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清晨醒来后得了一种怪病。
　　事情是这样的。
　　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后，我都会缩在被窝里先想想昨夜的梦，看看天花板一角那个不知通向哪里的小洞，或是对着墙上的影子发呆，阳光是从对面楼的玻璃上反射进来的，有些虚弱，影子是窗台上的那盆叫万年青的花的影子，更加模糊难辨。像我的梦，我实在想不起来梦里做过些什么，我骂过什么人，或是什么人欺负过我，我拼命地跑追赶着什么，或是不让什么人抓住我，这样想着想着我就完全清醒了，我会习惯地打开音响，放很大的声音，一边起床一边跟着音响大声地唱，我唱歌不是很好听，所以我只在这个时候唱，让我的声音被音响的声音包裹起来，是那种充满激情又很难听的声音，我的声音是音响声音里的杂质，可是听不出来，于是我就能尽情地放纵我的激情。
　　那天清晨我同往常一样，醒来后躺在床上回忆昨夜的梦。我觉得喉咙很不舒服，原来是脖子上带着的那条链子有些摞，这条链子是母亲去年去庙里烧香时带回来的，坠着一个观音坠，母亲说带着它能保佑我一生平安，晚上我也从不把它从脖子上取下来。我换了换躺着的姿式，把那个小坠从脖子后拉到胸前。可是喉咙还是很不舒服。
　　我无心再盯着天花板看，也无心再对着墙上的影子发呆了，我打开音响，放着那首＜我不够爱你＞，像往常一样放很大的声音，张开嘴便跟着唱起来，“我想我不够爱你，没办法重来一次，也只好听天由命……”我唱了几句发现自己的嘴唇像在跳一曲无声的舞，喉咙里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慢慢地把音响的音量调小，想证实一下，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喉咙里发出来的是哑巴常发出的那种啊啊啊的声音，像有一颗大枣卡着，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我成了哑巴？对，我的喉咙里除了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外，连半个连续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不是哑巴又是什么？
　　我努力地让自己镇静，前前后后地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一定与昨夜的梦有关。我又缩回到床上咬着被角拼命地想昨夜的梦。梦里似乎有一双大手从我的身后伸过来，紧紧地卡着我的脖子，不许我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可是我找不到这双手的主人，也就是说我不知道是谁卡着我的脖子，不让我出声，也看不出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这好像是发生在一个公园的门口。
　　我梦见我来到一个新建的小公园里，穿着我很喜欢的那件白色棉布的短袖衫和土黄发灰的牛仔裤，白色的安踏运动鞋，我好像要找什么人，或者是在等什么人，总之我一直在湖边的小亭子里徘徊，越徘徊越心烦，最后我开始漫无目的地顺着湖边的小道溜达。
　　公园里似乎没有什么人，可是很少的人里居然都是我认识的。
　　我看见湖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很像我家以前的老邻居张板头，他的头很大又有点扁，所以得了这样一个外号。张板头虽然样子看起来愣愣傻傻的，可是脑子却很好使，几年前下岗以后，自己开了一个破烂回收厂，还真干出了点样子。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了。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接着从他们面前的小道走过去时，男人搂着女人同时站起来朝我的方向走来，我认出男人果真是张板头。可他怀里的女人却不是一向梳着齐耳短发的张大嫂。为了避免张板头的尴尬，我转身拐向小道边的树林里，我躲在一棵小树的后面，看着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像做了贼一样紧张。女人浓妆艳抹的，很难看清楚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大波浪的长发披在肩上，扭着腰肢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等他们走远了以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好像偷情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低着头想穿过树林爬到林子中央的假山上去，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这不是老同学林三雅吗？林三雅可是当年我们班里有名的才女，林三雅的原名其实叫林海鸥，就因为她谈吐文雅、气质高雅，作风典雅，所以大家都叫她林三雅。两年前又嫁了一个风流倜傥的老公更是让老同学们羡慕不已。我有些兴奋地寻着笑声走去，可是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做我的情人吧。”
　　“我才不会，你一副爱搭不理、愿者上钩的样子，我为什么要做你的情人？”林三雅嗔怪地说。
　　“现在你是钓鱼的，我已经上钩了。”男人故意叹着气，有些无奈地说。
　　……
　　我慌慌张张地转身向林子外走去。一边走着一边纳闷，今天这是怎么了？
　　现在我已经基本上把昨夜的梦记起来了，这是少有的事，以前我只能在梦的那一点点余温里模模糊糊地回味一下。那么那双手卡着我脖子的事就是发生在那个小公园的门口了，可那是谁的手呢？
　　我沮丧地从床上爬起来跌坐在沙发里，无论怎样我成了一个哑巴的事实让我难过。
　　我想我怎样能守住这个秘密，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成了一个只会啊啊的哑巴的。我的父母一定会为此伤心死。他们那么爱我，我成了哑巴不是在割他们心上的肉吗？他们一定会劝我去看医生，可是从何看起呢？我还没有结婚，我的男朋友知道以后，肯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爱我，甚至会不要我了，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哭出来。
　　这时我的老伙伴板凳用它的前瓜推开门摇着尾巴走了进来，板凳是我养的一条狗也是我最忠心的朋友。现在我只想对它哭诉我的不幸。可是我再也不能亲切地唤着它的名字了，我的啊啊声伴着哭腔吓得板凳倒退了几步，歪着脑袋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板凳的眼神让我更加难过。
　　我愤怒地站起来，绕过板凳走到衣镜前，镜子里的我因为疲惫而显得苍老，皮肤暗淡无光，眼睛深陷下去。我看着自己的眼睛，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吼一声：我为什么成了哑巴？？？我居然真的吼了出来，而且这声音大得出奇，震得镜子都跟着抖了起来，镜子里的我也在抖。板凳被这声音吓得躲到了沙发后面，探出一颗脑袋惊恐地望着我。我又能说话了，我转身对着板凳兴奋地说，可是发出来的居然又是啊啊啊的声音。我转过身又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我又能说话了，我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我对着镜子叫板凳过来，板凳顺从地摇着尾巴走过来，趴在我的脚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只有对着镜子而且必须看着自己的眼睛才能说话吗？
　　我只有对着镜子而且必须看着自己的眼睛才能说话，我得了一种怪病。
　　为了不让男朋友知道我的这种怪病，男朋友来的时候我只好装作沉默地温柔地把他带到镜子前，我从他背后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眼睛。这样跟他谈情说爱让我无比的别扭，像是在演戏。我看到他吻我的时候样子很龌龊,甚至觉得有点恶心。这时我总是想起音响里的那首歌：我想我不够爱你，我不曾忘了自己，没那么全心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