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树那人记
园是寻常的园,藏在两栋居民楼之间,不过方寸之地,杂种些无人打理的花草。唯独入口处那棵白蜡树,让人不得不驻足——那实在是一棵有气势的树。
初次见它的人,总要仰头。树干极粗,两人伸手方能合围;树皮是灰褐色的,皴裂出深峻的纹路,一片覆着一片,像披了身鳞甲。枝干盘曲着向天空挣去,撑开一蓬茂密的树冠。这树是会说话的——春风一渡,它便抽出满树嫩芽,那绿是透明的,脆生生的;盛夏炎炎,它把日光揉碎了,化成满地晃动的光斑;等秋深露重,它又悄悄换上金黄的衣裳,风过时,叶片扑簌簌地落,铺成一条松软的路。
它就这样站着,一年又一年。
不知从何时起,我注意到这树下总有人停留。最常来的是一位姓邻的先生,住在傍树的六楼。每日午后四点半光景,他总会下楼来,手里拎个水桶,像是要去打水,可走到树下,脚步就黏住了。
有时他站着,仰头看树;有时在树下的木凳坐下,一言不发。西斜的日光为树冠镀上金边,也为他镀上金边。周遭是下班归来的人潮,车声、笑语声、脚步声嘈嘈切切,他却像坐在另一个世界里,安静得像个影子。
后来听说,他近年来心里装了事,睡得总不安稳。可奇怪的是,这个看似倦怠的人,却有一双最亮的眼睛。他常用手机拍这棵树——拍雨后叶梢悬着的水珠,里面倒映着整个颠倒的天空;拍夕阳从枝杈间漏下的一缕光,恰似神仙探出的手指;拍秋日一片刚好落在石凳上的黄叶,那舒展的姿态,像极了放下执念的手掌。
这些照片,他偶尔会挑几张,配三两句话,放在朋友圈里。那不只是风景,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言语。透过他的镜头,我才发觉——这棵看了多年的树,原来藏着这么多不曾被发现的美。
忽然就明白了。这棵树,它不只是一棵树,那人也非一般人物。
它是守望者,见证着晨昏更迭、四季轮回;它是容器,盛放着每个人的欢喜与忧愁;它更是一种昭示——纵然内心波涛汹涌,只要还能为一片叶的飘落而驻足,为一道光的倾斜而感动,生命便永远有它柔软而坚韧的底色。
此刻,斜阳正好,又将这棵树照得通透。我想,那些需要它的人,应该正在来的路上。他们会在树下停留片刻,带走一身斑驳的影,继续走向各自的生活。
而树还在那里,静默如初,婆娑如故。
------------------------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