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也还是不好，她从学校回来，便躺在床上听那些老唱片。那些歌是她听了好多年的，蔡琴，张艾嘉，哀哀怨怨缠缠绵绵；她还喜欢听一些更纯粹的东西，像南美风格的《绿色印第安》，音乐中有虫啼鸟鸣，瀑布丛林，完全是自然界的声音，这也是她喜欢的。正好听到那首《爱断情伤》，她忽然想到上次和同事在酒吧，一个人坐在角落默默喝着酒，便有人说她像蔡琴，心中有些不快。她那次是决定悔改的。当然，别人说你像蔡琴，也许是一种恭维，因为，很多人向往蔡琴那样的境界：从容，优雅，有十二分的女人味，可是，她不愿意，蔡琴纵然风情万种，终究敌不过岁月。她便站起来，想换一张CD。终于找到了一张综合的，她选了第五首《姐姐妹妹站起来》，一句句跟着唱：“那就等着沦陷吧，如果爱情真伟大，我有什么好挣扎，难道我比别人差。。。。？”她觉得节奏太快，跟不上，不像以前唱的那些歌，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间足够喘三口气。
　　
　　那就等着沦陷吧，她一屁股坐在床上。
　　
　　二
　　
　　有电话打来，她便去接，“在哪里啊，阿惰？”是以前的同事权非。
　　
　　“在家里啊，干嘛？”她说。
　　
　　“晚上出来喝酒啊？”
　　
　　“都有谁啊？李云去吗？”
　　
　　“就我和你，不见不散啊。”
　　
　　她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是想到上一次，又不好意思不去。那次公司聚餐后一帮人到了YES，后来走的差不多，剩下他们两人。他意犹未尽，说，我们到下面蹦迪吧？
　　
　　“我不会”，她说。
　　
　　“我也不会，跟着音乐摇，就行了”，他说。
　　
　　“好吧”。
　　
　　他们到了下面的迪厅，权非拉着她进了舞池，已经有好多人在那里，有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也有三四十岁的男人女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可是，他们之间仿佛是没有界限的，一起跟着音乐疯狂。
　　
　　灯光摇曳，流金溢彩，她站在那里，仿佛和眼前的世界格格不入。权非也在旁边跳着，她知道再不跳的话就要成怪物了。权非说，跳吧。她应道，好的。她决定用跳操课学来的动作乱捣一下，只是迈出第一步需要点勇气。正好DJ扔下来一大束萤光棒，她便趁势和大家一阵尖叫，弯下身去捡那些发亮的东西。
　　
　　很自然地，她像一条鱼，游进了人海。
　　
　　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权非要送她回家。
　　
　　不如陪我在街上走走吧，她说。
　　
　　我也是喜欢在深夜的街头走路的，他说，你知道那天我和李云是怎么回去的吗？
　　
　　不会从山西路走到新庄吧，她说。
　　
　　就是啊。我步行把她送回家，第二天两条腿发软。
　　
　　哈哈……她笑起来。
　　
　　李云也是他们同事，他在追李云，她和李云又是很要好的朋友，权非约了李云两次，李云都把她带着。她着实受够了做灯泡的滋味。
　　
　　他们并排走着，当中隔着半尺的距离。走了一会儿，她一屁股坐在了街边的台阶上，他看着她，有些吃惊，她的动作和她身上的职业装完全不符，说，你也会这样啊？
　　
　　多大事啊，她大大裂裂地说。
　　
　　他笑了笑，也坐在她的身旁。
　　
　　其实今天聚餐我想喝白酒的，可他们要喝啤酒，权非说。
　　
　　张总还问呢，今天权非怎么了，以前从不找人喝酒，今天一个个轮过来喝，她说。其实她是知道他的不开心的，李云和以前的男友没有完全断。
　　
　　“上次是你要唱歌还是她叫出来唱的啊”，他问。
　　
　　“是她啊，下班的时候她走过来说，我们去唱歌吧。我说，两个女人唱歌有什么意思，不如再找一个人，她便说，那就找权非。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很有进展呢。”
　　
　　“呵呵，你们两个寂寞的女人以后不要把我当作发泄的对象，受不了”，他说。
　　
　　“不找就是了”，她说。
　　
　　“我们找个地方继续喝酒吧？”
　　
　　“这么晚了，去哪里？下次再喝吧。”她说。她不是担心出什么事，她知道他现在已经把她当作哥们了，就像上学时有个男生也把她当作哥们一样。只是明天要上课，她不想睡得太迟。
　　
　　她站起来，朝路口的出租车走去，说，有时候人长大了真讨厌，醉不了。忽然又侧过头，说，亲我一下？
　　
　　这是她的习惯，她和女友们分手，都要求她们亲她一下的。
　　
　　可是权非吓住了，说，不太好吧。
　　
　　她笑了笑，说，算了。便上了车。
　　
　　权非朝她挥了挥手，说，走好。
　　
　　三
　　
　　想到这里，她便答应了。六点钟，去成贤街的一家酒馆。
　　
　　天有些热，她换上了昨天刚买的一件短袖T恤，牛仔裤，运动鞋，想到晚上可能会冷，便把那件穿了四年的adidas带上了。她看了看镜子，很阳光的一个女孩，完全不像26岁的样子，得意地出了门。
　　
　　权非已经站在那里了，远远地朝她招手。
　　
　　她看了看他，夹克下穿了一件米色长袖T恤，牛仔裤，运动鞋，便说，穿得这么休闲，是不是为了配合我啊？
　　
　　他笑了笑，说，是啊。
　　
　　进了一家酒馆，他带她径直上了二楼的一个小包间。
　　
　　坐定，他脱了外套，开始点菜，小姐说，请问需要什么酒水吗？
　　
　　他问她，喝什么酒？
　　
　　她说，不喝啤酒。
　　
　　他便让小姐推荐。小姐说，两个人的话建议你们喝北大荒，三两左右。
　　
　　她知道一瓶显然是不够的，她一个人一瓶也是不够的。
　　
　　他征求她的意见，她说，先拿来看看吧。
　　
　　小姐出去了，她冲着她的背影吼了声：快点呀，饿死了。便开始吃送上来的开胃小菜。他看着她大大裂裂的样子，有些好笑，他知道她其实不是这样的，有时候会装出一副男人的架式糊弄人。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把你喊出来喝酒吗？今天可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说。
　　
　　“不会是你的生日吧”，她随口应道。
　　
　　“哎呀，说对了，正是我的生日。”
　　
　　她大笑起来，明显地不相信，“那公司怎么没给你订蛋糕？”
　　
　　他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行政部忘记了吧。”
　　
　　她还是不相信，权非在公司也算是个骨干了，行政部不可能不记得他的生日。他掏出身份证给她看。她在眼前晃了一下，是6日生的，她拿出手机看日期，今天是5号。
　　
　　她把手机递过去给他看，他看了看，喊了起来，哎呀，我把日子过糊涂了，真浪费我请你吃饭小姐。退菜。他装腔作势地喊着。
　　
　　她笑得更开心了，有这种人，生日也会过错。
　　
　　其实今天下班后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便想叫你出来一起玩玩。他说。
　　
　　第一瓶酒下去，脸开始发烫，有点热，她脱了外套。灯光下，她的胳膊很白，和腕上的一只黑色玉镯形成强烈对比，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不愿意以很女人的形象坐在异性面前。便握紧了拳头。
　　
　　他看出了她的紧张，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紧张的时候会握紧自己的拳头。便说，你的镯子和你的肤色很配啊。
　　
　　她说，是吗？来……喝酒。
　　
　　四
　　
　　第二瓶酒也差不多了，能说的话都说了，童年的，少年的，一直到现在的，她知道他三岁时便失去了父亲，她倒是没有说自己的什么事。很多时候都是出于礼貌去听别人的故事。说多了都是故事，想多了都是眼泪，她一直记得这句话。
　　
　　可是，现在，她想打个电话，给那个老男人。
　　
　　他看着她，比刚才明显沉默了，忧郁了。酒能让一些人失去原形，也能让一些人恢复原形。现在的她应该是回到了原来吧？他说，我知道你已经进入第三层境界了，有些人在这个时候会胡言乱语，有些人会哭，你会做什么呢？
　　
　　她静静地说，我想打个电话。
　　
　　他一愣，说，给谁？
　　
　　一个老男人，她说。
　　
　　那就打吧，他鼓励她。
　　
　　她掏出手机，小包间里信号不太好，有时有一两格信号，有时什么也没有。她终于拨下了那个号码，那个她一直想拨的号码！接通了，她听到他在那头说，“喂……”
　　
　　曾那么熟悉的声音！那么让人温暖的声音！那么近在耳旁的声音！
　　
　　“是我啊”，她柔声说。
　　
　　他还是没有听到，说“哪位？……喂？”
　　
　　她提高嗓门，说，“喂……？”
　　
　　他说，“哦，听到了，我给你打过去……”
　　
　　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还在那边说：“你挂了吧，我给你打过去……”
　　
　　她知道她说了这么多，他肯定只听到那声“喂”，更听不出她是谁，也许，他以为是他老婆给他打的电话吧。
　　
　　她挂了电话，眼泪就下来了，权非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她也是有眼泪的。便慌忙拿桌上的面纸。
　　
　　她是不喜欢让一个男人给她擦为另一个男人流的泪的，电视里常有这样的镜头，她不喜欢，便赶紧从包里拿了自己的面纸，擦了眼泪。
　　
　　他看着她，她说，我喜欢过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断了好久，今天喝了点白酒，便壮了胆子想听听他的声音。
　　
　　这是出乎他意料的，现在的女孩怎么都喜欢结过婚的男人？连阿惰也是？便说，我马上也赶快找个人结婚了，不然，没有魅力啊。
　　
　　她被他的话逗笑了，她就是这样，前一分钟哭，后一分钟就笑。说，走吧。站起来穿了衣服。
　　
　　可是他分明看到，她的笑绝对可以拧出三滴苦水。
　　
　　出了门是成贤街狭窄的街道，才10点多，他说，我们去奥杰？
　　
　　她想到明天有课，便说，不去了。又一屁股坐在街边的花台上，他挨着她坐下了，抱住她的肩，她在他怀里了。
　　
　　她觉得这样不太好，可是她想，也许他觉得自己可怜吧，所以把她当妹妹一样了。
　　
　　他抱着她，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他一直觉得她像个男孩，可现在抱着她，很合适。
　　
　　他把她额前的头发拿开，让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叫做幸福的东西在向她靠近。赶忙站了起来，说，走吧。
　　
　　他有些恻然，他看到她在后退，说，好人做到底，陪我到十二点吧，过了我的生日。
　　
　　她说，我又不是三陪。
　　
　　他说，难得一次嘛。
　　
　　她不好再拒绝了，有人把生日当作武器来要挟她。
　　
　　正好路边停了几辆自行车，其中有一辆车铃在路灯下发亮，这是她最喜欢的，便跑了过去，使劲摁了几下，铃声很清脆。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她在路边摁车铃了，有时候，她真是一个孩子。他想到那天晚上她侧着头，说“亲我一下”，完全是纯洁的，真想这时候过去亲她一下。
　　
　　我们去TOPONE，他说。
　　
　　到了那里，很多人，挤不进去。她说，跟我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他跟着她进了汉中路上的一条巷子，一家小酒吧，极地77。
　　
　　装修极简单，很浓的校园风格，人不多也不少，歌手正在唱着崔健。
　　
　　服务生走了过来，她是想喝哈尔滨的，但她知道这里没有。就要了百威。
　　
　　他立刻被这里的气氛吸引了，这是他一直想找的那种酒吧，黑豹，唐朝，一首首轮着来，都是他平时想吼而不敢吼的，他想到了上学时和好友玩乐队的时光。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
　　
　　第一次朋友带我来，我就喜欢上这里了，经常想来，但是一个人，又不好意思来，她说。
　　
　　他抓住时机，说，那以后我们一起来。
　　
　　以后？她笑了笑，拿起酒瓶猛灌了一口。
　　
　　他和她正好坐在桌子的两角，靠得很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抱住了她的肩，脸贴着脸，很亲昵，有一句没一句搭着，一首首听着歌。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他们是情侣。
　　
　　她觉得这样不太好，可又不知道不好在哪里。她想从他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又贪恋被抱着的感觉，便安慰自己，说，不要紧，都喝了酒的，明天就忘了。正好有歌手唱，隐约是这样的歌词：“人们靠在一起互相取暖，不顾一切逃避孤单……”
　　
　　是的，只是为了逃避孤单。
　　
　　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她说，我们也走吧，他看了看表，说，等会儿，过了十二点。
　　
　　我觉得啤酒越喝越清醒，她一仰脖子，把剩下的半瓶酒喝了。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经常有人说她也许不是很能喝酒，但酒感很好。
　　
　　终于曲终人散，他们走出了小酒吧。街上彻底地静了，三三两两的出租车，停在路边。
　　
　　她说，你现在好了吗？我是清醒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把耳朵靠近她。
　　
　　她知道他是等她说那句“生日快乐”，便说了。当她的声音在他耳边轻柔地散开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有一股冲动，他想好好地紧紧地抱她一下。可是，她很快就保持了原来的距离，半尺，就像那天他们从YES出来时的距离。
　　
　　他还是开心的笑了，她看着他走路发飘，觉得他是醉了，可又不像真醉。便说，我送你回家吧。
　　
　　他说，我送你回家。
　　
　　快到她家了，他说，谢谢你，陪我过了生日。我今天过得很愉快。
　　
　　她说，我也是，今天很愉快。
　　
　　在深夜，一男一女对站着，连空气也会变得暧昧。时光仿佛停住了，有一种东西在蔓延。
　　
　　她知道应该收场了，这只是深夜里的一个梦。说，我上去了。
　　
　　她的话打破了夜的宁静，恍若梦醒，他说，好的。
　　
　　看着她的背影，他忽然又想到她的那句“亲我一下”，便赶忙说，“等等，还有……”
　　
　　她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的，便打断道：“还有屁！”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进了家门，踢了鞋子，径直进了洗手间，她在洗澡时大哭了一场。
　　
　　六
　　
　　第二天在课堂上，她收到权非发来的短信：“阿惰，酒醒了吗？我猜想你昨天晚上一定大哭了一场。”
　　
　　她回过去：你以为都像你啊？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又回过来：不要这样对寿星好不好，你在干嘛？
　　
　　她把手机扔进了书包，问同桌，讲到哪里了？
　　
　　窗外，天也还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