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东屋的窗棂下，有一棵桃树。
　　
　　父亲说，妈妈怀着我的时候，为让她春季里看桃花，从城里苗圃里买回来，在初春三月栽种的。
　　
　　我是没有过亲历父亲挥揪挖土，精心灌植幼苗的场景，单是替妈默默幸福着。大约爱是存在多种表现方式的，或简单、或繁琐，都是为了让心爱的人康乐平安。
　　
　　三月的风叫醒了襁褓中的桃树苗，它抽出第一颗嫩芽时，我出生了。父亲兴奋地抱着我围着小桃树转了又转，似乎那桃树暗中庇佑，我才得以顺利出世。我眨巴着小眼睛，新奇地盯着它的舒展的枝条，哭出了来这人世的第一声。
　　
　　从此，小桃树和我昼夜相伴，如同我生命的影子，和我一同茁壮成长。
　　
　　那年，我开始学步，小桃树也开了花。浅红的花瓣，柔嫩的叶片，花香幽淡，舞姿轻盈，吸引了蜜蜂和蝴蝶在院子里起舞。那时家里喂有猪羊，为防止小动物们欺负它，父亲、母亲和我动手在它周围用竹子、苇杆在它四周几米的方圆上，扎上简易的篱墙，顺便种上几株菊花和月季。整个春天，小院里花香四溢，惹得几只麻雀立在院墙上好奇地探望。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小桃树第一次开花。而就在那年，弟弟降生了。
　　
　　生弟弟的前一夜，春雷骤鸣，劲风肆虐，凭空天气就冷峭峭地冻人。我一个人缩在东屋窗棂下的木床上，焦灼地等待黎明。躲进厚厚的棉被褥子里，心里不住地祷告：今夜千万别发生什么。然而翌日一早，父亲兴冲冲地对我说，你添了个弟弟。
　　
　　我从床上爬起来，看见院子里落红堆累，一片狼籍。许是经历了昨晚突如其来的摧躏，桃树枝上秃秃地挂着几星残绿。风吹叶落，有一片飘飘摇摇落在篱墙内，落在一株破土而出的雏芽上，是桃树，又是一棵桃树。父亲惊叫着，他怀里抱着我的弟弟，一个仅有四斤多重的小生命。
　　
　　接生婆说母亲怀孩子时营养跟不上，加上操劳所致，孩子早产了。瞅着弟弟纤弱的身骨，接生婆不无担忧地说些不知弟弟能否活下去之类的话。母亲嘤嘤啜泣，父亲却坚定地认为，既然母亲能把弟弟生下来，他就有办法把他养活。
　　
　　弟弟虽然孱弱，胃口却十分好。我那时还没断奶，父亲省下钱来到集上买了奶粉，为我们兄弟补充口粮的。母亲的呵护有方，不久就活蹦乱跳，像个精灵。而篱墙内的两株桃树，也错落有致，相映成趣。
　　
　　父亲是个喜好花木的人，每每从外边做完活计，总不忘向种花的主人家讨些种子，到家便叫上我和弟弟。父亲挖开松软的泥土，我用瓢浇水，待水洇下去，弟弟捏了一粒种子，小心地放进去。几个坑挖下去，父亲额头渗出汗珠，此时母亲会递上毛巾，我俩咯咯的笑声便萦绕庭院了。
　　
　　我喜欢绿意盎然的春天，然而夏天还是到来了，它迫不及待地挟了劣风和暴雨，肆虐地向生灵们示威。父亲和我站在堂屋当门内，看院里的花木在风里摇动。弟弟被隆隆的雷声吓怕了，怯怯地躲在妈妈怀里哭闹不止。
　　
　　先是篱墙，几番挣扎，终于被风从地拔起，踉踉跄跄跌落地下的积水里。而后是菊花和月季，还有春天播下尚叫不出名的显花植物，有的拦腰折断，有的脆生生地连根卷起磕磕绊绊摔到院墙下的排水沟，那景状惨惨兮兮。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父亲一脸黯然。我们的希望落在那棵大点儿的桃树身上。这时我发现：那桃树—不止一棵，那两棵竟完好如初，任由恶风掠动它的树条，冷雨捶打它的叶片，当一株弯下身子怆然欲倾，另一株必然直直地把它扶着。它们的枝条在风雨里交颈，分明是传达着鼓励、慰藉和抵制风雨的心得。
　　
　　我突然心生感动，它们不过一芥草木，却懂得灾难来临时，手挽手，肩并肩，在困苦中互助、团结。雨过天晴，我们全家遂一齐动手，重新给他们做了护栏，以抵御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危险。
　　
　　而经过这次的变故，我们发现这两株桃树的间距实在近了些。而这些若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那株大的桃树，快要挂果了，生得叶茂枝繁，而小的被大的遮掩其下，因为日光照射不足，明显地苍黄许多。
　　
　　有一天，隔院的邻居来串门，见此状况给父亲献策：大桃树马上要挂果了，得保证肥水充足，要把小的那棵挪掉。父亲显得很固执，它自己选定的地方，挪窝别处恐怕活不了。邻居给父亲打赌，小的不挪，大的结不了果。
　　
　　但事实是那大桃树结了桃。父母心满意足，我和弟弟沉浸在多汁桃肉的甘美中。
　　后来我考上城里的高中，而后又念上大学，难得每月见到桃树，幸而有弟弟守着它们。那时弟弟因家里日子紧巴缀了学，跟了父亲学手艺，得到消息心里着实痛了好一阵。寒假从省城回去弟弟告诉我，那棵大桃树被父亲请的园林场的技术员修剪后，今年更争气，果实把枝干都压弯了。我问，那小桃树呢？那技术员叫咱对小桃树别抱希望，由他自己吧。
　　
　　我想象着桃子成熟的五月，小桃树对着硕果累累的兄长，自己却薄挂几片瘦叶，必然难过得垂首低咽。
　　
　　时光任苒，一走数年，其间桃花开了又谢，最终我落根深圳。去年春季的一天，已是村家私厂厂长的弟弟打来电话，哥，咱家的小桃树挂果了。我想这是上苍垂怜，把机遇均等地赋予每一个生命。
　　
　　斯时，泪眼滂沱。
　　
　　如今我生在城市，再也没有载种花草桃木的庭院了，只在阳台上摆放几盆盆花。想着，便洒落满屋子里的遗憾。
　　
　　
　　2004/11/29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