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我们干杯
　　
　　
　　 离开这城市之前，跟毛虫约在我住的那条街的一家火锅店喝酒。我住的这条街，在一所大学的附近，大多是一些学生或外来打工的聚居地，巷道都是窄窄地，弯弯地，好容易走到一个出口又岔出几条道往着更深里，仿佛永远走不完似的。三四层的楼房一幢挨着一幢，都是用来租出去的，下面大多是门面，也是这些门面撑着这个小区，凌晨三更仍仿佛是置身闹市的繁荣，住在这里唯一不必害怕的就是晚归，凌晨回来仍可以慢慢踱着步去打开水，去澡堂，或是进小饭馆弄碗面什么的。一个人住，想孤单也孤单不起来，有时敞着窗，听着外面杂七杂八的声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约的这家火锅店是我们常去的一家，并不是因为怎样的好，只是去了几次，习惯了，便不想换了，毛虫曾笑说这不是好习惯，久而久之会容易让人丧失判断力，但每次仍旧跟着我来，坐最里角的一桌，冬天的夜，这景向给的是一种玲珑的温暖，很适合两个人呆，情人或知已。
　　
　　火锅店的主人是一对年青的夫妇，男主人那边烧锅底，女人便在旁边的桌上准备粉丝、鸭血、切小菜，等到这边点上火，那边便将几盆菜端了上来。四只手在一张桌上忙着，恍惚就是一桌的热闹。女人二十七八的样子，面目清秀，简单的小马尾小跑起来一甩一甩，声音轻轻细细地，没有活的时候，就安静地坐在某个空桌旁仰头看着电视。电视也不是有线的，换来换去几个频道，画面声音都是次的，只听到一个吵。女人仰着面间或又回头去看看门外，门外仍是密集的街摊，待收了视线回来落到男人身上，那男人大半是咧着嘴站在锅灶旁，预备下一桌的到来，间或将眼神投到壁上的电视荧屏上，跟女人的视线平行，像是十分训练有素的样子。
　　
　　毛虫问：你会要这样的生活么？嫁这样的男人，每天的油头污面，跟在后面？
　　
　　这样问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干杯，一口一口地，猛灌酒。这样的晚上两个女孩子在敞着门面的小店里喝酒，是很要有些女侠客风范的，仿佛是要豁出去的意思，但这大概也是酒本来的意思：微微地将一些回忆恍荡起来，实的虚的都在迷迷糊糊里，有一些平日里不曾见得有用的话，从喉咙里一并挖出来，图得只是个痛快，这一次，心灵是被身体唤醒的，思想成了身体的奴隶。
　　
　　农历十一月初的这样一个夜晚，没有风雨，没有星月，天空仿佛是一张被人遗忘了的素描，没有光源，没有色彩，只呈一幅旧景在未可知的远处，隐隐而遥遥。店外的小街仍然是热闹的，但也是一种安静的，平稳的，有条不紊的热闹，仿佛是一个早已揭晓的结局，我们要做的，只是到达。
　　
　　“有人问，为什么你一直低头走路？当时我简直是惊诧的，我原来是这样啊，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别人眼中的我自己。”
　　“哈哈！复杂。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比如说某一天你突然地抬起头，却无法习惯接收这种光亮了，复又低下去。嗯，就这样。”
　　
　　我们大约就是这样渐渐地长大了。从亮着一盏一盏日光灯的教室隔着几排脑袋传纸条，到现在于一个陌生的城市用一个夜的时间对饮，没有经历一个特别的成人仪式我们也是一样的长大了。关于小时一起经常淌的那条河，我们说着说着又笑了：旧事的美，总是被时光和记忆晕上了光环的。你笑道：想起来了，那时你淌河的时候也是低着头的，我现在想，如果不远的前方就有深坑，你现在是在哪里呢？
　　
　　怔忡片刻也释然：人要了解自己，必定还是要在别人的眼里。自己看自己，只能是对着镜子，到底还是不真实。就像如今，在这个离家二百公里的城市里，想到我们曾经的那条河，那条路，那些矮房低墙，都是没有理由的欢喜。可是，那到底还是有照镜子的那点盲目的。
　　
　　女主人麻利地开酒，保持着同一种微笑，复斟上，又退回到一直坐的那张桌旁，还原刚刚的姿势，你的眼光亦跟了她过去，一直落到荧屏上。我想起你开始问的那句话。
　　
　　一阵轻风过窗的时候，我听见风声，转身欲关窗时，你从旁拉住我，微微垂下眼睑。
　　
　　他的家庭，他的落魄的父亲，他的尴尬的学历，他的前途……如今看来，这亦算是场当放不放的错误了，这样的清醒，仍旧有你过去的影子。也许吧，深情还不至此。
　　
　　也是。女人是最知足清醒的动物，爱情跟物质，她是不会多要一样也知道是要不来的，如果有爱情，物质不过是几粒米两口水，如果没有爱情，多要一点又何罪之有？
　　
　　干了最后一杯酒，将尽了的空瓶被挨次摆在桌上，一个，两个，三个……酒精炉的火什么时候灭了，干了，空空落落的凉从炉底散开。离开时，对街的精品店正中的仿古挂钟上，正敲了十二下。毛虫挽起我的胳膊，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凌晨的街道上，像走上了很多年以前我们相携上课的路，很直很宽，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