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棵树
深秋的风,已有几分峭厉。我慢慢踱到那惯常歇脚的水泥墩子旁,坐下。一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颗高大的白蜡树。
它比我们这栋楼里的许多老伙计年纪都大。据说建这小区时,它便立在这儿了。如今我看它,也须得微微仰起头。人说树老精,人老灵,我这般年纪瞧它,倒觉着它不像棵树,更像个沉默的旧相识。它的皮,比我脸上的皱纹还要深,还要乱,一块块皴裂着,是岁月用刀斧狠狠劈砍过的痕迹。
秋风是一日紧似一日的。眼下,它夏天那身蓊郁的、如云如盖的绿袍子,早已被时光熬成了另一种颜色。先是边缘泛了黄,如今,大半的叶子都成了灿灿的金,间或夹杂些沉厚的赭石色。阳光斜斜地打过来,整棵树便透亮起来,像一捧沉默的、燃烧到极处的火焰,不烫手,只暖眼。
可这辉煌,是留不住的。一阵风过,那些本就松动了脚踝的叶子,便三三两两地旋落下来。它们不直直坠下,而是在空中打着旋儿,飘飘摇摇,像极了年轻时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放了慢镜头的告别。有的落得急了,簌簌地,擦过耳畔,竟带着一声极轻微的叹息。不多时,我的脚边,我的肩上,便都沾了些许。
我忽然想起,这树春天开花时,是极好看的,满树绛红,如火如荼。如今我这双老眼,再也辨不真那红的层次,只记得一片朦朦胧胧的、暖融融的影子。
也好。如今这般疏朗的模样,于我倒是更相宜。褪尽了繁华,每一根枝条都清晰地伸向秋日高远的天空,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画,笔力遒劲,而又带着几分孤傲。它不再需要那些花与叶的装饰了,正如我,也不再需要那些喧哗与热闹。我们只是静静地待着,它承着它的风霜,我揣着我的回忆。
又一片金叶,悠悠地,落在我的膝上。我轻轻拈起,对着光看那叶脉,像看自己手背上蜿蜒的血管。
起身时,我拍了拍它的树干,粗糙的皮硌着手心。天不早了,该回家了。我不知道这是对它说,还是对我自己说。
------------------------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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