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的月光穿透藤萝密密的枝叶，斑驳地撒了一地洁白的碎片。
　　晓月坐在凉亭的石阶上，仰起头。薇，你为什么那么忍心，要离我那么远？
　　薇不语，看着她,走上前去，轻轻拍着她，晓月，你醉了。
　　薇伸出手，要拿走她手里的啤酒罐。她推开薇的手，却又一下子抱住她，薇，别离我那么远好吗？你不爱我了吗？
　　她的长发如丝缎般柔软光滑，她的身体，混合了酒精，散发出苹果的味道。薇说，好妹妹，我当然爱你。
　　晓月在她的怀里嘤嘤地哭泣，身体轻轻颤动。薇一直抱着她，疼惜地轻轻拍着她。
　　薇一直记得初识晓月的情景，她刚刚来到这所学校。那时，心情极度抑郁。常常一身黑衣，在校园里独自行走。每天晚上，她都坐在四楼教室靠窗的位置，开了窗，楼下是一座花园。
　　一天晚上，一个女孩子走过来，指了指她面前的座位说，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薇点点头。她面对着薇坐下来。你好，我叫文晓月。薇淡淡地哦了一声，并不搭话。她又说，你看的什么书，可以给我翻一下吗？薇递过那本散文集，下面压着一叠稿纸，写着零散的文字。晓月看了一眼，问，宁馨儿是谁？薇说，是另一个我。
　　宁馨儿，这个名字不错，很像你。
　　薇笑了笑。然后各自看书，晓月忽然问，你信不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薇点点头，信！
　　晓月和薇相视一笑，不知不觉聊开了。也不记得都聊过了什么，却记得那温馨宁静的气氛。晚自习的休息时间里，她们一起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晓月说，薇，你看月亮多美。一轮淡黄的圆月，挂在深蓝色的夜空，轻风吹来，初秋的凉意淡淡地抚摸过皮肤。那天晚上之后，薇和晓月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薇是一个很不快乐的女孩子。她一向优秀，却因为高考的意外失利，考了个让人大跌眼镜的分数。她不肯再复读，不想再去面对曾经对她寄予厚望的老师们。最后，她选择了这所普通的专科学校。开学没多久，她又陷入更大的困境。她担任了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可她不知道大学和高中是不一样的，没有把握好处理事情的方法，和同学们的关系很糟糕。宿舍里六位同学，五位都来是来自南方小城，只有她来自北方小镇。同宿舍的安琪也和她一样，一向优越。不服气她的时候，就联合四位老乡一起排挤她。她觉得自己很累，心里累。
　　在薇最低落的时候，晓月一直陪在她身边。下了晚自习薇不想回宿舍，就送晓月回家，晓月的家住在校内家属区里，绕过大操场，还要走过很长很深的一条小路。她们每天都会绕着大操场走，一圈，两圈，三圈······。有时候，晓月带着她来到学校刚刚建成的一幢单元宿舍楼里，大多数的门都能推开，她们就一个一个房间的走进去，站在阳台上，想像着将来住进来的会是怎样的一户人家。有时候铺了报纸坐在地板上，背靠着背。晓月一直喜欢这样的感觉，相互依靠着，她希望着这种状态永远不会改变，她可以一直和薇这样坐着，分享着彼此的心事。这种感情，好像初恋。
　　但是晓月明白，薇不可能和她一样，甘心守着一份平淡。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沉默的女孩子，她的个性中有极其尖锐的一面。只是一开始她被自己的尖锐扎伤，她的文字内敛忧伤，她的笑容却一直张扬明媚。就连最低落的时候，在任何人面前，她都要坚持一份高傲。只有在晓月的面前，她才不掩饰自己。她很长很长时间的不说话，晓月就一直握着她的手。
　　那个冬天的下午，薇心情压抑的不能自持，她带着薇逃课去了公园。薇站在水边的台阶上拍照，她依偎在她身边。照片出来了，薇从容淡定的微笑着，她却一脸幸福地傻笑着。她一直很喜欢那张照片。那天下午，她们还一起去买了一支笛子，薇说想学一样乐器，她以前学过钢琴，不过后来不学了，她建议说笛子不错，薇就和她一起去买了笛子。笛子买回来却吹不好，她们俩琢磨了半天，好不容易吹响了，却声音难听，她们笑成一团。晓月说学校里有位男生常常坐在大操场高高的看台上吹笛子，咱们去找他学学。薇不肯。她就自己去找那个男生。她径直走到那个男生的面前，说，你的笛子吹的真好，能不能教教我？男生诧异地抬起头，忽然笑了。他说，好啊，不过你要先行拜师礼。他叫沈鸿，比她们高一个年级，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子，吹的一手好笛子。他高大俊朗，偏爱白色，常常独来独往。晓月冒冒失失地撞过去，他忽然觉得很有趣。
　　晓月把他带到薇面前。薇有些意外，沈鸿也有些意外。她说：薇，我给你找到老师了。鸿，你要好好教我姐姐。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在大操场上转圈，然后他们一起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她和薇像平常一样拥抱，鸿在一边做恶心状。她们一起笑了。
　　看着晓月进了门，薇和沈鸿一起往回走。气氛忽然变的微妙起来。沈鸿悄悄打量着身边这个黑衣女孩，她像一潭深泉，周身都是冷冽的气息。到了大操场，沈鸿说，去那边坐一会好吗？薇点点头，走上高高的看台，坐下来。沈鸿说，我吹一支曲子给你听。他对薇微微一笑，拿过笛子。
　　他吹的真好，是那支薇一直最喜欢的《爱无止境》。她静静听完，淡淡地笑了，说，真好，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沈鸿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这是你最喜欢的。薇诧异地看着他，他神秘地笑，说，我听的见你心里的声音。薇调皮地笑了，那你说说，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沈鸿做出倾听状，缓缓地说，沈鸿，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暗恋你。薇大笑。笑完，薇站起来向他道别。太晚了，再不回去，宿舍的门要锁上了。沈鸿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明天，你还会来听我吹笛子吗？薇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从那天起，晓月忽然觉得常常能遇到沈鸿。每次遇上，他就陪着她们一起在大操场上走一圈又一圈。晓月要他教她们吹笛子。他手把手的教，晓月学的兴致高昂，薇却只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晓月说，薇，最先要买笛子的不是你吗？现在怎么不想学了？薇说，我笨，学不会。晓月打她，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给我好好学。薇只是笑笑。然后她和沈鸿一起送晓月回家，和晓月拥抱，看着她进门，再和沈鸿一起离开。每一次气氛都会随着晓月关门的声音忽然变的微妙起来。薇不再说话，沈鸿也不说话。有时薇会留下来听沈鸿吹笛子，他不吹别的曲子，只吹那首《爱无止境》。听完，离开。沈泓目送薇的背影进了女生宿舍圆圆的月亮门，轻轻叹息。她身上透出的冷冽的气息让他无法走进她的内心。
　　薇从来不回头，她知道沈鸿一定在目送她。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孩，从他第一次站在她面前，她就明白了他的心意。她知道那支《爱无止境》他只吹给她听。因为那天和晓月说起这支曲子的时候，她无意中发现沈鸿走在她们身后。第二天，就听到沈鸿吹这支曲子。而沈鸿却不知道，晓月第一次和薇说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时候，说的就是他。那个穿白衣服的男孩，吹的一手好笛子，晓月常常做一个梦，梦中和他笛声相和，温馨美好。可是沈鸿的目光却总是追随着薇。薇小心地躲开他。可是每次从晓月家回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再也无法躲避了。薇怕他会唐突的表白，虽然薇的梦中常常出现的那个人也是他。但是晓月喜欢的，她就不能再要。而这一切，如何能说呢？
　　冬天到来的时候，下了第一场大雪。校园里有很多人在打雪仗，薇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站在操场旁，沈鸿走过去。薇，你穿红色也很漂亮。薇的笑容荡漾开来，很美。晓月急急地穿过操场跑过来，忽然向他们一人打出一只雪球。他们便追着打闹在一起。入学以来，薇第一次笑的那么纵情，晓月看着，也觉得内心温暖，这才是薇原本的样子。
　　很快放了寒假，又很快开学。薇用了整整一个假期来调整自己的心情，也反思了自己的行为。被自己的尖锐扎伤以后，她学会了圆融通达。开学后，她主动找安琪和解，主动走到同学们中间。经过一番努力，也经过了一些波折，等到夏天到来的时候，她的努力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可，她的脸上也真正绽放了自信快乐的笑容。她加入了文学社，成为校刊编辑，又当选为学生会副主席。她还是一身黑衣，长长的头发在风里飞扬。走过校园，会有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和她打招呼。大家都知道这个一身黑衣的女孩写极美的文字有极美的笑容。晓月看着薇的变化，并不诧异，她知道她有此潜质。那个独自静处，内心脆弱的女孩，并不是真正的薇。
　　晓月看着薇的努力得到了认可，从心底里为她高兴。高兴之后，她才忽然觉得漫无边际的寂寞向她席卷而来，让她不知所措。薇很忙，有了很多的朋友，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她不再送她回家，不再陪着她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操场走。面对她的时候，只是微笑，神情温和而疏离。但是她多么怀念那个在她面前沉默忧郁的薇，那个会把冰冷的手放进她小小的温暖手心的薇，那才是她的薇啊。
　　她固执地守着原来和薇在一起时坐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薇的回来，可是她心里明白薇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只属于她了。
　　生日那天，她给薇留下纸条，希望薇可以陪她共度生日。薇答应了，她多么高兴啊。下了晚自习，她们来到人工湖的凉亭里。薇给她买了生日蛋糕，还送了她一只漂亮的卡通表。沈鸿也来了，晓月提前和他商量过，要他带啤酒来。可是喝过酒以后，不胜酒力的她便醉了，想起来这么多天的委屈，她哭倒在薇的怀里。薇轻轻抱着她，陪她到很晚。那一刻晓月觉得是那么温馨，她以为薇真的又回到她的身边，可是没想到第二天的薇，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多么难过啊。沈鸿来找她，她在沈鸿面前忍不住哭了起来，哭的沈鸿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她继续向沈鸿学吹笛子，一遍遍地吹枯燥地练习曲。她希望有一天可以吹给薇听。沈鸿是一位极具耐心的老师，用心地教她，夸她是一个有灵气的女孩子。她的进步很快，可是她多么怀念和薇第一次拿起笛子笨笨的样子。晓月很难过，幸好还有沈鸿的陪伴。
　　沈鸿常常循着笛声找到在树林深处练习吹笛子的晓月。晓月，你吹的越来越好了。鸿，那是因为有你这位好老师。也只有在鸿的面前，晓月才能笑的出来。他是一个细心的男孩，在薇去后，就一直陪在她的左右，耐心地教她吹笛子，耐心地听她讲有关薇的点点滴滴。晓月很想学《爱无止境》这支曲子，她知道这是薇最喜欢的。她知道沈鸿会，因为薇有一次无意中说起过沈鸿的竹笛吹起这支曲子比苏格兰的风笛另有一番味道，她觉得奇怪，因为她从来没听沈鸿吹过。她缠沈鸿教她，沈鸿抄了谱给她，却不吹给她听，说要让她自己琢磨。看着晓月，沈鸿内心充满了怜惜。她常常不说话，沉默地叹息。她连沉默时的神情都在模仿着薇。他也轻轻叹息，想起薇，他的心里也隐隐失落。
　　薇站在四楼教室的窗口，楼下的花园里笛声悠扬，隐隐有白衣晃动，也隐隐有笑声传出。薇轻轻叹息，晓月，鸿现在常常陪在你的身边，希望你快乐。
　　又一个寒假结束，薇回学校，刚到校门口遇到班主任，他对薇说，你快去一下文晓月家里，她前两天被烧伤了，很严重。薇大惊，把东西往宿舍一扔就朝晓月家跑去。原来晓月在洗澡的时候煤气中毒，昏倒了，倒下的时候坐到了炉子上，腿部被烧伤了很大一片，若不是因为被烧伤，她被疼痛逼迫着坚持去开门求救，后果更不堪设想。薇心疼地握住晓月的手，晓月看着薇，笑着说，没事，我不痛，真的不痛。
　　薇每天下课就往晓月家跑。有一次遇到鸿，他和她一起去晓月。晓月见鸿来了，非常高兴。晓月的妈妈看着同行的鸿和薇含蓄地笑。薇觉得不自在，但晓月很高兴母亲的误解。后来，鸿就常常和薇一起去。
　　五月将尽的时候，晓月渐渐地好起来，医生说可以下地行走了，而且要多练练。晓月多么想去教室里看一看啊。薇看出了她的心思，说服了晓月的母亲，带她走出了门。
　　那天，这条小路看起来那么漫长，长长的小路上，她扶着晓月一点一点慢慢地向前挪着。前面那盏路灯好像要坏了，时明时暗。薇看着路灯，暗暗占卜：走到路灯下面的时候，灯若亮着，就一定能把她带到教室，晓月就会很快好起来。灯若暗着－－－，不，灯不会暗着。她们慢慢地走着，看着路灯明明灭灭。快到路灯下的时候，灯每一次明灭，薇的心里都会一阵阵地紧张。终于挪到路灯下面，与此同时，灯也一下子亮起来，薇和晓月同时舒了一口气欢呼起来。原来晓月也在用这种方式占卜，感谢上苍，给了一个明亮的回答。
　　平时十几分钟的路程，那天走了一小时二十三分，她们到了教室。同学们都在自习，看见薇带晓月进来，大家围上来问长问短。二十分钟后，薇带着她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晓月的母亲开了门，晓月忽然抱住薇哭了出来，薇，真的谢谢你。薇也流泪，她抱着晓月说，好妹妹，我们之间，别用上谢字，好吗？
　　转眼间，又是夏天，鸿就要毕业了。那些时候，校园里满是离别的感伤。
　　一天晚上，鸿又和薇一起送晓月回家，晓月的母亲接了晓月进去，他们一起往回走。
　　鸿，就要毕业了，联系单位了吗？薇关心地询问他。
　　鸿摇摇头，父亲给我联系了老家一个县直单位，可是我不想去。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想自己去走一走看一看。
　　薇笑笑，有个好父亲，所以你有这底气。等到在外面玩好了，再回来上班也一样啊。
　　鸿忽然很生气，薇，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以为我只是想出去玩吗？
　　薇抱歉一笑，她原本来是开开玩笑的。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走到操场的时候，鸿忽然说，薇，坐一会儿好吗？
　　薇点点头，走上看台坐下。沉默一会儿，鸿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还是薇先开口，鸿，听说你们离校的日期提前了，后天就走是吗？
　　鸿点点头，是啊。要走了。在这个学校的时候很想离开这里，但真的要走了，才觉得留恋。
　　鸿，别太伤感了，希望你没事的时候常常回来看晓月。
　　薇，我会回来的。
　　鸿，什么时候正式去和晓月道别？她还不知道提前的事儿。
　　明天吧，明天和她道别。我都要走了，你没有礼物送给我吗？
　　薇笑，哪有这样的人，会主动向别人要礼物。
　　薇递过来一个画卷，展开来，是她自己画的一幅工笔莲花，笔触极为细腻。鸿。希望你毕业后可以按自己的理想生活。
　　鸿看着薇，想说些什么。可倒底什么也说不出来。薇离开，黑色长风衣在夜风里飞扬。走了几步，又回头。鸿，晓月的心意你应该明白，希望你不要负她。
　　鸿看着她，慢慢地点点头。
　　薇并不知道，下午她去给晓月买冰水的时候，晓月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息，然后说，鸿，其实你和薇站在一起真的很相配呢。鸿，好好去追求薇，她只是看起来骄傲，其实她很需要关怀。她从来不说，不过我知道，她应该也喜欢你。
　　原来好朋友间的心意是相通的，只是彼此都不说出来。鸿有些感动，站在这样的两个女孩面前，他觉得自己有一些卑微。
　　第三天，鸿走了。走之前，他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又一次吹了爱无止境，听众是薇和晓月两个人。一曲终了，他拍了拍晓月的脑袋说，好好练，等我回来验收。
　　暑假结束，薇回到学校，晓月去校门口接她。晚上，她们一起来到操场。晓月说，薇，我要送一件礼物给你。
　　她拿出笛子放在唇边，吹的真好听，是那支爱无止境。比起鸿的演奏，更多了一份婉转细腻。那夜，晓月穿了一袭白裙，细如丝缎的头发在风里飞扬，很美。
　　一曲终了，她看着薇一脸惊讶陶醉的样子，开心地笑起来。晓月，你的进步真的很快。
　　薇，你知道吗？这支曲子我是专为你而学的。其实我学笛子也是专为你而学的。你看，这还是那年我们一起去买的笛子，后来我自己又去买过好几支，鸿也送了我一支很贵的，可是我觉得所有的笛子我吹起来，都没有这一支吹的好听。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它一直陪着我。薇，我病倒的时候，没有你我也好不起来。我喜欢过鸿，但是我知道在我的心里，你比鸿更重要。我可以没有鸿，但不能没有你。
　　薇，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知道鸿的心意，只有你才能和鸿相配，但是你为了把他让给我，远离了他，也远离了我。薇，我不想看到这样，我希望我们才是一直在一起的。不过谢谢你，薇，我觉得我现在真的长大了。
　　晓月，你是真的长大了。你现在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天使。
　　薇的眼角隐隐有泪。
　　操场上，秋千轻轻地摇，薇慢慢地推着晓月，晓月轻轻地吹着笛子。悠扬的笛声在初秋如水的凉风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