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安到北京，列车来去都是夜间，半睡半醒间越过千里之遥的距离，过去的一切就变换成了记忆，那白日的记忆竟在深夜里愈加清晰的沉淀，不能忘记。
　　不过近十天的时间，却有那么多的经历，让我不能够不沉溺于一种喜悦与悲凉交织、激情与暗淡共存的感受中，当我跨越时空，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时，我不能够不记录下我的感受，算是对自己的一种审视，就算是肤浅，也愿意把它们做不愿磨灭的记忆，自己珍存着。
　　
　　 列车上的女子
　　
　　为了节约经费，我坐的是硬座，从西安上车是晚上六点半，T42次列车。列车东进，是我熟悉的路线，因为这么多年来已经十数次的往返这条线路，在车上随意的坐着，看窗外的风景瞬即而逝，天色也渐渐暗下了。天色真正暗下来的时候，才觉得车内的灯已打开了，这个时候我才看见了前方车厢交接处的座位上来了一个女子，一个朴素却有着不同寻常气质的女子。我只迅速的看了她一眼，就从心底喜欢上她，因为她是那样的像我深爱却离开我的女人。她是一个健康的女孩子，有170的身高，挺直的鼻梁，稍有些圆的脸庞却并不失精致，最美的是那双眼睛，稍有些深的眸子含着难以解读的忧郁，我只远远的坐着，在灯光下看着她，可是心中却有想认识她的冲动，我想知道她的忧伤从何而来，我想知道她一个人从哪里来，又去哪里！我想知道这沉默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心事！可是我却不能走近她，也许我自己的莽撞会打扰了她的安静，也许我根本无从了解她的忧伤，也许我甚至会让她感到恐慌——毕竟我们是那样的距离，偶尔短暂的眼光交流中，我们都无从读出对方的涵义，那样陌生的相逢，我们根本找不到表达自己的途径。
　　夜渐渐深了，车厢里大多数乘客都已经睡着了，我们就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默默的坐着，就那样的几米的距离，我们却无法穿越这空间，让这夜里倾诉的愿望渐渐升腾又渐渐黯淡下去，夜更深了，她用手托着脸颊睡着了，长发掩在肩上是那样的动人，我只远远看着，也随倦意睡去。清晨四点多的时候，我醒来了，因为车厢空调温度很低，我穿了长袖T恤居然还被冻醒，我醒来就去看她的位置，她果然也醒了。她穿着棕灰色的棉衬衣，白色带蓝兰花点缀的七分裤，她明显的冷呢，抱着自己的肩膀，眼睛中的忧伤更深了，她只随身提着一个白色的坤包，根本就没有可以添加的衣服。在那样的清晨，在那样的寒冷中，在那样的默默对望中，我多么想打开自己的背包拿出衣服给她穿，我多么想把自己手中的热水杯递给她温暖她的手，我多么想走上前去给她一句真挚的问候，可是我没有，我只能也更紧的抱自己的双肩，在寒冷中感到无奈，我没有勇气去走进她的身边，更没有勇气走进一个陌生女孩的世界，列车在穿行，感情在这寒意中沉沉浮浮，就觉得自己的可悲与无奈了。索性不敢再看她，不敢看她的忧郁的眼睛，因为觉得愧疚，但是偶尔目光掠过她时，会看见她安静的抱着自己，眼睛望着窗外，望着没有焦点的逝去的一切，我就隐隐觉得心疼，似乎是看见自己的过去的样子，又似乎是爱人曾有过的模样，但终究无奈。
　　六点多钟的时候，我去洗漱，完毕后在站在车厢交界处的车门边，想安定一下心境，毕竟此次北京之行是带着很多重要任务的。就在我设想此次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时，她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并且跨过我的身侧，侧对着我距我只有半步之遥的距离。我们两个人在那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可以听到她的气息，那却真的是弥漫着忧伤的气息，我似乎也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个声音在我自己心中喊到，说话吧，去认识她，另外一个声音却遏止自己，你不能这样如浪荡轻浮的人，至少别人会这样以为。我正在这样的反复考虑着，却突然听见女孩的抽泣声，她正透过车门玻璃看着外面，我侧对着她，看见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而她显然尽量控制自己不哭出声音来，那一瞬间，我很慌乱，看见女孩的眼泪我只觉得自己也很无助，我试图去安慰她，可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在慌乱中做了至今后悔的决定，我想给她空间让她哭泣，于是我离开那个曾只属于我们的狭小的空间装作去洗手，等我回来时她却已经不在了，我回自己的座位时看见她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眼泪已经擦去，但是眼中的忧伤更浓，我感到惶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道眼睛该看向何处。这个时候，火车已经快到站了，人们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我忍不住去看她——她正盯看着我，我确信没有看错——我又看见她眼中的泪水，我们只默默望着，默默望着，隔着几米的距离，在她的眼泪我品味自己的内疚与后悔，也看见她决然的离去。
　　车到站了，我已经没有激情去结识她，去了解她的世界。我只能随人流下车，远远看她随人群离去，渐渐隐没在人群里。离开这么多天来，我还时常想起她，时常想她在寒冷中抱肩的样子，想她无声流下的眼泪，想她忧伤的眼神，也许她根本不曾知道我曾在默默看她的时候有过那么多关怀的冲动，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我看她时曾有过倾诉和倾听的愿望，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我曾怀着那么多的自责和愧疚——也许这一切她也都知道，都感受到，可是却会让我更难受了，我宁愿是前者却又自私的想要后者，我矛盾着在她离去后，就象她在时一样的矛盾，这反复纠缠的自我给我的只有失去后的后悔——不想提起。
　　
　　 动物园的女人
　　
　　本来计划下午四点前去动物园的，可是由于爱书，一大早就泡在国家图书馆，中午吃了快餐，就继续呆在国图看书，不经意间已经四点多了，虽然时间很晚了，但是为了完成去动物园这个项目，我还是决定一游。买票进园后已经是五点多了，广播钟说六点钟停止售票，我以为是六点钟关门（至今我未确定），于是就买了张地图走马观花一样看各个动物馆区，当我快转到西南小门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中年女人，她穿着朴素的衬衣，旅游鞋，四五十岁的年纪却背着旅游背包，快步的走着，她的容貌像我妈妈，经历风霜的脸刻着一些皱纹，眼睛却纯净而充满生活的热情。我留意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和一个大猩猩打招呼，她叫一个大猩猩叫菲菲，大猩猩居然就隔着玻璃窗和她亲昵，她走了，大猩猩还依依不舍的举目挥手，我觉得她的神奇，也因为她的容貌给我亲切的感觉，我就鬼使神差的决意跟着她走下去。
　　阿姨还是快步的走着，我从旁边跟上问阿姨怎么和猩猩那么熟悉，阿姨说因为经常来的缘故，于是我说，阿姨你和我妈妈很像，我第一次来，马上要关门了，可是还没有认真看什么，我想跟你一起走。也许真的是有缘分吧，再加之我在阿姨眼中实在是一个孩子，阿姨笑着看我同意了，然后她告诉我她已经50多岁了，然后她自信的问我：你看不出来吧。我真诚的说，恩，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然后，我问阿姨为什么不着急回家做饭，她说我一个人。我不解，说，哦叔叔在外地是吧。阿姨笑着，伸出一个指头，纠正我说，一个人不懂吗？就是单身。我很惊异的啊了一声，然后就开始随阿姨转园子。
　　后来，才知道，阿姨是文革后的大学生，先在北大工作学习了二十余年，然后东度日本攻读比较文学硕士学位，做十年游子生涯。归来时已届不惑之年，既是时代也是个人经历和性格注定了阿姨至今独身。她现在做着自由人的生活，她有能力有知识关系背景挣大钱，却满足于在北大自由打工挣取够用的生活费用就可以；她曾经有过那样的不羁的经历，常独身背起行囊四处旅行，而如今却每天晚上必定准时回家看望家中八十多岁的父母亲；她也一定有过深沉的爱情和牵挂，而今却把每天下班后的一段时间和动物分享。我不知道此时的阿姨是否是幸福的，我不敢唐突去问。但是，看着她陪着小动物说话一说就是十几分钟，我却感到一些辛酸。阿姨说，你知道吗，在社会上经历多了，有时候真的觉得和动物交流比和人更真实和可靠，小动物的眼睛往往是像不谙世事的孩子眼睛一样纯净。阿姨说，每天和人和电脑打交道后在来这里和小动物门们聊聊真是很好的放松。阿姨说，我正在筹办一个养老中心和争取做更多的义工服务……我就这样和阿姨慢慢的说话，听她的经历，听她的理想，听她和小动物对话，觉得生命的神奇和人类精神世界的深远莫测。
　　在阿姨这样的年龄，有些人在社会低层辛苦的劳作，就象阿姨关注的那些农民工，有些在挥霍着人民的血汗，这也并不少见，有些已经放弃了思考，就这样让时光每天逝去，也有些享受着天伦之乐和平淡真实的幸福。可是阿姨却和这些人都不一样，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感到幸福和对人生无撼，但是我至少能感到她生命深处时刻展示出来的激情和关爱，她怀着悲天悯人的心，这样的人也许终能够超越自己的苦难或者幸福而去关注自身以外的天地间的生灵，所以她们能够在关怀这个自己以外的世界中找到平衡，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和社会以及自然沟通，并且在沟通中得到满足和精神上的自由。这也许就是阿姨能够坚持自己生活方式的理由吧。
　　我和阿姨走着，也聊着。她说我有能力花一千元一万元去吃一顿饭，但是我想到很多穷人只能吃馒头青菜我就愧疚，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挥霍财富；她说，教育腐败是最后的腐败，你们学生还是要学会坚守，这样你的一生才有精神上的自由；她说等家中老人们走了后就去一个偏远的农村小学教书……我跟在阿姨身边，真的像是走在一个精神导师和一个母亲身边，她真诚的话语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坚持还有真、善与美。平日里自己所做为常常即将要陷入到假、恶、丑的边缘，也常想放弃坚持，想随波逐流，难得糊涂。可是今天还是看见坚持的魅力，知道在阿姨这种人格力量前，我只有崇敬并且喜爱着，而且为自己找到坚守的力气。毕竟，阿姨所展示的境界是那样的不凡和壮美。
　　临别的时候，我想请阿姨吃饭，可是阿姨却说要回家陪父母，吃她们亲手做下饭菜，我没有勉强，我告诉阿姨，您是她们二老的精神支柱，您一定要保重。阿姨说谢谢的时候，眼睛却含着眼泪了。我说我可能也会独身，为了理想，因为性格，阿姨说，不要刻意为之，一切以幸福为重。
　　 一切以幸福为重，我仔细品味着，和阿姨互道珍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