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
(一)如匪浣衣
今晚,秦剑有点醉了。
明天,他便要辞别这峨眉山,回家去了。
从此以后,关山阻隔,这座云缭雾绕的山峰,只得梦中相见了。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身着绿衣的歌女拨动琵琶,低低地唱着《阳关曲》。
师兄弟七嘴八舌来敬酒,“六师兄……”,“六弟……”,秦剑也不推辞,一一接过一饮而尽,他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一是一,二是二,决不拖泥带水。
“好!”“满上!满上!”
更残了,灯花倦了,桌面上也杯盘狼藉了。
几个人倒在床榻上呼呼地睡着了,横七竖八,什么姿势的都有。
人生能得几回醉呢,这样的送别不是每天都有,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秦剑一样好人缘。
秦剑看着一屋子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去,面色不改,自己给自己斟酒,他不知道喝了多少,偏还是不醉。
最后他一个人走了出去。
他走到后山,吹起了洞箫。
竹林飒爽,如作和声。
洛坐在溪流边的石头上,远远地注视着秦剑的背影。
月华如练。
秦剑站在月光下,黑色的衣带翩然随风。
稳稳地站立。却有着说不出的忧伤。
洛几乎痴了。
两行泪水从她脸上无声地淌下来。
(二)山有木兮
四年后,洛十八岁,跟着三师兄下山去江南。
衣惊云玉树临风,白衣胜雪,言谈举止中自有一种行云流水的风度,这样的男子,是无数少女心仪的对象。
洛身着青衫,束一条碧玉腰带,愈发衬得眼睛清澄纯净,鼻梁端方凝直,虽不是人间绝色,走在衣惊云身边,倒也相得益彰。
这一对璧人,一路行来,招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和指指点点的议论。
对此,衣惊云早已习以为常,洛虽然责怪某些人的无礼,却也并不以此为忤。她只是安静罢了,不愿招惹是非;况且她一心一意念着的,只是江南,草长莺飞的江南,三秋桂子的江南,她秦剑哥哥的江南。
“妹妹,我们去看桃花。”在清风吹叶的峨眉之巅,少不更事的少年许下一个桃花林中过桃花飘落肩上的梦境。
一别经年,不知道当年的那个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洛很急切,恨不得插翅飞往江南,但她面色如常,一点也没有流露出催促的意思。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走吧,该来的会来,该见到的也终会见到。为了这一天的相见,她已经等了一千四百多个日夜,也不在乎多等这十天半月。
可是秦剑他呢,他也能等么?
(三)静女其姝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然而人最怕见的,也是睽违多年的旧人啊。落魄了固然不好,飞黄腾达了却也一样产生落差,不管怎样,中间总隔着那么长的时间空白,无法填补。
我对朋友说,如果你过得好,那么你不要来找我,如果你过得不好,你也不要来找我;无论如何,你我是不要相见的了。
我也对朋友说过,其实问人家过得好不好是一个很没意思的问题,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过得不好。我们疲惫而苍老,笑容是一朵枯萎多年的花。
可是,我们真诚地相信,拥有我们渴望拥有却不曾拥有的人是幸福的。比如说秦剑。
如果一个人,出生在簪缨世家,早早地被送上名山学艺,归来后机缘巧合,一二年内即声名鹊起,聘得兵部侍郎之女为妻,远望前途,如大道通衢,此等春风得意之人,没有人会说他不幸福。
秦剑即是这样一个幸福的人。
“多年不见,三哥依然俊朗如昔,”秦剑紧趋几步,抱拳行礼,他含笑打量洛,“出落成大姑娘了。”
“恭喜六师兄。”洛的声音不卑不亢,听不出悲喜。
秦剑问候过师父诸人,把两人先让至水谢歇息,说他晚些时候再来。
细篾的竹帘,淡淡地绘着远山若黛;
别致的风铃,轻轻地摇落一室荷香;
洛斜卧在草簟上,以手支颐,淡青色的罗袖褪到手肘,露出一截皓腕欺霜赛雪。
秦剑高了,壮了,也更成熟了。尤其是他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深邃,看她的时候会让她心中一震一震,电光火石在半空中闪。
啊,秦剑哥哥,秦剑,她温柔而悲怆地呼喊着这个名字,年复一年他是她永不褪色的梦幻,可是明天他却要成为别人的新郎……
洛翻来覆去想了一阵,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四)宛在水中央
曲径回廊。在水波之上。水佩云裳的女子,素手调筝,婉兮清扬:
高山巍峨兮昆仑;
绿水逶迤兮钱塘;
所思远道兮不可望;
侧身长顾兮怅惘。
一池的荷叶,泛起细微的波浪,飞快地传向远方去了。
洛轻轻地叹了口气。
高山巍峨兮昆仑;
绿水逶迤兮钱塘;
一股浑厚的箫音从对岸传来。
洛又喜又惊。
是他!是他!
手下却不敢怠慢,自是调了商调应上去:
所思远道兮不可望;
侧身长顾兮怅惘。
一宽厚雄浑,一婉转悠扬,二者交相叠应,如大雁驮着小雁飞翔。
洛缓缓地按下最后一根弦,余音袅袅,她抬起眼帘——
荷塘边一衣袍角出现。
洛心旌摇荡,几难自持。
(五)野有蔓草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秦剑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隔了几千几百年的风尘。拂去繁华,她方出现,亭亭如出水的莲。
洛近乎呓语地央求道:“秦剑哥哥,带我走吧。”
秦剑一震,他收敛了自己的目光,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洛脱口而出。
“不,”秦剑顿了顿,缓缓地说:“我曾经心如止水,横眉冷对秋波……”
只是遇上你,一切都便不同。秦剑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她懂,她从来都是懂他的,就像他从来都是懂她的一样,四年的时光并不曾改变什么。
洛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
秦剑咽了咽,艰难地解释道:“等你长大了你便会明白,婚姻和爱情其实是不一样的。”
洛明亮的眸子逐渐黯淡了下来:“我明白了。”
“我最初的理想是携一剑、一箫与我心爱的女子行走天涯,逍遥于天地之间。我踏入江湖才发现,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在江湖里,每个人都是一枚小小的棋子,进退并不是由你自己决定的。”
“洛,请你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我身不由己。”这句话秦剑没有说,可是洛听到了,她冲秦剑凄然一笑。你总是这样,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还是这样,没有一句承诺,没有一点担待,虽然承诺并不能担保未来,但它至少也是一种积极的争取的姿态啊,你一开始便把我给放弃了。
秦剑柔声劝道:“七妹,外面露水重,你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
洛听了几欲落泪。
(六)桃之夭夭
佛说前生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不知道来生聚首需要今生多少次的频频回头。
前生来世,那都是多么缥缈的事啊,现在我所关心的只是,怎样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呢?毕竟,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有这一生这一世啊。
踏破芒鞋可以么?
散尽千金可以么?
我从最高的山峰跳下,在最汹涌的波涛里面泅渡浮沉,可以么?可以么??
洛在食指上掐出一道白色月牙儿,看着那一对人儿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再相互对拜。她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洛微微扬起脸,晶莹地笑。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一瞬间她脑海里蜻蜓点水般闪过这样的转念,可是她的剑比她的转念更快,呼吸之间,剑已出手。与此同时,衣惊云衣袖向后荡起。
梅花针分上中下三路前锋袭击,秦剑扯过手中的红绸去接,洛的剑已到,但衣惊云的“风桥满袖”也尾随而至,一阻一挡之间新娘已长剑在手,“野马回鬃”,“流星逐月”,“宁式一剑”,三招一气呵成势如破竹,剑尖直刺洛的咽喉,衣惊云回手相救已晚。
秦剑无声无息地插过来。
变化在迅雷不及掩耳间,等诸人反应过来,秦剑已血染前襟。
洛俯身下视,脸色苍白。
秦剑微微地笑着,说:“妹妹,我们去看桃花。”
洛点点头,从靴子里抽出短剑,反手刺入胸口。
盛夏正大清明的天气,有人在围墙外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洛轻轻地哼道: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坐在桃树下,
不知不觉睡着了……
青洛于毕业典礼前夕
是夜有苦雨隔窗暗潇潇
|
|
|
|
|
回帖 |
|
|
回复人: |
青洛 |
Re:逍遥游 |
回复时间: |
2003.02.19 20:56 |
|
今日接到笨鸟的信,一共三封,一模一样。
感慨不语。
……就这样吧,不多说了。
|
|
回复人: |
子衿 |
Re:逍遥游 |
回复时间: |
2003.03.18 01:07 |
|
第三遍读此文了,感受还是一样。
凄而美。
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心情。。
|
|
回复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