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头猪
我想,我一定是头猪。
这念头并非突如其来的自贬,而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温吞的混沌里,慢慢浮上来,又沉沉落下去,最终稳稳盘踞在我心头的结论。
我的日子,是被精确切割的。像屠宰场里挂着的白花花的肉,按部位分得清清楚楚。清晨,是第一把药。那些圆的、扁的、白的、彩色的颗粒,盛在塑料小碗里,像一把怪异的糖果。它们各自带着使命,降血压的,稳心率的,抗凝的,还有一堆我说不上名目的。用水送服下去,喉咙里“咕咚”一声,便为这一天,定下了一个清醒而苦涩的基调。
然后,便是等待早餐。我的饥饿感是准时的,或者说,是我的胃被这规律的生活驯化了。它不再有野性的呼唤,只是到点了,便发出一种空洞的信号。食物于我,早已丧失了“美味”这一维度。它们只是燃料,是维持这具身体继续运转的、必须填塞进去的东西。我慢慢地嚼,感受不到多少滋味,只感到牙齿的无力,和吞咽的迟缓。我吃得很多,因为除此之外,似乎无事可可做。吃饱了,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胃袋,脑子便昏沉起来。
于是,顺势便倒向床铺。这饱食后的昏睡,是我一天中最沉、也最像猪的时刻。没有梦,或者说,醒来便忘了。只是纯粹的一片黑暗,一种无知无觉的暂停。醒来时,常常不知是何时辰,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斜斜地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光痕。我看着那光里的尘埃飞舞,觉得它们比我还要活泼些。
午后,又是药。然后,是下一餐。再然后,是夜晚更大剂量的药。我的身体,仿佛不是一个血肉之躯,而是一个被各种化学分子精细调控的容器。它们维持着我心跳的节奏,血压的数值,让我这台老旧的机器,不至于立刻停摆。
我的活动范围,大抵是这几十平米的屋子。从卧室到客厅,再到餐厅,像一头在圈定的栏里踱步的牲畜。心外有车声,有孩子的笑闹,但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我与它们的联系,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且毫不相干。女儿偶尔来电,声音在听筒里显得急切而遥远。我总是说:“好,都好,药按时吃了,饭也吃得香。” 这谎话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了。放下电话,屋子里是更庞大的寂静。
我不再读书,字迹在眼前浮动;不再看冗长的电视剧,那些悲欢离合都太耗费心力。我最多的,就是坐着,或者靠着,目光空洞地落在某处,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任由时间像粘稠的糖浆,从我身上缓慢地流淌过去。
我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被称为“灵魂”或“精神”的东西,正在被这饱食与酣睡,被这日复一日的药物循环,一点点地稀释、磨蚀。剩下的,是越来越庞大的躯体,和越来越微弱的意识。这不就是猪的状态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喂养,浑浑噩噩地等待被安排好的终结。
那头猪,在干净的猪栏里,吃着调配好的饲料,没有天敌,没有风雨,它唯一的任务,就是长膘,就是活着,直到那一天被拖出去。我呢?我在这个舒适的牢笼里,吃着、睡着、吞咽着药片,我唯一的任务,似乎也只是维持“活着”这个状态本身,等待着那个最终的、注定的日子。
有时,夜深人静,药效过后会有片刻异常的清醒。在那冰冷的清醒里,会有一丝尖锐的恐惧划过,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这猪一般的生活的全貌。我想呐喊,想挣扎,想砸碎这温吞的日常。但随即,白日的饱食与药物带来的困倦,又如潮水般漫上来,将那一点火星轻易地淹没了。
于是,我翻个身,继续睡去。
我想,我一定是猪。一头被圈养在时间尽头,安静地、肥硕地,等待着最后那一日的猪。那日子何时来临,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在它来临之前,我还会继续吃饭,吞下药片,睡很多场浑浑噩噩的觉。这,就是全部了。
------------------------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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