到,从那次以后,爸再没动过二哥一手指头。
阿七惦记的红苹果被三哥哥吃掉了。阿七连他什么时候吃的也不知道。三哥象有特种功能似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瞒不过他。妈妈藏在哪,他都找得到。三哥的身体最棒,黑黑壮壮的,爱打架。班上的同学莫不被他打过。三哥一开家长会,爸妈就让大姐去。大姐比三哥大5岁,很懂事能干。家里的家务都是大姐做,还要做饭、喂鸡。做功课时都是在灯下。兄妹们都听大姐的话。爹妈不在家,就是在姐当家。大姐在学校是好好人,当个班干部,全不象阿七那样厉害。老是有捣蛋的同学欺负她,老爱哭。爹妈稍微说她几句时也爱哭。阿七觉得爱哭就是没出息。
姥姥不喜欢爸爸。阿七老早就发现了。姥姥家里有什么活,都要爸爸去干。但也不做些好吃的来补一下。要是舅舅们在,就不同,会有一两个象样的菜,就是见些荤腥的。但爸爸从不报怨,阿七觉得爸爸很男人,是个大丈夫,就象爸爸教她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但爸爸实在是太瘦了,小般也放不进去啊。阿七不懂得,但知道能放船总是好事情。就老在姥姥面前说,我爸爸肚里有船的。姥姥于是就笑着骂“空船顶个屁用!”阿七还没听她说完,早一溜烟地不见踪影了。
阿七最害怕又最想接近的人就属三舅舅了。阿七觉得,三舅舅不是姥姥亲生的。因为三舅舅出生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并且,姥姥很少提起他。家里人说到他也是神神密密的。他是突然出现在姥姥家里的。样子很不同。那天姥姥家里破天荒地喝了酒。三舅舅的头发很短,没什么肉,显出骨头很硬的样子。他说话很多,很快,全家人只他一个人说个不停,声音很大。没几天,三舅舅又不见了。没人提起他,好象他没存在一样的。阿七还没弄清三舅舅的细致样子,人就不见了。阿七闹了好几天。因为三舅舅有天答应阿七带她去河套的。别的舅舅、哥哥全都没理她。于是阿七成了家里最盼望三舅舅的人。想起来就要问个不停。等到阿七完全忘记了三舅舅,却不想他自己来到了阿七的家里。那是个挺黑的晚上。阿七没睡好,老有人在家里走来走去的。第二天,阿七就发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长得很漂亮,穿着爸爸的衣服,比爸爸要结实得多。“叫三舅舅啊,你不是最想他吗?”妈妈说。阿七不知道这就是三舅舅。好象比原来的三舅舅高了好多,跟爸爸一样高了。“阿七,三舅舅走得急,以后我们再去河套抓鱼啊。”阿七听到这,确定了三舅舅就是三舅舅。扑上去抱住三舅舅的腿,叫嚷着“现在就去!”被妈妈拉开了。
三舅舅不上班,老在家里陪阿七玩。他有数不尽的花样,阿七整天乐滋滋地,粘在他身上,一刻也不离开。但三舅舅从不出院门一步。忽然有一天,三舅舅又不见了。象他来时一样。没人给阿七一个答案,三舅舅去哪了呢?
阿七很少去姥姥家了。因为四舅舅结了婚。娶了一个有权人家的女儿。四舅舅是家里最帅的男人。姥姥把大屋子让出来,自己和姥爷在院子对面的小房子里住。只有四舅舅得到了这个特权,三舅舅后来就只能住在小房子里,二舅舅也都是的。所以那时阿七不大去姥姥家,因为地方实在太小了,没地方住。还有就是阿七是大人了,要帮助家里做事。阿七忙起来了。
阿七为自己长大了而自豪。以前家里的事都是哥哥姐姐去做,阿七只能做些喂鸡喂鸭的小活计。现在,阿七要给在外面干活的爸爸、哥哥送饭。每个星期天,阿七都要从睡梦中被妈妈叫醒。早晨六点就拿上妈妈做好的发糕和咸菜上路。走上一个小时,就到了爸爸和哥哥们干活的地方。因为家里穷,每个星期天他们都要到这个煤厂来拾煤。趁着天黑,可以拾到好的大块煤。爸爸和哥哥总是到的最早。所以阿七要在七点钟把饭送来。这里是阿七最喜欢的地方。这个北方的小城,煤就是它存在的意义。几乎一半以上的人家是在煤矿上做事。阿七的好多同学都是矿工的子女。他们可以讲很多矿上的故事。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说到井下怎样迷宫一样有趣,矿灯怎样照亮前进的路程.....,好象他们都亲身经历了一样。阿七不知道这些,听得眼睛都直了,对那些黑洞洞的井口、闪亮的矿灯和矿工们沾滿煤尘的工作服充满了渴望和神往。还有香甜的矿山面包,只有矿工家里才有,根本没有卖的。以前,郭小水就每天都能吃上矿山面包。是他爸爸下班带回来的。郭小水是阿七的同桌和好朋友。经常给阿七带来一小块。不过好景不长,郭小水的爸爸出了事故,在井下没出来。阿七就没再吃到矿山面包。而且阿七再也不想吃了。小水的眼睛很清澈,单眼皮,眉毛细长整齐,很好看。阿七和他每天一块放学回家。路上要路过一个废弃的井口,被铁栅栏堵住了。但阿七一走到那里就要快跑,生怕被黑黑的井口吞下去。
对年少的阿七来说,拾煤厂就是最好的游乐场了。每次阿七到的时候,爸爸和哥哥都饿极了。把妈妈做的早饭大口吃起来,十分香甜可口。其实只是玉米饼子和咸菜,有时会有葱和黄瓜,沾上大酱。阿七觉得是不是妈妈给爸爸做的和自己在家里吃的不一样。自己也跑过去吃一点,觉得是一样的。不过,吃在爸爸和哥哥的嘴里,是那么香甜!阿七就在车子跟前玩。这时候,车子已经装了大半车煤块了。爸爸和哥哥一边吃一边讲笑话,讲在拾煤过程中发生的趣事。阿七还记得爸爸笑得十分宏亮的声音,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三哥哥是闲不住的,在休息的时候和其它拾煤的小伙子斗劲,十比九赢,常引来一片叫好声。阿七觉得他们并不是在干活,而是和她一样在游戏,充满了乐趣。只有二哥哥不爱吭声。一个人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想事情,挺清高的样子。其实,阿七知道,天上什么也没有。
阿七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阿七最早爱上的男生是郭小水。他们俩是同座。郭小水对阿七很和气,也愿意跟她一块玩儿。尤其是郭小水的父亲去世后,阿七觉得小水更可怜了,老是帮他。二十年后,阿七仍然记得小水的眼睛,细长清澈,黑黑的瞳孔,一直能看到阿七的心里。不过不久,小水就不再认真地上学了。他经常会逃课,不知去干什么了。阿七问他,小水从不说。后来阿七知道是小水的哥哥带他出去。阿七听说小水的哥哥是混混,样子十分英俊,父亲去世后就没再上学。后来小水也不再上学了。阿七放学从小水家附近经过时,常常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小水,不过一次也没见到。阿七很失望。后来刘权说小水和人家打架,伤了额头,好大的疤痕。是为了一个女人。阿七对女人是看不上的,不明白小水为什么会为女人打架。渐渐地,阿七不再想他了。阿七在十五年后见到了小水。他和妻子在服装市场卖衣服。小水有些发胖,样子还是英俊了许多。不过阿七觉得他已经长成他的哥哥了。阿七认出了他,但没有说话。就象小水不再上学一样,阿七觉得小水还是同座的小水,其它的都不是他。
阿七真正的恋爱来得有些晚。阿七还是象小时一样地固执幼稚。爱上久庆有些莫名其妙。久庆根本不是阿七想象中的恋人。个头一般,样子一般,学习一般,不活跃,甚至有点沉默。阿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就是他能让她感到心跳加速,其它的男生一点电也没有。阿七觉得就是他了。直到十多年后阿七的感情出了问题,她才忽然明白,其实久庆是有点象小水的。眼睛,鼻子,脸型,都象。而且久庆一直是瘦瘦的,没什么变化。阿七爱的一直是心里的那个影子,美好的影子。
阿七的青春过得很快。她的晚熟让她的青春期缩短了。刚刚明白情窦初开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到了青春的尾声。久庆是阿七真正的男朋友,也是第一个男友。阿七就象那个被农民拣到的兔子,莫明其妙地撞死在树下。阿七老是比她实际的年纪成熟得要晚上一个阶段。所以阿七老是延续地把各种滋味全都慢了半拍来执行。阿七的痛苦是同年龄的人不可理解的。她显得有些幼稚,某些方面又出奇地成熟。所以,同年纪的人吸引不了她;稍长年纪的人又显得太老了。就象她的好友说的:你是自己困惑的产物。阿七一直没有长大。这一点只有二哥明白。可惜,他离开得太早了。他离开得十分奇怪。人们都说是车祸,是意外。只有阿七知道那是二哥的选择。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生活对他来说是这样的痛苦。他想要的,没能实现;他不想的,总在面前缭绕。他选择了离开。只有阿七知道。可是阿七什么也没说。有些事永远说不得。是的,说不得。
阿七的痛苦象历史的坟墓。是珍宝,也是刀子,一打开就让人撕心裂肺。这是谁也进不来的世界。原来阿七觉得久庆是可以进来的。但现在看,他并不想进来。
阿七觉得这样孤独。冷得彻骨。没有人能把她暖过来,没有。
三哥在二哥离开后走了。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什么也没说。妈妈麻木地对待已经发生的一切。老年的症状过早地体现在她身上。她已经象个孩子了,自私地护住自己的东西,固执单纯地表露出所有的目的。阿七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可是她不能一走了之。虽然她做不了什么,可是爸妈再也不能失去孩子了。她是他们的命。阿七乐天地做事,经常强迫自己回家。和爸妈说些闲话。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说,要回来,要看见他们。这是阿七的义务。
有谁会想到,姐姐嫁到了内蒙。再也没回来过。阿七想,是不是她也得了失忆症?没想到,五年后,姐姐带着三哥一块回来了。
阿七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感。疯了似地在厨房狂炒,一盘盘地堆満了桌子。姐姐和三哥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一言不发的父亲,看着妈妈把各种菜夹到一个小碗里,偷偷地藏好。阿七一直没上桌子,厨房里是一个人的热闹:烟把人的泪逼出来,抹布又把油污连同泪水一同画成了花脸。阿七已经不成样子了。
三哥吃了很多。晚上睡在爸爸的房间里。二个人都没说话。睡得很香甜。妈妈梦里说了句梦话:二啊,回来了。阿七听得清楚,装作睡着了,翻个身。姐姐看来没睡好,梦太多了。姐姐说的时候,竟带着内蒙的方言口音
姐姐要回内蒙。女人就象蓬蒿,落地生根,孩子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命是这样贵,有时又那样贱。女人是为情而生的。阿七明白姐姐。她悄悄地把姐姐爱吃的东西准备了一大包。阿七第一次为姐姐做了姐姐曾为她做的事。姐姐很放心。她对阿七说:小妹,你真的长大了。
三哥没说走。阿七知道他已经有了牵挂。陪三哥在二哥的坟前坐了很久。三哥说:这地方我呆不下。离开可能也是种解脱。阿七明白三哥。回来对爸妈说三哥有女人了,得回去。二人果然都高兴。妈妈直说带回来吧,住一起。三哥笑了。
家里重新变得清静起来。阿七老是一进门就说个不停。比爸妈还要絮叨。二老反倒沉默起来。很安静。久庆不大来。他的事情多,应酬多,阿七说他乐不思家。他也不往心里去。只忙他的。不过阿七顾不上理他。姐和三哥走后,阿七着实担心了一阵子。不过,三舅舅要回来了,阿七乐开了花。这个神奇的男人,在阿七的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三舅舅简直就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晴雨表。他是亲属中第一个万元户,也是炒股输得身无分文的穷人。还是阿七把自己的体已钱拿给他。三舅舅去了很远的地方。南方的什么地方。阿七弄不清楚。不过,三舅舅很快就还回了阿七的钱,还给阿七寄回了很多漂亮衣服。后来三舅舅就象他从前一样,神秘地不见了。二年前给阿七来信,地址竟是秘鲁!阿七和三舅舅就象是电影里的亲人,充满了戏剧性,也充满了神奇的情节。可能这就是阿七一直爱三舅舅的原因。充满梦想的人生,充满幻想的世界。其实阿七也知道,三舅舅一定经过了比常人更多的波折,巧遇过更大的磨难。只是这个男人从不说困难和失败。他总是坚信,自己在任何困难中都会东山再起。事实也是如此。三舅舅在信中说,不要害怕啊,你已经有三个舅妈、五个表兄妹啦!
三舅舅出现的时候,是一个人。好象矮了些,也黑了些。没有变的是他的眼睛,总是闪着光亮,充满热情和盼望。“他们都留在外国了”,三舅舅这样回答阿七的问题。三舅舅拿出一个数目很大的折子,交给阿七,说:你来照顾舅舅,我已经老了!阿七说咱这生活水平低,用不了几个钱,你就和爸妈一块住吧。
生活如水。阿七的日子平淡起来。她再不用操心爸妈寂寞了。三舅舅把自己的经历章回小说一样地讲给他们听,常常重复了也不知道。阿七已经能背下来了。不过妈妈老是说没听过,一再地要求三舅舅说细些。
阿七有时会在深夜醒来。一个人坐在窗子前发愣。有时眼前好象会晃然有光亮。阿七看不清楚那里是什么。人总是循着光走的,有光总是好的。阿七想。
------------------------ 情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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